《我在工厂拧螺丝》达喜

85、 抽丝剥茧·五

　　受惊的野鸭子季秋撞门仓皇出逃，玻璃门扇兀自摆动，来回约莫十二下后终归于平静。

　　匡仪一时间消化不了这段充斥着表演痕迹的过激举动，他站姿笔直，握着手机照明点亮自己，恍若舞台聚光灯下《等待戈多》的戏剧现场。

　　季秋撒丫子跑路再现末路狂奔，甩手关门后贴紧门后，胸腔被迫极速扩张，四肢剧烈运动生出乳酸，嘴里也有些腥甜。

　　她一手托住电脑，迅速掀开屏幕，画面定格在性感女星玉体横陈的劲辣场面，大写的波澜起伏如雪峰山妖娆诱惑的曲线。

　　季秋上气不接下气无言对它指指点点，明明是几个小时的电影，她偏偏暂停在全篇唯一高能片段。

　　她气急败坏清空记录，连带删掉网盘资源，坚决杜绝再犯。

　　那厢回过神来的匡仪推开办公室，里头一派冷冷清清。唯一喘气的散尾葵枯叶打卷，围着花盆底落了一圈碎片。

　　走廊尽头开水房里的热水机定时轰隆作响，下水管道流水滴答滴答，黑夜把细节放大到极致，再灌进去无尽的诡秘，如同此刻的落寞一并膨胀。

　　没有空调暖风，水泥房子就是冰箱冷冻室。脚下地砖冻的梆硬，踩上去有种霜打的脆感。

　　越夜越无趣，一如既往。

　　桌案凉气透过衣袖侵入肌理，匡仪冻得指尖发白，便接来一杯热水驱寒。

　　嗡嗡嗡——

　　枕边的手机剧烈震动，满格铃声嘹亮高亢，惊出季秋一身冷汗，她下意识捏爆易拉罐，涌出汩汩快乐水。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打过来的，九成九概率是为她发羊癫疯来兴师问罪。要不余湛麟怎么评价她是人见人爱、鬼见投胎的“人来疯”呢！

　　此刻墙壁上的挂钟显示时间为23:18，借口入睡固然是好法子，可前提得是他俩没在走廊碰见。

　　她在赌，赌匡仪没认出来她。或者说她在骗，骗自己匡仪是个眼盲心盲的失感人类。

　　季秋抱着必死的心态，摸到催命符贴到耳边，无比恭敬地打招呼：“喂、喂……？”僵直的舌头在打结，心脏怦怦乱跳成一曲《将军令》。她故意做出沙哑的腔调，模拟刚睡醒时的恍惚昏沉。

　　所谓壮士赴死心态大抵如此，她不禁为自己的勇气闪过半点泪花，当场以［长使英雄泪满襟］勉励自己。

　　季秋的耳边先传来低沉的吐气，接着是短暂的吞咽声。

　　“喂？”又是一声心虚的问候。

　　迟疑的追问让掩耳盗铃的季秋几乎露馅，她脸红心燥鼻头冒出汗珠，单手艰难解除拉链，蹦蹦跳跳地剥离束缚，还不忘盘算如何与匡仪纵横捭阖。

　　“小秋，心态恢复了？”

　　什么心态？季秋顿时语塞，眉头微微一皱感觉并不简单。她故意不把话题往走廊的事情上引，装傻说些不着四六的话：“我……心态调整好了，已经计划元旦期间找团队成员详谈细则。哦……还有那个，工作计划也发到您邮箱了。“

　　“嗯，在看。”

　　口风疲惫且冷淡，属实不善。季秋咽下口水，摸到床沿坐下去，抱紧膝盖缩进被窝旁，下巴颏也搁在蜷曲的波棱盖上。

　　季秋晚上撰写的计划确实洋洋洒洒，可惜辞藻华丽内容不足，尤其在项目难点——设计部问题优化上隔靴搔痒、点到即止。高亮出的关键词分量较轻，不足以颠覆汪林育掌控下的铜墙铁壁。

　　所以她斗胆要求上马【项目团队绩效考核】方案，并给出一些适配性的想法和授权意向。

　　匡仪的指腹摩挲着薄唇，文字有思考，却又没有那么深入。她想当然地把流程优化项目的实施细则简单移植，妄图直接复制成功。

　　出发点没问题，只是考虑非常不全面。一是忽略掉了最直接的驱动力量——发起人权势。『流程优化』是公司级项目，由企业主导人发起，被施加高度关注，全员注重结果不接受失败。期间调动各部门鼎力加入，即使所有冲突遗憾，但结果瑕不掩瑜。

　　基于上述分析，流程项目团队是由多方“精英”重组而成，每个部门代表都是平等、公正加入，这导致对他们的管理方式亟待统一、有说服力的新条例，来区别组员原有职能部门的干涉，所以实施项目考核自然有群众和现实基础。

　　反观季秋想套用绩效考核方案去管理研发项目团队这一盲目计划，首先项目目标就存在很大差异：一个是无形资产，一个是有实物产出。要知道核心人员均围绕研发部，他们对下游合作部门甚至有话语权，无疑打破了和平共存的状态。不过这是需要辩证看待的，搞研发势必存在绿色通道和高标准严要求，甚至挑战历史条例、固有规章都有概率出现。若彼此持续互相磨合/互有进步，也不排除全线崩盘/升级的可能。

　　这只是匡仪担忧的第一方面，其他例如研发部主管汪林育的个人行事风格注定他是块难啃的肉。几个月来与之有意无意的交锋告诉匡仪，此人绝对不是善类。毕竟能在高强度研发失败的成就中站稳地位，这本身就是值得玩味的事件。

　　所以，PM试图走项目绩效考核机制管理成员，尤其是从研发部汪林育手中“侵占”或争取“授权”，很明显是需要长期发展的规划。

　　这番解释匡仪没在电话里细说，只在邮件里针对她的天真想法提出了风险点。

　　“团队考核纳入项目管理固然是长期努力的目标，但是小秋，你有信心直接导入研发部吗？”匡仪的笔触一滞，停下手里的签批，等待季秋给他的回应。

　　季秋像电饼铛里的金丝肉饼，两面翻滚经受煎熬。移植成功经验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今被匡仪直接否定，是不是告诉她已经无计可施了？

　　人不能在能力与认知以外的范围任性发挥。匡仪着重强调时机还不成熟，强硬导入PMO的管理手段只会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建议季秋试着分解项目考核使用的手段，裁剪挪移小范围下的吸收应用势必好过生搬硬套。

　　“小秋，想想曾经做的工具调研。”匡仪带着季秋回忆她制作软件竞品调研时的痛苦记忆，“彼时翻篇的办公软件难度可见一斑，你确定能破除研发部集体墨守成规的思想么？”

　　季秋确实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一句话如醍醐灌顶，彻底浇灭她信誓旦旦的口号。

　　是了，真这么搞自己下不来台先不说，汪林育肯定借题发挥，到时候黑锅又得传到项目管理部。

　　季秋把大腿拍得叮咣响，她简短反思自己逻辑硬伤，认识到单纯依靠制度条例是偷懒做法，必须持续深挖问题背后的痼疾关节。

　　至此，她删去计划末尾的项目绩效考核方案，只以其内核灌输到项目运作中去，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半小时后通话结束，匡仪将回复邮件发出，标红划线有疑义的地方都在电话里沟通完毕，季秋看着满堂彩的邮箱有种梦直面导师批改论文的紧张和颓势。

　　季秋撑着下巴逐字逐句斟酌下去，忽地看到行文末尾留下『语义清晰、简明扼要』八字箴言。

　　这是在……嫌弃她言之无物吗？季秋心里一黑，想到朱元璋鞭打茹太素一事，好在她只啰嗦了500多字，没达到茹大人17000字的水准。

　　匡仪：【小秋，办公室钥匙是你保管？】
　　季秋：【在我这里！需要我送到办公室给您吗？】

　　匡仪突然问起办公室钥匙，季秋不假思索应了声。

　　“对方正在输入……”闪过5秒，匡仪那头似乎熄了火。季秋只当他是一时起意来过问，便不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晚上折腾了大半宿，季秋感觉脸上开始发痒发烫，定是被凉风吹敏感了。她用净水洗脸敷上镇静面膜，一通忙活下来才看到新消息。

　　匡仪：【你知道我在公司。】

　　瞧瞧这无比肯定的语气，简直令人五雷轰顶！顾不得精华滴答的面膜纸，季秋连忙措辞狡辩：“您日理万机，大部分时间都贡献给公司，所以我下意识肯定您还在坚守阵地。”

　　匡仪：【是吗，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形容。】

　　这波是拙劣演技和明知故问的对弈。季秋没词儿继续接茬，对话就在此句定格。

　　好在人脑善于美化尴尬记忆，这段戏剧性的暗道惊魂必会得到修饰升华。

　　很可惜，上一句在短时间内无法实现，因为第二天睡醒后记忆更深刻了。季秋像是陷入盗梦空间描摹的世界中，一层层跌落到狭窄幽暗的走廊，反复被疯癫的自己现场鞭打。

　　例如大学在旱冰场活动摔到下巴出血也是这场景，总是幻象回到出事前几秒，但凡她不伸手拉住栏杆，就没有贴地飞爬的惨案。还好她走出来了，只不过花了三年半！

　　醒来已是晌午，季秋枕着电脑外壳休息了整夜，一觉醒来落枕了。她揉着眼睛看着工作群组内的消息，大多是数不清的节日问候，群发的千篇一律花里胡哨的贺词。她复又重重瘫倒，抻着脖子缓解酸楚，空旷孤独的感觉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

　　灰色情绪让胃口消减，季秋歪着脑袋咬掉半块饼干。宿舍的网络时断时续，V.P.N.挂着挂着就被踢出去，一点道理都不讲。短短工作周报写到一半就被卡住，气得她要砸键盘消气。

　　不过话又说回来，明明总觉得自己没啥建树，可桩桩件件细数下来又都是拿得出手的大事件。尤其是面对数月以来积攒的工作成果论述，有种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清爽感。

　　元旦假期第一天，季秋得闲休息。第二天一早，她登临采购大门，远远就从玻璃墙里看到方慧茹带着儿子值班。

　　哒哒哒！季秋敲门后走进去，方慧茹快速扭头看明来人，接着摇了摇头继续低头整理、粘贴发.票。手中的胶桶恶狠狠滚过纸张，险些撕破褶皱的票面，她的语气有些飘忽：“放假还不休息？”

　　季秋拉来一张椅子坐下：“躺了一天，今天出来逛逛。”

　　“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这次干脆和你好好讲清楚。”方慧茹停下手里的活，双手扶桌认真直视季秋的眼睛，道：“你要知道公司的系统没办法做到分类择优、比价批量、效益最大化。加工商也不会严格按照我的发单顺序去加工，他们开门做生意谁都不想亏钱，肯定变着法子赚钱、赚更多的钱。所以除了偶尔特急的加工订单可以走关系插队，其他的就只能按照供应商的安排顺次等待。”

　　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的事实，不是季秋想要的线索。

　　“慧茹姐，你说得大方向无法控制我是赞同的，但这是面对全公司所有订单的笼统说法，如果只针对单个项目，是不是可以抽出精力尝试改变粗放做法，在前端加入筛选工作。就把这次当做试验田，出厂前分类合并，出厂后批量排队，以此观察效率和成本变化——”

　　“打住打住！”方慧茹神色不悦，两手做出停止动作打断季秋说话。“没时间、没精力、没人手。鹿城方圆20公里的大小厂子都已经合作遍了，现在肯合继续干得都是筛选好几遍、脱了几层皮的老厂家。讲良心话，资源我们没少找，就公司这些单量，人家大厂看不上，小作坊吃不下。”

　　她指向成排工作桌靠墙的空位置说道：“搞开发的小李上个月走了，没人有时间踩点搞新厂家。你理解理解我们的难处，你不也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季秋咬着嘴唇长叹一声，方慧茹也继续忙起手头的活。

　　“下午我去跑现场，你要有兴趣一起去看看。”方慧茹摸摸儿子的头，眼神温柔了几分，“现在比不上你在的时候，别太理想主义。”

　　季秋剁剁发麻的右脚，应下她的邀请，诚如方慧茹所言，她正需要去看看第一现场。不到一年里各方陡然的剧变，是否真如所言的那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