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工厂拧螺丝》达喜

81、抽丝剥茧·一

　　元旦节前最后一个工作日清早，上班铃刚巧在耳边响起，各部门假期值班人员安排登记册就通过邮件发送给全体成员。

　　季秋放下咬了一口的包子，拨弄着鼠标滚轮筛选到她关心的重点人物。

　　联发项目十二人团队“早退”、“延后”的人数不在多，大多数能按时间归队，季秋看完稍有安慰，这意味不必挨到后头一对一开解，甚至有机会在三天国假当中找值班的成员谈心。

　　“叮咚”声响起，一份系统审批提醒邮件从电脑右下角蹦出，季秋没管它，继续抱着包子啃完早饭。

　　这东西事出有因，早前季秋在企业OA上提交了元旦加班申请。理由写了一大段，名目列得不少，大意是留在公司思考如何着手解决困境。写完小作文她还欣赏了一会儿，提交前切后台换回复其他消息，再打开就全部清零了。莫名的闪失立马搅乱她一天的好心情，连带着重新申请都是以寥寥数语带过。

　　终有一天，这垃圾OA会被取代，季秋无能狂怒，申请完就把它卸载了。故此那条消息必定是匡仪审批结果，她潜意识认为会被驳回，所以没着急打开查看内容。

　　季秋吹着杯中的热水，眼神落在对面白板上残留的字迹。昨晚的交谈历历在目，她还能记起匡仪书写的样子。

　　昨天他先从技术上教导季秋学习结构化思维、鼓励她高效率表达自我，又在思想上为季秋树立自信，引导她走出焦虑打破心理门槛。

　　季秋撅嘴叼着笔，心里头乱糟糟的。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她的实战演练了，老实说她确实被带起来一些雄心和冲劲，只可惜晚上睡了一觉冷静不少，毕竟身前身后都是一堆烂摊子，走哪步都需要无比的勇气和定力。

　　脑子正在宕机，门外老余哼哼唧唧的小调声就越来越近。

　　“农历12月29日，星期六。阴历十一月廿三，宜装修、结婚、领证、动土、安床、出行……”余湛麟身背黑色大背包，手里套着深蓝色折叠雨伞的挂绳，一进门就欢快地原地起跳做个投篮动作。

　　季秋见怪不怪，老余也不尴尬，双手插兜团成一团，坐下对着日历表念叨不休，“今日多云转阴，气温0°到4°。”

　　“师傅别念了，你下午几点的车？”季秋用食指关节抵住太阳穴，连忙止住他的每日播报。

　　老余掏出手机浏览下电子票，道：“5点的车。”他摸摸下巴停顿几秒，“那就是说下午3点我就得撤。”

　　“别忘了跳舞！”季秋想起年会节目，提高调门提醒他。这不赶趟的节目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筹备，从生产部拉来的同事刚刚回绝了邀请，季秋先将就着喊老余和苏里对着视频练习，后面撺掇人的事只能再往后稍稍。想到这茬她又赶紧在【三人成虎】小群里提醒下赵苏里，估计他现在连教学视频都没打开过。

　　老余假意站起来舒展腰身，实则疾风扫落叶般抄走季秋桌上的砂糖橘袋子，急速剥皮囫囵个儿咽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光线不好，我总觉着你黄了一个色号。”季秋打趣道，她指指垃圾篓里堆满果皮，“再吃下去，黄疸高了就搞笑了。”

　　“真的？”老余嘴巴应声僵硬，叽里咕噜吐掉橘肉，脚底一滑连带座椅滚到季秋旁边，翻找出她收纳盒里的小镜子，反复抚摸着脸皮发牢骚。

　　一想到老余的项目又要收尾结项，流程越走越顺，心思越练越活泛，季秋就羡慕的不得了。

　　余湛麟捏几下脸皮，觉得并无大碍便放下忌惮，继续疯狂吸入糖橘，这时季秋一把子拢起袋口，直接虎口夺食。

　　“吃人嘴短，你先帮我分析分析，有道理再吃。”季秋说话节奏快似机关枪，把项目现状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老余脑袋一晃，把剩下的两瓣橘肉扔进嘴里，抽出面纸揩去指缝里的黄渍，道：“你不是老爱研究那书吗？怎么到实操的时候找不到方法论了。”

　　“书？”季秋拉开腿边的抽屉，一本厚实的项目管理工具书显露出来，这是人事姐姐送她的，之前一直看电子版不方便查看，偶然间被串门的人事姐姐看到，她便把自己的送给了季秋。

　　“你现在这状况，不就是那什么人际关系还是干系人管理嘛？”老余拉开羽绒服拉链，露出浑圆的腹部，自从戴扬灵和郑铎官宣，他就化悲愤为食欲，体重噌噌报喜。“说到底是你太嫩了，这方面还得向你余大哥学学。”

　　“你知道我不喜欢硬找人聊天的。”季秋哀叹一声，拉出自己梳理好的问题，推到二人中间。

　　老余艰难抻脖，两眼快速浏览，随后摆摆手陷入老板椅里，道：“写得再好你不做，不还啥也不是！你呀，把心态放宽点，别整天板正的像个兵马俑。求人办事都懂要低声下气，轮到你怎么就弯不下腰呢？”

　　季秋嘴巴瞬间耷拉，笔也砸在手背。“这是职责所在，我为毛还得求着、哄着？我是对事不对——”

　　“对事不对人？对人不对事？”余湛麟蔑笑一声，“别天真幼稚了，也就咱部门看得开。你随便去其他部门打听打听，穿小鞋的还少吗？”

　　他手指一勾喊季秋凑过去，压着声调说道：“公司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个不是沾亲带故的？这是小叔子那是二大爷，就连门卫黄狗都是财务总监家的看门狗配的老总家的秋田的种。”

　　“什么乱七八糟的？”季秋满脸皱出褶子，实在被他夸张的语气搞得将信将疑。

　　老余挥挥手，双手往后一背，脑袋舒舒服服地枕在小臂上：“俗话说‘大公司做人，小公司做事’，也不是教你全不当人了。对人下菜碟，摸清楚脾气品性，也是事半功倍——”

　　他暂停絮叨，朝着季秋手里按着的砂糖橘努嘴：“给小爷剥个。”

　　季秋抬脚就把他转椅轮子踢远些。

　　“把白筋撕干净点儿！身体矜贵。”他完全不受影响，甚至翘起二郎腿，打开音乐播放器播放起BGM来。

　　“喏。”季秋在他手心放上一个，“别噎死了。”

　　“哪儿能呐，还有一大袋子呢！”余湛麟称心如意塞进嘴里，大嚼特嚼后咂咂嘴，继续分析道：“你这项目是有了错误，当务之急得先把问题搞清楚，整明白儿了、鼓捣好了，完事儿再回头追究。”

　　他扫扫嘴边的汁水，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在这家小企业里根本不能用偏的，你哪知道面对的人是怎么个心性，得把态度掺和着用，有偏有倚出奇效。来吧兄弟，我要去生产线办事儿，顺便陪你了解了解。”

　　“真的？”季秋又给他扔过去一颗，“那你等我打印出来。”

　　“别吧大姐，就纯聊天，能有什么产出。”

　　“行叭，我再看一眼。”季秋把文档传到手机，一目十行往脑子里记。

　　1分钟后她关上电脑，刚把椅子往桌肚里塞塞，声响大了些，这才发觉今日的办公室过分冷清。

　　“思嵛？”季秋问道，“还有老大呢？”

　　老余抵住大门，眼睛朝天花板上一扫，忽然想起群里的消息，“她请假，老大行踪不定，先别管他们了，咱俩事要紧。”

　　季秋收起没必要的关心，关上大门就走。老余带着季秋先去电控工程师调试区插科打诨热热场子，在那儿季秋遇到了参与她项目的电控工程师，他被借调过来应付今天出场的设备，正抱着电脑忙着修改程序。

　　要不要上去打招呼？季秋假装看别处的风景，故意不把眼光投射过去。转念又想，不说话是不是太没礼貌了？毕竟正合作着。

　　“嗨，冯宇好巧哦！”季秋最终厚着脸皮出声，僵硬的手型悬在身边，脸上挂着极度不自然的表情。

　　低头赶工的冯宇发型略微带点睡醒姿态，被这一嗓子招呼惊到，身体带着微颤，镜架也滑落一截。他缓缓抬头，露出惺忪的睡眼，眼底是黑青色的浓团。

　　“哦，好啊。”冯宇抬手扶了扶眼睛，用气若游丝般的腔调回复，活像被妖怪吸取精魂后的冶游书生。

　　余湛麟瞧见季秋极其生硬的寒暄，已经把手掌按在胸口安抚自己，他赶紧结束交谈带着季秋往组装组进发，一边走一边讥讽她AI机器人般的操作。他实在搞不懂她这人怎么前人后两种人的状态。

　　“我跟他不熟啊！”季秋为自己开解，“等关系近了就是和你这样。”

　　“没救了。”老余戳着她的脊梁骨子，“谈恋爱呢？你哪有时间慢慢熟悉。”

　　两人辩来辩去来到了组装一线，找了半天没找到王赟，一打听才知道已经放假回家了。季秋不甘心，便找到组装刘牧组长那边。

　　老刘那组的防静电胶皮明显换新，桌上整齐摆着几十块零件块，他正抱着一沓图纸研究组装方式。

　　季秋拉过圆凳坐在他旁边，老刘也不说话，依旧干着自己的活计。一旁的外包工看来了新人，还是年轻面貌的女性，不由地凑过来搭话。

　　“明天放假还上班？”

　　“干你的活去！”老刘把图纸一拍，只转了半边脸向后看去，外包工顿时讨了没趣，哼哼唧唧抱起工件周转箱往外走去。

　　老余脑袋一抬，算是向他打了招呼，随便坐在一旁的钣金台上。

　　间休铃响起，老刘摘下黢黑的劳保手套，拧开茶杯猛灌下去，最后才开口说话：“不是来找我的吧。”

　　“昂，来找王赟的，他回家去了，就来和刘哥说说话。”季秋搓搓冻僵的手指，这边空调开的极高，她的手指忽冷忽热有些发痒。

　　“哼。”刘牧鼻腔一哼，带着对现实了如指掌的傲娇。“想问什么？”

　　季秋有些惊喜，又觉得有些歉疚，细细回想每次找他都是拜托他办事，虽说都是小打小闹，但一直麻烦的他，顿时她脸上又被烤红不少。

　　“呃——”季秋拉长音调，心里细细措词，“王赟和吕建中开会的时候有些对冲，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

　　刘牧拿过另一沓图纸，翻到第二页后指着一处结构给余湛麟看，嘴里说道：“这个工程师是你师傅吧？”

　　老余凑来一瞧，确实是。“有问题吗？”

　　“问题大了！”刘牧把图纸往桌上一撇，“防呆都没有，他怎么当上组长的？不会画尽早滚蛋！一张图出到十几版本，让他滚下来自己装！”

　　“你！”老余最敬爱他的师傅，画图学习都是他带教的，怎么能听得别人中伤，他当场就拍着图纸站起来。

　　就在老余准备发作的瞬间，刘牧伸手拦下他，另一手指向季秋，点着头道：“王赟。”

　　老余脸色急变，和季秋一同恍然大悟。

　　“王赟，说了、做了。后面确实是工程师自己下来装的，至于是不是你说的那位，我不清楚。”刘牧脸上云淡风轻，把见底的玻璃杯放在季秋手边，“就这么多。”

　　季秋心领神会，抱着杯子去开水间接完水，再回来时老余已经坐在刘牧身边，身前摊着他师傅的工程图。

　　“您这么说，这么设计确实不合理，但架不住它省钱啊！”老余被刘牧说通了，也开始批判起来。

　　“走走走，上班了。”刘牧不再多留他俩，在铃声中送走两位后生辈。

　　*

　　办公室里季秋给笔记添加上几笔，这么看王赟和吕工是积怨，想靠她短时间化解是决计不可能的，换人都比这来的干脆、简单。

　　老余发送完项目进度，悠闲地听着音乐，他自是建议季秋换人，不过现在不好定夺，一是季秋的项目停滞，根本不知道何时才到组装这步，另外就是生产安排瞬息万变，即使现在找人拍板，等真到节骨眼，也不见得有产能空余。

　　“源头在研发，那头没统一后边儿的程序流程一个都别想动。”季秋瘫倒在椅子上，看着满屏的问题和解决方案，有种纸上谈兵的无力感，偏又逢国假当头，关键人物走的走、休的休，人影儿都摸不着一个。

　　办公室里，一个纠结一个放松，就这么挨到了下午3点。老余赶紧利落脆，按下电脑盖子就跑路了，独留下季秋守着办公室。

　　季秋也没闲着，干脆把月报、周报放在一起些，好好复盘下当月的工作成果。

　　这厢还没写几个字，门外就有人推门。

　　“东西忘带了？”季秋头也没抬，直接想当然地笑话一句，老余丢三落四的毛病太常见了。

　　“哒——哒——哒——”高跟鞋黏着地，一步一音有序响起。

　　不是老余？季秋抬头一瞧，是韩思嵛！

　　不是说今天请假的吗？为何还会来？

　　韩思嵛穿着米白的毛呢大衣，下半身是淡蓝的牛仔阔腿裤，长长的卷发披散在身后，即使是阴郁的天气，也丝毫不减她的雅致。

　　“好呀。”季秋用招牌极简方式打招呼。

　　韩思嵛嗯了一声，单手打包笔记本电脑，她的左手依旧挂在护具里，还没从意外骨折里恢复过来。她拿出电脑包左右冲撞，可就是怼不进去。

　　“季秋，你过来帮我一下。”韩思嵛撩起散落的发丝，眼神示意季秋过来。

　　季秋一直低头没注意到她眼神的变化，只嘴里答应下来。

　　等收拾好一切，韩思嵛的手机亮了起来。

　　“我收拾好了，马上下去。”韩思嵛声音嗲了三分，“没关系，我一个人可以。”

　　季秋拉上拉链，掂在手里试了试重量，确实不轻啊！

　　“您回来了吗？再等我三分钟，您就在停车场吧。”韩思嵛说道。

　　话音刚落她突然急了起来：“不不不，我自己可以的。您就在车里等我，我马上下去。”在韩思嵛再三强调下，电话那头好像软了下去。

　　韩思嵛随即挂断电话，接过季秋双手持拿的电脑包，没三秒就直呼受不了，她又软语下来，请季秋帮忙拿到一楼楼梯口。

　　季秋爽快答应，送她到了一楼，她正要刷开门禁，韩思嵛便抢夺回来。

　　“就送到这里好了，你上去吧！”声音温度忽冷忽热，季秋也习惯她这样，毕竟有伤在身，该迁就就迁就了。

　　季秋刷开门禁头，原路返回，韩思嵛抵住门禁感应区，一直等看不到季秋人影才出门。

　　停车场里熟悉的车还没到，她站在大厅里翘首以盼，终于在2分钟后坐到了副驾上。

　　“小秋在楼上吗？”匡仪调转车头，重新定位目的地。

　　韩思嵛搓着受伤的左手呼气，道：“没看到她，可能没上班把！”

　　匡仪没有说话，拿下了蓝牙耳机专注开车。

　　季秋回到楼上，还没进办公室就被郑铎和熊炜喊走，只有手机静置在办公桌上，即便震天响也无人应答。

　　更遑论她一早忽略的加班审批结果，那里附带了一句留言。

　　直到现在，某人都没等到季秋的主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