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工厂拧螺丝》达喜

80、老师晚上好·下

　　逃避二字向来耳熟，季秋抱着书回到桌边，她怯怯地看着桌面，那里有匡仪模糊的倒影。

　　联发项目启动还不到一周，瞬间涌现的问题令她措手不及。团队推脱责任、互生龃龉，协调无果。季秋不止一次怀疑自己的领导能力、工作能力，她讨厌状况外的突发异常，更羞赧于丧失冷静的思考。问题堆叠的时刻只一心要逃，想撇掉全数相关的事情落荒遁匿。

　　她向来深谙于此。

　　历数过往，在家老秦兜底，在校舍友帮衬，到如今出了校园进入社会，她依旧心存侥幸。
　　去年的品质轮岗，学生妹拦下她的工作疏忽，顶责后为沉重的后果付出代价。这件不光彩的事宛若一根尖针隐没在肌理，日积月累留下不可磨灭的刻痕，心灵上的愧疚随时提醒她逃避责任的代价。

　　她没有吸取教训。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在季秋身上完全是颠倒过来，更为可笑的是两者并未同步，她的能力还停留在勤恳耕地的水平。
　　领导团队？顶多是在揠苗助长，且这颗禾苗明显不想生根。

　　她被现实催着走。

　　作为部门领导，匡仪关注着集体发展，也着眼于个体的进步。在他眼里，季秋的热情像薛定谔的猫，不加以干预就永远得不到回答。
　　现实很令人沮丧。任务布置下去，她一言不发，挨到交期前才紧巴巴给个反馈，方向正确倒还罢了，脱轨才是揪心的重点。如今她被项目摧折，急得像热锅蚂蚁团团转，但就是不向他寻求帮助，即便他每次都善意强调过。

　　看她焦躁，看她失魂，匡仪毫不避讳地讲，心里确实有些旁观者心态。明明一个大活人、大智囊坐在身旁，她就是目不斜视，甚至准备隐藏问题以期望大事化小。

　　匡仪生气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怜，最后季秋的心墙突破口还得由他打开。

　　他轻咳一声，撸起衣袖看了眼手表，休息时间所剩无几，他得抓紧时间，聊完还有他务等待解决。

　　此刻季秋的肠胃在无声抗议，胃酸也开始上涌。

　　见季秋始终低着头，眼光习惯性落在书本封皮上，匡仪立即把书推开，随手拿起稿纸覆上封面，这下让她无处可逃。

　　没了地方安置走神无光的眼神，季秋一整个儿被噎住。她转头看向身侧的白板，试图掩盖不善眼神交流的缺点。

　　匡仪长臂一伸把白板翻转过去，露出空无一物的版面，卡槽里的油漆笔掉落一地，骨碌碌滚向季秋脚尖。

　　那块光洁干净的新版面像剧场的打光板，高亮出匡仪的身型，季秋的视野只能回归到他身上。

　　她暗叹一声弯腰下来，正欲拾起远端的红笔，却被匡仪抢先拿走。

　　匡仪掌心握笔悬停在季秋身前，以为她想写些什么。

　　他的指尖圆润白净，腕间是分明的青筋。

　　季秋捏住他食指托住的笔帽，两人的指腹与指尖轻微碰撞，一处冰凉，一处温热。

　　细腻白皙的手背满布粉色网格，似淤血未清，又像乌镇的河道交叉纵横。如此手部特征是季秋的冬季限定，只要皮肤长时间暴露在外，总会闹点小脾气。

　　匡仪缓缓收手，思忖片刻后调高了空调温度，随后沸腾的养生茶喷出水汽，天花板上缭绕起迷蒙的烟雾。

　　“我准备好了。”季秋仰头主动开口，瘦削的脸钻出齐肩短发，她耸耸肩膀故作轻松，“来聊聊我的心理问题吧。”

　　难得她这么积极，匡仪省去铺垫直接开面见山：“小秋，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我们也没有以不变应万变的境界。计划只要牵扯到人就一定会出错，甚至包括你自己。”

　　他慢条斯理地向纸杯里注入暖茶，一边抓住季秋面部每一处变化：“可以说在计划里项目主理人也是变量，情绪、抉择、考量倾向……所以没有恒量这一说，再完美的计划遇到人也会出错。”

　　果然，她是个危险分子，随时自爆的弹药。季秋眼底发青，数日的焦虑和急躁让她睡眠困难，此刻无比感觉唇焦口燥，她便抿了一小口滚烫茶汤。

　　痛！滚烫的液体划过喉道直奔胸口，她一下被烫出泪花。

　　擦泪的举动被匡仪捕捉到，他有些担心自己是否语气过重。

　　“小秋？”他试探性喊了一句。

　　“嗯？”季秋回应一声，语气倒还算平稳，匡仪的担忧平定下来，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做些铺垫稳妥些。碰巧窗外的联排厂房和隔间样式的外墙玻璃给与了灵感，他略加思索重新拾起交谈。

　　“看美剧吗？”

　　“看一点。”季秋觉得奇怪，今晚话题跳脱严重。

　　“记得《越狱》这部片子吗？”匡仪离开高脚凳，来到季秋手边，身体微弓，手肘撑在桌上，语气又轻又沉。

　　季秋大脑飞速运转，好像还存留一点记忆：“大概只看过讲解，没怎么认真看，大致还记得一些。”

　　“入狱前迈克尔·斯科菲尔德计算好了任何的可能，但是意想不到的事还是接二连三地出现，甚至可以令他的越狱计划夭折。虽几次都身陷绝境，而最终都化险为夷。你猜是为什么？”

　　季秋凝神细细思考，可惜脑袋里空空如也，情节、人设基本忘光光。

　　“稳重？”季秋抛出一词应对他。

　　匡仪掌心合十抵在唇边，没有立即接过话茬。季秋紧张得连喝几口水，心想答错了也不必如此严肃吧？

　　“除却初始的缜密计划，他在面对突发状况时的冷静机智、处变不惊和自信坚定的心理素质和及时到位的应变才是根本原因。”匡仪摩挲着唇边，看着玻璃门上映出的二人身影继续说道，“小秋，突发事件不可避免，无论你如何紧张焦虑，最终都要面对问题、解决问题，而不是相互争吵或探讨责任方。斯科菲尔德一次次遇到各种问题，绕不过状况外的变化，包括几次临近绝望时，他最终都能沉静下来，对变化做出冷静的分析，然后给出变更控制，或者启用预案。他始终贯彻‘服从越狱目标前提下做出相应的调整’。”

　　“小秋，这是我希望从你身上看到的。”匡仪将眼神收束到季秋脸上，“当然，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斯科菲尔德能变不利为有利，让变化及变化的结果朝有利于越狱的方向发展，甚至成为越狱的有效资源。这也是他越狱的团队逐渐扩大，但依然成功的原因。”

　　季秋摸着锋利的书页，摩擦着冰凉的指尖：“他们比我懂得都多，我协调不好。”

　　“不要害怕出现问题，尤其是在新团队里，这是施展个人魅力的绝佳途经。”

　　“现在问题太多了，我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季秋嗫嚅出声，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这等于是赤.裸.裸告诉他“我干不了”，承认自己能力不足。

　　“小秋，你听我讲。”匡仪的手放在季秋低头发呆的地方，敲敲桌面提醒她看过来。“解决问题依赖的不是“灵感”或者 “上帝”，而是知识积累和联想分析能力。”

　　他掰着手指头给她一个个分析道：“项目风险源于任何项目中都存在的不确定性。对于已知风险可以采取预案的方式来规避，比如剧中的备用方案。但是我们无法对未知风险进行主动管理。那么换个角度来讲，不就可以从风险对项目成功造成的威胁或带来的机会的角度来看待风险。风险对项目所造成的威胁只要能与冒此风险所得到的收获相抵，就属于可接受风险。凡能够带来项目成功机会的风险不妨为之一搏，使项目目标从中受益。”

　　“面对供应商产能不足，你也想到开发供应商培养资源，何尝不是为下一个项目规避了风险，也是后续战略合作的开端。”他补充道。

　　谆谆教导在温和沉稳的语气中灌入脑门，把季秋心中的大石头撬动起身。

　　匡仪最后一次注意时间，不得不终止这段交谈，临行前他拿走稿纸覆盖的书籍，叮嘱季秋尽快学习。

　　“不能因为未知和焦虑而放弃。这是你的第一个项目，要重视。它是你的起步，也决定你的上限高度。”匡仪说完穿上大衣，略微鼓励她后离开了公司。

　　季秋独自杵在原地，冰凉的双手抚上滚烫的双颊，她甩甩两侧的短发，感觉神清气爽。倒不是说完全拜托心理障碍，只是压抑许久的担忧焦虑已减轻大半。

　　“加油干吧！”季秋把头发掖到耳后，拈起稿纸回到工位，对着匡仪给与的思路一个个梳理。

　　时间飞快，转眼挂钟绕了半圈。

　　手机突然冒出短消息：【小秋，去门卫室拿东西。】

　　季秋抓着手机有些犹豫，匡仪从没支使过她干些杂事，她摸不着头绪不得不连忙应下，裹紧外套蹬蹬跑到李叔那边。

　　“哟来啦，怎么才吃晚饭？”李叔一说话满嘴吐着白雾，他手里丁铃当啷领着一盒扁扁的外卖盒。

　　季秋接过来一瞧，是她的名字，但号码却是匡仪的尾号。

　　热气腾腾的饺子传递着热量，季秋一路折回，气喘吁吁地跑回工位。

　　桌上的手机显示有一条新消息。

　　【按时吃饭，不要过度加班，尽早休息。】

　　季秋搛出一块饺子咬了大半，香喷喷的芹菜香瞬间激发无穷食欲。

　　【谢谢匡大，您也一样。】

　　季秋红着脸给他发去信息，不知是皮肤敏感还是瞬时的害羞。

　　吃完饭，季秋在重要文件夹里新增一个路径，用于存放是每年负责主导的项目，期望着能一个一个增加，经验积累打开心扉。

　　臭美展望没一会儿，陶晞的视频电话就打乱她的憧憬，等听完季秋过山车般的倾诉，她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陶晞：别什么人对你好你就花枝乱颤，你不缺钱也不缺爱，怎么这么容易被拐。
　　季秋：我哪是这个意思，你想劈叉了。
　　陶晞：你老板说话好听，不代表其他人也这么上道。别活得跟条裤衩子似的，别人放的屁你全兜着。

　　她一想起前几天季秋半夜打电话哭诉就觉得心烦心累，心思太重的人真难安抚。

　　陶晞：咱毕业才工作几年，他们都是人精、老油条，耍心机搞手段你哪有经验。当然了，也不是让你摆烂。我的宗旨就是能做就做，不能做就上报，不然要你领导干什么，打打绩效布置布置任务？你难受也得让他跟着难受，都是一条蚂蚱上的绳子……啊呸，急得我都说错话了。

　　季秋被逗笑了，心里的阴郁一扫而光，两人聊天打屁一直说道季秋熄灯下班。

　　走在黑漆漆的通道里，季秋故意放慢脚步不唤醒感应灯，她很享受被黑暗包围，能给她带来莫名的安全感。

　　【元旦不回家了，我得好好想想。】

　　季秋向家庭群里发去消息，决定好好利用假期充电补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