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工厂拧螺丝》达喜

79、老师晚上好·上

　　中央空调呼呼直吹，把系在出风口处的红丝绳刮得上下翻飞。季秋的双颊发热发烫，她有些摸不清身前冷峻的男人。

　　“你害怕么？”
　　“怕。”

　　“怕什么？”
　　“怕惹事，怕做错，怕挨骂。”

　　“那你做了吗？”
　　“没有。”

　　在匡仪的语言逼问下，季秋宛如裸奔的菜鸟，无处遁藏。

　　匡仪倒吸了一口凉气，抽出一张白纸摊在桌上。

　　他拿起钢笔拔出笔帽，继续说道：“问题出现的那一刻，已经是工作疏忽和失职的信号。你选按兵不动，任由雪球越滚越大。身为用一个项目经理，是回避不了问题的。”

　　“你不仅要正视它们，更需要正视自己。”他絮絮低语，沙哑深沉的嗓音宛如古质的墨条，在季秋心上打圈研磨。

　　季秋抿嘴无声点头，明明没有刺耳的批评，却句句剜进心里。

　　“既然缺少表达，不妨先把问题写下。”他引导着季秋看向笔尖，试图渐少项目困境对她造成的紧张和恐惧。

　　季秋咬着唇瓣，把在采购碰灰的经过断断续续说了出来。

　　“哦？”匡仪语气一转，“你是说BOM物料的采购工作无法按期交付。”

　　季秋小声嗯嗯，不知他要如何继续。

　　“吵赢了么？”匡仪突然话锋一转，挑眉狡黠发问。

　　“没……没有。”季秋直犯嘀咕，眼睛多眨了几下，忽闪忽闪的睫毛上下翻飞，全落到匡仪的眼睛里。

　　气氛终于轻松些许，季秋紧捏的拳头舒展不少，掌心的指甲淤痕也消退殆尽。

　　匡仪把【采购延期交付】的结论写在白纸当中，让季秋自己分析可能原因。

　　“工程图屡次有误、采购员大量发单没有轻重缓急，还有……其他项目订单冲击，瓜分了外协供应商的产能。”

　　笔尖快速划过纸张，富于节奏的沙沙声不绝于耳。黑色墨水勾勒出线条，笔触简练遒劲。

　　“还有吗？”

　　季秋微扬起下巴，看着天花板思索：“这些算是公司内部的原因，还有一部分是外协本身存在缺陷。”

　　匡仪抬了抬右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合作的供应商规模小，家庭小作坊性质的占比高，一旦订单上涌就很容易吃不下。剖开来看，我的项目是研发性质，比不上客户的量产订单数量多。站在供应商的角度出发，既然加工成本和时间占大头，接我项目上零散量少的订单来做，经济效益确实落后。所以供应商倾向于优先加工利润高的零件订单，我的自然排不上号。”

　　“不错，在采购的实习有了价值。”

　　突然的夸奖助长季秋一点点的自信心，她悄咪咪挺直身板，把刚积攒的底气发挥出来。

　　季秋灵光乍现，又想到了市购零件问题，她赶紧补充上去。

　　“双旦假日组合冲击到进口零件的交期，同理海关清关缓慢，延长了物流转运周期。”

　　匡仪快速落笔，把季秋的分析展现于纸上。但他不是单纯罗列，而是有留白、有归纳地分块，一连分了好几层，似乎等会儿还要继续补足。

　　季秋双手攀住桌沿，忍不住自我批判：“我是不是逻辑很混乱。”

　　“乱不可怕，就怕缺漏。”匡仪将纵向书写的分析归纳挨个加上外框，给予点线勾连之后便形成宛如企业组织架构般的上下层级网络关系图谱。又在缺漏处两处赫然补足【加工零件】、【市购零件】两个大字，分而总领季秋所述的数条事例。

　　匡仪盖上笔帽，拿起草稿离开座位。他带着季秋走到办公室另一侧的白板前，拿起一颗蓝色磁粒固定住纸张。

　　空调扇叶拼命运作，将此间烘烤加热。匡仪顺势脱去呢绒大衣，露出墨色贴身高领毛衣，黑色挺括的那不勒斯西裤锁住他的腰线。白炽灯光下，裤身两侧的银色巴黎扣紧箍住腰身，将宽肩窄腰展露无遗。

　　他一手插兜一手握住白板笔，掌缘贴着白板快速书写。以英文数字指代结构框内的文字，他很快构建起从上而下的三角形结构。

　　匡仪指点着结构图顶端【A】点，侧身与季秋讲解道：“它所代指的‘BOM物料延期’是你当前遇到的难题。其下【B】点加工与【C】点市购是根据你罗列的7处缘由提炼出而来的总领条目，它们一并瓜分掉适应所属范畴内的现状描述。”

　　季秋扶着高脚凳的椅背，目光炯炯静静聆听。

　　“纵向是逻辑，横向看递进。‘B点加工零件’的不稳定性强于‘C点市购零件’所以它在排头。【B】点下属的所有异常根源以工程设计变更为诱因，所以它是底层前排。”匡仪沿着结构外缘划出全包轮廓，形成完整的三角形边框，又在每一层次画上横杠。A一层，B到C并列为下属一层，D到J是并列的基底层。

　　简单的图谱将采购问题排列组合，抽象成完整的思维导图。放大强调出问题根源，方便对重点矛盾重点分析，有的放矢。

　　“光凭自己的脑袋，是无法厘清大量信息，可以试着利用工具来辅助大脑进行决策、分析。”油漆笔的味道熏得他微微皱眉，匡仪合上笔帽放在卡槽，双手插兜俯视季秋。

　　他似笑非笑，语气显然温和不少。许是觉得刚刚情绪失控，他尝试找补回来。无奈身型压制带来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季秋觉得头顶的光亮都减弱三分。

　　“这……是金字塔……什么的？”季秋对着图依稀有些印象，只是突然间郁塞于口说不完全。

　　“金字塔思维，以事物的结构为思考对象，以引导思维、表达和解决问题的一种思考方法。它基于中心思想或问题的归纳演绎，将要点或问题拆解和组合、展开分析和说明，最终展开后的结构呈金字塔状。”匡仪淡然给出定义，不过是烂熟于心的操作而已，“从本质上讲，它就是一个层层分解的结构化思考模式。”

　　“有点印象了。”季秋看着白板发呆，红扑扑的脸蛋掩映在短发里，为苍白的对话感到无力。

　　匡仪抽出一只红色笔递到季秋身前，歪头指向版面：“不必吝啬笔墨纸张，书写能让你快速归因，理清大脑的逻辑，找到解决方案。塔基7点论据是你要着手解决的问题，试着写下对策关键词，不清楚的问我。”

　　说毕，他转身拿着养生壶走出会议室，开水房里机器接着陡然作响。季秋紧紧捏着记号笔，对着7点字母想着对策。

　　E：订单需求分级，分级催交期
　　F：提升项目优先级
　　G：开发供应商资源
　　H：培养供应商资源
　　I：替代品、采购提前
　　J：协调货源、采购提前

　　D点代表的工程设计始终空缺，季秋偏生对着最关键的问题无计可施。她深知自己对机械设计一窍不通，所以长久抱着全权交付工程师负责的态度。一旦设计出问题，她就只能干瞪眼，任他们顺其自然发展下去。

　　匡仪回到室内，在壶内放进两包茉莉花茶。不多时，清润扑鼻的香气氤氲满室，莹亮的茶汤注入纸杯，搅动着不动如山的灯条投影。

　　季秋身型板正陷入凝思，可惜死活想不出好法子，匡仪不再为难她，只喊她坐下喝茶。

　　匡仪握着纸杯检视着白板，季秋的双肘抵着桌面，手里握住杯身轻轻吹风。

　　明月穿过枝丫悬在当空，夜幕夺去万物光辉，只容许银波洒落，攀附住繁华陷落后的沉寂。
　　稀稀拉拉的人经过走廊，偶尔唤醒声控灯响应。高跟鞋哒哒不休，从容地吻过地面，连带着掀起晚休人的衔恨。

　　匡仪转身和季秋对视，只就她留下的笔迹提点二三：“哲学有言，事物间存在着普遍的联系，任何异常都不是绝对孤立的存在，所以问题要摊开来看。你的成员大多只会直接抛出冗杂的问题现状，给不全问题诱因和根源，你要做的是补足、归纳、分析，抽丝剥茧找出对策、然后实施、解决。”

　　“那——我的关键词有问题吗？”季秋看匡仪不打算告诉她对策的可行性，便在情急之下冲口问出。

　　匡仪小啜一口花茶，混着临时起意一并咽下。他既然选择给予时间让季秋钻研，就不会吝啬给她机会试错改正。所以临门一脚改了心意，打算让她全权掌控这一场新手战役。

　　“小秋，问题连续高强度出现，必定要精神高度集中考虑。设计方面你缺乏专业知识，需要直接与话事人详谈，老余是技术出身，他可以帮你。”

　　“另外，建议用这套工具理清思维逻辑，找到事物之间的联系，寻求更完善的解决方案。问题虽多，只要你一一分析，抽丝剥茧大胆实践，从诱因开始各个击破。遇到无法改变解决的，就吸取经验教训。注意提纲挈领，抓住主要矛盾。”说毕，他拿掉磁铁将稿纸放在圆桌上，又擦掉满黑板的板书。重新写下“思维”、“表达”、“解决”六个大字，尤其在在【表达】二字上重重画圈，突出醒目。

　　匡仪不止一次提醒过这位下属，要去习惯表达自己的想法，如此才能愉快交流。可惜事与愿违，相处数月下来，等她敞开心扉实属奢望。

　　季秋就像个木鱼，随敲随响，事事有回音。但一旦放下犍稚，他就别想再有其他交流。

　　看着低头饮茶的季秋，他觉得今天有些啰嗦。想说的岂止这些，他已经极尽压缩，依旧未达六成。

　　小秋，你是温和的，也是内向的。即使在心里预演千遍，也不过是无畏的内耗。匡仪敲敲桌子，再次提醒季秋抬头目视。“文件柜第二层左起第六本，黄蓝封皮。”他指向身后，示意季秋拿出来。

　　蓝黄……封皮，季秋的指尖划过成排的书籍文件，终于找到他口中的那本，抽出来一瞧正是《金字塔原理》。

　　“四层左起第十本，红色书脊。”待季秋抽出第一本，匡仪又追加了一本，这些书他已放置了将近一个季度，也不见被翻阅过。

　　第二本是《结构化表达》，季秋抵住两侧压力用劲儿抽出，还是哗啦啦掉落了一地文件。

　　“信息熵时代，能准确表达是一门学文。有时间看看第二本，有益无害。”

　　“哦好。”季秋忙于捡拾满地文件，赶紧应下他的话语。

　　在她整理书橱的当口，匡仪抬头饮尽杯底的茶汤，随后捏爆纸杯扔进垃圾桶里。

　　“说完项目上的问题，我们来谈谈你自己的心理问题。”

　　匡仪灼灼目光像烧红的烙铁打在季秋脸上，吓得季秋远远站在书橱旁不愿意挪动。

　　心理问题？这么严重了么？她紧张到屏住呼吸，干涩疲惫的眼睛盈润出泪水，如湖面波光闪着润色。

　　匡仪唇齿微动，语调严肃，还带着骇人听闻的意味。

　　“你可以逃避现实，但你无法逃避这样做的后果。”

　　又是一记响亮的重锤敲打在季秋心头，她不由自主攥紧了封皮，动了动喉结，可惜焦渴的喉咙难以下咽。

　　死就死吧，她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