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工厂拧螺丝》达喜

3、进门厂妹，出门文青

　　果不其然！前脚签完劳动合同，后脚就被丢进生产部。

　　领人的吴主管一听是学文的立马垮下脸，埋怨老把狗屁不通的学生丢进来，教了就跑、跑了还得教。季秋跟在后边左右不是。

　　人事姐姐温言软语，尽说些大局观、整体利益的官话。他听了更不耐烦，双方闹得不欢而散，季秋还得跟他走。

　　一进车间，机油味扑鼻而来，环氧地坪黏住鞋底不松口，几乎要扯断凉鞋细带。

　　满目机床横陈半壁江山，零件、设备杂乱堆叠瓜分完场地。高分贝噪音充斥其间，从空压机到CNC，从冲击钻到大榔头，季秋被音浪打成贯穿伤。

　　吴主管在场内灵活穿梭，季秋人生地不熟，顾头不顾腚故左不顾右，有什么就撞什么，能刮伤就不擦破皮。

　　好不容易看他站定，季秋雀跃地跑上前去，又“咚”的一声撞到龙门吊的大铁钩子！

　　金属余音响彻车间，她抱头哀转久绝。

　　吴主管抿嘴笑着叫停工位上的男人：“老刘，给你再加个人手。”

　　绿色胶皮桌边的男人停下手里的活，转头看了眼季秋，腰杆随即松垮不少。

　　“行。”一字答复尽是无奈。

　　“好，那你辛苦。”吴主管客套一句，立马抽离现场。

　　老刘眼窝深陷，眼皮堆了好几层，双颊消瘦耳鬓染霜，肤色苍白的像个病人。

　　“进门右转有个开水机，旁边桌上摆着医疗箱，里头有创可贴。”他淡淡说道。

　　季秋揉着额头婉拒他，感觉连皮外伤都没有。

　　老刘伸手指向她的膝盖，几条大大的血痕冒着血珠。季秋看了才知疼，赶紧跑去贴上几条邦迪。

　　老刘抱起大块零件撂在台面上，震得一桌螺丝跳得老高。
　　他告诫季秋在车间不可穿裙子和露脚趾的鞋子，否则一块工件砸下去铁定皮肉分离。

　　老刘带领的小组大概有十二人，光毕业生就有四个，他们被分派到简单的装配任务，季秋更纯粹，就是拧螺丝。

　　黑螺丝白螺丝、杯头螺丝平头螺丝、长短胖瘦各式各样，偶尔也拧拧螺母和气管接头。

　　从抗拒接触油腻腻的螺丝到大把抓取，季秋攻克心理防线只用了半小时。当螺丝有条不紊地旋进孔里，会有种强迫症被治愈的爽感。

　　季秋越拧越上瘾，直到起了满手水泡。
　　跑去裹上三个创可贴立马复工，右手拧不了换左手，她拧巴地跟小儿麻痹似的。

　　老刘看个满眼，丢来一沓图纸，命她从混乱的零件箱里挑出对应工件。
　　总装图晦涩难懂，季秋抓着浸满油渍的图纸犯难。

　　“喔呦，怎么脸皱得跟加菲猫似的？”

　　季秋一激灵，救星！

　　果不其然，余湛麟和赵苏里一人扛着一柄冲击钻凹造型耍帅，同样的工作服一个是时尚工装走秀，一个是汽修工人上岗。

　　“同志们，教教我认图纸吧！”

　　“公务繁忙，告辞！”余湛麟握紧手柄，钻头嗡嗡转起。

　　赵苏里一个肘击制裁，安排他先去钻孔，自己则留下来帮季秋解围。

　　不到半天功夫，季秋已十分熟稔工作，她坐在高脚凳上无聊荡腿，坐麻了就站起来松松筋骨。

　　车间里女生凤毛麟角属实稀缺，所以未到饭点就有五六个人来加微信，都被她回绝了，就这处境哪还有世俗的欲望。

　　午休飞速流逝，尖锐的铃声伴着刺眼的灯光吵醒工人。大家不约而同地大嚼特嚼起来，车间霎时充斥一股清凉刺鼻的气味。

　　这次季秋终于搞清他们的来源！她屏住呼吸瞄了眼垃圾桶，里面赫然两个大字——槟榔。

　　同事伸着懒腰张开血盆大口，浓重的气味熏得她发晕，只好蹲地捡螺丝躲避生化攻击。

　　老刘灌下一杯浓茶，翻翻渐少的总装图，盘算着早点下班。

　　助理睡眼惺忪抱着一摞图纸走来：“老刘，新增十台治具，吴主管要求在晚上8点前搞定，今天必须打包装箱。”

　　老刘合上盖子，并不不抬眼瞧她：“我组里学生仔、外包工不少，真正能干活的不过五人，这些肯定装不完。”

　　“别跟我抱怨，都是上面安排的！”助理挑出图纸用力一拍，季秋刚捡的螺丝又被震飞了。

　　许是越想越气，助理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指着他鼻子开骂。

　　“你要有困难找上头去解决，给我脸子算什么男人！再说了，就你要加班吗，工程、品质、仓库、业务那个不是跟着在熬，你有脸嫌东嫌西！”

　　助理细尖的怒音引来不少关注，有人满脸不屑，有人略带同情，还有不少和季秋一般不明所以保持缄默。

　　老刘不为所动，助理也骂爽了，她捧起图纸傲娇离场，长长的水钻耳环甩得飞起。

　　果不其然，新增图纸根本装不完。三名外包早早下班，季秋急得怼不进螺丝，一用力直接蹦到老刘胳膊上。

　　他镇定自若神色悠然：“大家干到11点下班，剩下的明天请早。”

　　当晚季秋极度不安，想她做了十几年学生从不逾期交作业，现在任务逾期怎不焦虑。

　　真就怕什么来什么，第二天早会，吴主管晾着上百人在太阳下罚站，老刘一组被单拎了出来。

　　他怒不可遏地指着老刘鼻子发火：“交代的任务做不完，不上报还擅自下班，谁给你的权利？今天敢晾几台治具，明天就是百台设备！”

　　老刘神色淡然，仿佛毫不知情的看客。吴主管看不惯他这幅陌然的样子，一拳一拳推搡他的肩膀。

　　“业务盯到半夜下来催货，一到车间连鬼都没有！上头在群里发火，你在家里睡大觉，那还卖什么产品，趁早关门大吉！”

　　他骂到兴奋处用力一推，老刘一个趔趄差点脑勺着地，还好被他徒弟接住只摔个屁股墩。
　　老刘推开徒弟站起来，掸干灰土挺直腰背，继续看他表演。

　　吴主管字字诛心痛击季秋的自尊，阳光热辣晒得头皮火辣发烫，她一早没喝水嘴里干得发苦，喉咙也跟着煎熬。

　　“今天他就是反面典型，一人犯错全组连坐！”吴主管暴跳如雷揪起老刘的衣领扔回人群，发狠只留下他们一组暴晒半小时。

　　老刘要求独自担下部责罚，吴主管恶狠狠剜了他一眼，命令助理全程监视罚站。

　　助理余气未消，故意拖延五分钟。受完罚季秋脚底虚浮，一路扶墙走回工位，狂饮两瓶冷水，再啃完凉透的包子。

　　老刘拿来藿香正气水分给众人，季秋喝完差点把早饭吐出来。

　　她愈发看不透老刘的淡然和不屑，不管吴主管如何恶言催促，他依旧保持原有效率，不辩驳不反抗，完全活在自我的世界里。

　　小组终在午饭前将完成装配，老刘私下交代季秋新的任务——盯好这批货，看它几时离厂。

　　产品延期风波很快过去，自此桌角时刻摆满厚厚的图纸，工作时间直接拉满，几乎每天都在11点后下班。

　　咬牙挨到周六晚上，她赌誓必须睡满一天。

　　安安稳稳睡到晌午，却被一条消息打破宁静。

　　朋友推荐了客户找她约拍，包吃包游佣金丰厚，最适合生活拮据的野生摄影师了！
　　十分钟后，她已跨上单反，揣着从葛大娘处换来的钢镚，美滋滋地上了公交。

　　颠簸近一个小时，晕乎乎的季秋反被客户姐姐搀扶着坐上乌篷船。

　　柳枝轻垂，两岸繁华。一波碧水，承载水乡的灵秀与韵味。船娘吴侬软语演绎一首江南小曲，摇橹听浆泛舟水上。

　　烟雨下的周庄古镇是被素纱轻笼的仙境，巷幽瓦青，枝翠雨疏。客户身衣钗裙，撑着一柄油纸伞，进入她心中的古韵香堂。

　　船坞触阶，她提起衣袂登临双桥繁华处，纤柔的披帛与垂坠的爬山虎缠绵辉映，飘然写意若山水画卷。

　　岸边雕花窗格升起明黄光晕，桥底船娘印花靛蓝摇浆穿行。湖面碧水泱泱，桥上裙裾翩跹，季秋“咔嚓”一声取下绝色，又呼喊姐姐多来几张。

　　“诶？”季秋检查照片，发现有位男子恰巧入镜，他临窗而坐，举杯呷茶。

　　季秋突生想法，忙呼招呼客户侧身撑伞，背对楼阁轻曳身姿，暖绒的光线穿透窗格散落桥身，她惊喜地记录下时空交错、虚幻迷离的美景。

　　客户姐姐颠颠儿地跑回石阶，二人在船头欣喜蹦跶，终于找到满意的拍摄主题！

　　楼阁轩窗被推开小扇，照片里的男子俯视河道，一艘乌篷船停驻于楼下，有个女孩裹着雨衣叽里咕噜比划不停。

　　桥洞上的爬山虎随风扫过她的颅顶，斜岸垂柳的枝叶搭在了肩上。她满目光彩，嘴角漏笑，轻轻将柳叶拂过身旁。

　　“哎哎哎，发呆呐！”男子对面的人打起响指，“老匡，你真的想好了吗？”

　　他转动茶盏若有所思，“考察完再做决定。”说完一饮而尽，冲对方莞尔一笑。
　　那人也不再追问，摇头续上新茶，两人少言鲜语悠然品茗。

　　跟拍大半天，季秋回去后一通操作，半张后期成片也没搞定，眼看就到午夜，她赶紧去冲凉。

　　刚打开莲蓬头，屋里就热闹起来，周晔背着家中美食、褚穗怀抱积攒的快递一同抵达。

　　褚穗还在跟进八卦：“要我说，那孩子就是莽，背后有人也不能上来就杠，何况还是老板那啥。孙霖闹了这么多天，行政部多堵得慌，你说是不是？”

　　周晔瘪嘴摇头表示一言难尽，不想再聊这个硬茬货。

　　“秋秋，一会儿出来吃无骨鸡爪！”

　　季秋支开一条小缝：“嘻嘻，马上来！我买了西瓜放在桌上，你们切来吃。”

　　“哦莫！小晔你快来！快来快来！”褚穗扯着大嗓门乱嚎。

　　周晔跑去瞧一眼电脑，跟着瞪大眼睛捂着嘴：“有点小帅——”

　　褚穗放大照片品鉴：“简直了！小秋你电脑上拍得男人是谁呀！晃到我眼睛了！”

　　“不认识呀，就取景的时候入镜了。”

　　两人一度失望，只好将前后五六张图全部收藏，成为众多纸片人中的一员。

　　摸索半宿，季秋勉强修好一张发给客户确认效果。她挖出一口西瓜含在嘴里，盯着窗柩里男子的侧颜发呆。

　　清晰的颌线凌厉简洁，高耸的鼻梁引出起伏，眉目宣扬，光影交错，季秋开始好奇他正面的模样了。

　　翻遍照片也没有答案，她遗憾地关上电脑，残缺也是一种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