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工厂拧螺丝》达喜

16、提桶跑路

　　第六感诚不欺人，季秋临睡前接到指示，她将临危受命暂代PM一职。
　　熊炜含糊不清只说是过渡期帮忙支持，并强硬要明天开始驻场。司机已经联络完毕，车辆业已到位，这活儿干的真是漂亮！

　　季秋浑然不知个中厉害，只当是普通出差，帮衬一下郑铎处理事务，便简单收拾了衣物，背着商务英语真题上了路。

　　随车前去的还有冯元翔安排的钳工和电气工程若干，接应的客户一看是个小丫头带队，瞬间热情倍减。

　　无尘车间里流水线设备在加紧调试，季秋卸下一切通讯器材，换上全套无尘服，从头到脚全副武装。
　　操作间现场有五条生产线持续运转，只有自家的设备围着人在调试。

　　人群中一高个男子走来，挥手和她打招呼。“小秋，熊炜怎么把你派来了？”

　　一出声才认出是郑铎，季秋招呼他俯身过来，在耳悄悄说道：“找不到人，我撑到节后等人来。”

　　郑铎的情绪明显波动，他碍于场地不好发挥就抓着季秋来到角落。

　　“现场的烂尾情况还不够严重吗？一个组长都不愿来！客户需求丢三落四，机构现场画图，程序临时编写，就这卵样也敢出货？三组的人管杀不管埋，现在一地鸡毛推你过来甩锅呢吧！”说着一拳打到墙上，震得墙皮簌簌直掉。

　　情况不容乐观，但季秋觉得他反应过激了点。

　　“我马上就要回绍兴，试产样品合格率不高，我要去盯着调试。”郑铎严肃地看着季秋，“我一走就是你带队了，你一个女生怎么应付七八个男人，更别提现场客户的刁难。”

　　他指着现场巡查的产线组长言辞犀利：“超出工作范畴外的沟通能免则免，你也不要太指望男人和你掏心窝子说真话，客户现在藏着掖着我们没辙，最好等上头沟通。现在主要任务是把原有设计调试成功，能验收最好，大不了退货拉回家。”

　　郑铎一走就剩她这个小虾米，荒野求生的戏码还没接触过啊喂！

　　季秋赶紧拉住他确认调度安排，还拿到满满一表格的异常跟踪记录，筛选下来几十条“未达成”问题点，像把利刃刺进她心中。

　　吃罢午饭结账时，季秋才意识到没有申请预备金，要命的是项目资金已按期发放完毕，剩下仨瓜俩枣完全不顶用，但最重要的还是国假期间财务不上班！

　　作为临时PM，她只好担负起一切花销，深藏多年的小金库被无情拆封，源源不断地充公。

　　身为最后一个进入项目工作群的“项目经理”，季秋的表现和边缘人无异。
　　在客户群里她得安抚被工程师呛声的客户，在内部生产交付群里她要调停部门间的扯皮。

　　现场变更的设计来不及通过评审，就被催着出图发BOM，后端生产部门被迫紧急采购加工，万幸小作坊式的供应商玩了命地加班，倒是能缩短一点等待周期。

　　受限于公司额定的超低差旅费标准，季秋住进了40一晚的小旅店，昏黄的主灯效用微乎，壁灯一分钟能眨50多次。
　　好容易等来人事助理连麦练习口语，没说几声隔壁就哐哐砸墙，隔音效果太差，扰民就在一瞬间。

　　季秋崩溃到放弃听、说、读，只能在嘈杂的车间里勉强写写小作文。就这还被巡查的组长逮到，举报她窃取车间机密。
　　一来二去她只好白天带着一张纸记下实施问题，晚上蹲在旅馆凳子上汇总问题发回邮件。

　　盯了三天墙上的挂钟，季秋说什么也要回公司。熊、冯两个组长发善心派来一辆车，仅把SW工程师和售后留着，其余全部拉回。

　　季秋原以为交了问题、汇报一下进度就能脱身，谁曾想一回去就是刘金锡坐镇的检讨会。

　　会场座无虚席，气氛沉闷到极点，各部门主要负责人都有出席，人人自危不敢出声。
　　熊炜躲在旁听席催促季秋把设备问题表打开，挨个读出来供人指认。

　　刘金锡规定在季秋念完前必须有人站出来认领问题并提出解决方案，且现场定下ETA，季秋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断断续续念了一个小时。
　　等到满屏问题都挂上解决方案和负责人后，季秋自以为能解放了，结果最猛烈的弹药集火在她身上！

　　刘金锡厉声质问其他工作产出，季秋除了一张实时更新的表单别无他物。

　　他当堂斥责不留情面：“整整三天连客户深层需求都没挖出来，需求文档写了吗？变更评审有吗？PM是不光发发邮件就能做好的！就你这工作结果谁都能做，何必再添一个浪费经费！”

　　“刘经理，我——”季秋刚要解释，熊炜蹦起来打断她，接着冯元翔的场外连线也一并响起，硬是把季秋洗成新手业务员，资质不高经验不足。
　　霎时刘金锡拍案而起，咆哮声响彻二层。部级会议楞开成内部检讨会，两位组长顶着治下不严的批判站了二十分钟军姿。

　　季秋头皮发麻，揪着裤腿缝万分委屈，赶鸭子上架的买卖这么亏！先不谈从没接触过真实的PM工作范畴，就熊炜一干人的做法她就很难理解。

　　挨到散会，季秋脖子垂到酸胀，熊炜冲她使眼色，拉着她出门找个僻静处谈话。

　　“这项目确实棘手，虽然是三组的烂摊子，但毕竟是一个部门。刚刚在外人面前我把好话说尽了。”熊炜凑到她耳边悄悄说道，“你下午先去和工程师开会，把DFM需求变更的情况理理清楚。”

　　季秋如鲠在喉，他的意思这烂摊子就扔给自己了？她抽噎着拒绝，熊炜就板着脸警告她临阵换将是对客户的不负责，忽地又变换脸色鼓励她抓住机会展现才能，根本不容许季秋抽身。

　　没办法，季秋硬着头皮凑齐技术人员开会，一知道前PM与技术组吵翻了就知道为什么DFM与实际产品为什么出入那么大了。

　　本来会议主题是消化客户需求，商讨需求变更的处理办法。待人全部坐定，工程师劈头盖脸就对着采购一顿炮轰，总结起来就是采购成本不予通过，才造成选型偏离定制需求，接着一些列工程设计变更，采购对于换型产品并未给出完整详细的数据报告，仅以基本对照数据通过了工程师复核。现在设备调试不出来，定位定不准，都是因为换型干扰布局，降低了结构强度。

　　一群人抓住这点喋喋不休，从供应商加工精度谈到装配误差，又把运输过程的碰撞偏移量放到桌面上谈论。

　　会后季秋前去采购部和当事人交涉，采购同事暴脾气上来翻开聊天记录就要开骂。

　　“采购说白了就一买东西的，我整理数据发给他们已是仁至义尽了。选型就TM不是我该干的的活，工程师自己不测算，出了事就往我头上扣，是不是人啊！”采购调出聊天记录，确实是工程师自己求着采购帮忙，后续的下单也是有据可查。

　　“季秋，咱好歹也共过事，我今天发发善心教教你，技术上的事情都是他工程部自己的责任，别撒泼往外推，这个那那个这的。公司卖了这么多年产品，真有他们说得那么糟糕，还能开的下去吗？告诉他们擤了鼻涕往自己身上擦，别甩了甩去恶心人！”

　　说罢，其他同事就催着季秋离开，免得把房顶掀开。

　　季秋咽下喉咙的苦水，继续转战好几个部门调取资料。先从品质部翻出一大堆不良品与让步接收的特采记录，又发现装配任务是交给小时工最多的一组，加上客户催货，设备装完刚通电能动就被拉走，在如此仓皇潦草的预验收下，最终成为一滩烂泥。

　　貌似厘清了，可又该如何下手？

　　季秋把情况上报熊炜，他把球利落地踢给冯元翔，接着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客户在群里焦躁不安，火急火燎催着调试进度，刚改的机构零件还在机床上加工，气缸还在快递。

　　季秋抱着脑袋在工位发呆，余湛麟在群里挑明她被利用挡枪了，治下不严和不作为完全是两个层面。
　　两个组长只挨了空发包弹，刘金锡又能借故敲打各部门，毕竟本部门声讨完了，剩下的部门就能甩开膀子问责了。

　　这下季秋越想越气，胸口突然一阵刺痛，她捂着胸口大感不妙，似乎又出现了肿块。慌得她打开百度查看病状，没几分钟又关了，再看下去不是痛死就是吓死。

　　季秋捂着隐痛不适的前胸和客户艰难沟通，对照着DFM整理出一份需求采集表发给了工程师。
　　哪知工程师直接转发抄送给一票领导，将这份表单退了回来，外加嘲讽她不懂技术跟着裹乱，明明和客户确认好的东西被外行人再次翻新，还以非专业性的转述曲解，无疑增加了他们的工作难度。

　　“你——”季秋看到满目嘲讽气得快要脑梗，“哈……嘶！”胸口扯着疼，她推开键盘不愿再看，拿一把伞走出前厅。

　　细雨迷蒙，明黄的路灯映出倾斜的雨丝，老秦接通了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女儿的啜泣声。

　　老秦沉默了十秒钟，等季秋调整好情绪抽抽嗒嗒地讲完遭遇。

　　夜色里雷雨轰轰，季秋扛着伞踩着水坑漫步。

　　“丫头，客户是上帝这句话害了不少人呀！”老秦意味深长道，“尤其是你们做自动化的，客户能把想要的东西表述清楚就很了不得了！大抵都像挤牙膏，你不主动他能憋到你交货才说出来。再说了客户哪有技术懂行，只会张嘴提要求。所以工程师就要把最科学合理有效的产品讲解优化出来，用专业技能知识说服客户。而不是等东西做出来拿给他看，你要求的不行！那客户要你们干嘛，这不是打人脸嘛！”

　　老秦阴阳怪气把季秋逗笑，他心里也跟着放松不少，“你终于出声了，爸爸担心你想不开呀！”

　　“爸爸，我没事儿，就是心里不太舒服。”

　　“没事就好，”老秦继续帮着分析，“你说工程师把选型交给采购，这个东西在我看来也算是个核心，既然把核心交给别人完成，工程师就要把控技术与验收，他们玩忽职守推卸责任给采购。采购都说只是个下单的，搜集数据还行，指望选型、测算动力扭矩就是强人所难了。”

　　季秋擦去下巴的眼泪，换只手举着电话，“爸爸，我手里一团乱麻理不清。”

　　“嗐，这个好办，爸爸送你两字箴言。”老秦扶着腰躺下来。

　　“什么字？”

　　“利益。看不到路子的时候不妨先跳出来，从利益人心的角度再去考虑。你今天去采购说理，其实就是被误导和教唆。职场绝不是非黑即白，要接近事情的本质，就要判断行为背后的利益人心。你说两个组长出尔反尔，那就要看他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其他部门推诿，背后是面子问题，还是蛋糕被抢问题，不外乎如此。”

　　季秋不知不觉已走到十字路口，红绿灯不断变换，引导者过路人来回穿梭。

　　“爸爸，我……想回家。”季秋弱弱开口，“这样算逃兵吗？”

　　“算！怎么不算！”老秦一下从沙发上蹦起，“想爸爸当年找客户，车坏了硬是咬牙推了20里路。路难走的时候一定是在走上破，你放弃不就浪费前半路的坚持？”

　　“可是爸爸，我只想做个助理，现在这个工作太难了，我不想和那么多人打交道！”

　　“秋秋，爸爸刚刚分析过了呀，你还没有思考、还有尝试解决问题。你的能力我是最清楚的，要知道最可怕的不是你做不到，而是你本可以做到……”

　　季秋边听边往回走，没走几步闪电骤起，黑夜亮如白昼，雷鸣震耳欲聋。

　　突然，一辆黑色轿车途经身边，缓缓减速挡在身前，大灯刺得人睁不开眼，季秋只好用手机挡住视线，脚底慢慢挪到路沿。

　　雨刷器刮出水流绽出水花，车里似乎下来一个人。

　　季秋透过指缝看到一位身形颀长的男子，撑着伞逆着光走来。暴雨在伞面弹跳，又沿着伞骨聚成细流滑落。

　　他穿着单薄的衬衫停在季秋的对面，用宽大的骨伞为她遮住刺眼的灯光。

　　是匡仪！

　　手机里老秦还在开解季秋，正搜肠刮肚讲些英勇事迹，季秋则举着伞酝酿如何打声招呼。

　　“这里行道树多，雷雨天气行走不安全。”匡仪将手里的外套挂在季秋的伞柄上，“暴雨降温注意保暖。”

　　“额~~~”搞半天季秋才喊出一声“晚上好”，匡仪走到半路听到问候，便侧着身体微微点头回应。

　　季秋取下伞柄的外套打在小臂上，熟悉的味道再次传来，冷冽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