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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风雨欲来 ...

  •   消息如此突然,打得人措手不及。

      季秋拧眉低语,再三与吕工确认真伪,这条重磅消息实在令人震惊。

      原来今晨一早,汪林育在全部门成员面前表明他已提出请辞。

      他单方面将此决定宣之于众,意念坚定、言辞恳切,摊开挑明了是个人发展原因。能如此开诚布公,看似为双方保留体面。

      此消息一出,全部门哗然。分管部门领导毫无预兆高调宣布即将出走,顿时搞得四十几人的团队人心惶惶。

      尤其是汪林育手底下的几位组长,昨晚刚被他“关照”过,要求晨会人员齐全点儿。组长们私下寻摸可能要庆祝下半年季度指标提前完成,便预先在群里预热一波团建放松,没曾想竟来了这出。

      一句“个人原因”明显是放在台面上的托词,但凡长个心眼,都知道内有乾坤。

      可惜汪林育对真实情况讳莫如深,任凭他分管的组长们轮番表露关心,他始终缄默其口,覆舟嘴巴耷拉朝下,在众人面前摆出惯常不可言说的表情。

      不过在面对较为亲近的下属时,他又换成切莫深究的腔调,夹枪带棒说上几句谜语。

      没等站会结束,副总楚风劈风斩浪拉扯着汪林育去了三楼,留下一群工程师面面相觑,沉浸在愕然气氛里集体罚站。

      季秋浑浑噩噩听着这番叙说,手心攥出一股虚汗。经过这三两句的解释,情况稍微明了,她也从惊诧转为不安。

      “他一走,事情就难办了。”说罢,吕工收起一贯的淡然平和,神色焦灼不安,手中鼠标毫无章法地调整零件3D视图。

      周边工程师大多垂头丧气,不少人明目张胆刷手机,着急忙慌扩散着爆炸新闻,整个部门都陷入惶恐停摆中。

      一位资历较老的电气工程师转过身,拍拍吕建中的椅背。

      “老吕,出去走走,来一根!”

      吕工眉头紧锁,知道手中的工程图铁定画不下去,“走吧,咱们合计合计。”

      季秋的心仿佛被汪林育牢牢掐住,压抑到无法呼吸,脸颊跟着发热发烫,指尖胡乱缠绕着胸牌挂绳,沁出的手汗将打卷的图册濡湿,内容字迹截然难辨。

      举目四顾,天花板上频闪的白炽灯晃晕视线,脑瓜子跟着嗡嗡直响。

      “人呢?”在众人心思呆滞之时,人资总监袁溪行半推屋门,得到回应后紧接着抬脚上楼。

      随后一波又一波叫得上名号的中高层领导反复出现在门口,包括但不限于汪林育的名义上级郑权、财务总监孙一巍……级别越来越高,底下的人心弦越紧绷。

      一轮下来研发部静得出奇,没有交谈私语,没有方案讨论,连恼人的销售PM也鲜有进门“吵架”的,仅有敲击键盘鼠标的脆响和打印机沉闷的工作提示音。

      季秋定定神,显然干坐着不是个事儿,索性卷起快不成型的图册,疾步走到文件处理区,将整形好的纸张塞进碎纸机里。

      吱吱吱——

      机器应声而动,工程师们齐刷儿抬头,群体敏感多疑,满屋低迷沉郁的氛围根本禁不住再多敲打。

      季秋挤出笑脸仓促离开,半道与徐礼擦肩而过。作为郑权手下备受青睐的设备组组长,他总是奔赴在重大事务的前线,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她不徐不慢地往回赶,一路将汪林育做此决定前的种种迹象思考串联起来——

      数次打断二代机筹备阶段工作、放缓现行工程设计出图节奏,两者完全背离他一贯推举的“前紧后松”准则。
      须知这台机器几乎是研发部门交付当年研发KPI指标的重点对象,如今他能在关键当口墨迹,那必然是有了其他想法。

      完全事后诸葛,季秋从洗手台离开,冰水刺激着发烫的脸,冷热交替头晕脑胀。

      忽地,昨日下班偶遇工程师的对话一闪而过,“……近期内部研发方向定调迟缓、承接上级设计部的项目数量骤减。”这一下又增加两点佐证。汪林育主动下场卡死工作步调,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甚至演化出些许阴谋的味道。

      当然,不论后续事态如何发展,浮在水面的桩桩件件悉数是他脱身出局的铺垫:牵扯越少,抽身越早。

      [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季秋写下一段调侃,这句老余常挂嘴上的口嗨大话,现今要被汪林育提前实践。

      办公室空旷到冷冷清清,她仰面靠在椅背上,颈椎酸痛僵直,随后摸到一张废稿遮在脸上,挡住刺眼的白炽光。

      墙上挂钟滴答作响,窗外柴油发电机持续轰鸣,天花板上脚步杂乱无章,一石激起千层浪……

      廊间传来急促的跑步声,啪嗒啪嗒像鸭蹼拍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你撅过去没有?”

      屋门呼啦敞开,探出一张充满渴望回应的圆脸。余湛麟一接到消息,火速从软件部跳脱回来,只为拿到季秋一手反馈。

      “没。”

      季秋态度消极,她的能量早已在消耗于臆想焦虑,如今坏事板上钉钉她反而坦荡释然。

      “这就没劲了兄弟,害我摸鱼到一半停下来。”老余丧气关门,对这份回答不甚满意。

      “您受累,让我静静吧!”季秋伸手盲指门口,示意他哪来儿回哪去。

      老余箭步蹿上前,撇掉她脸上的废纸,“别别别,聊聊嘛。”他迅速叠出个飞机投篮进篓,说话音调愈发试探,“老汪拍拍屁股走人,万一后继无人,把持不住,你怕不怕?”

      “怕?怎么能不怕!”季秋抬手捶桌,不假思索喊出来。

      即便再怎么与汪林育不对付,即便走过再多他挖下的坑、吃过他造成的苦,汪林育依旧是研发部说一不二的技术总工。

      抛开他对所辖部门的既定职责,光是在季秋跟进的项目上,他已然是自动化整体方案的核心规划及设计指导者。眼下进入二代设备升级迭代课题,亦是完全遵循汪林育本人的方案构想。

      长期磨合铸的成果不会轻易改变,大家已经习惯“阉割”工作:老汪本人亲自拍板产品规划及设计思路,尤以核心技术方案,其下属职员只消负责实现方案的可制造性即可。

      这种行事风格几乎是独断专权。好处是避免许多纠缠推脱,虽说是牺牲掉团队创新换来的和谐。稍微往坏处想,公司消耗了人资物力,反倒帮他实现个人产品结构的应用开发。

      如此季秋担心的重点不言而喻——

      除却机械设计、控制、编程、模具、机器人及元器件的选型、技术支持及安装调试的全过程质量管控,她还和汪林育确定了明年首季度的产品结构优化、工艺改进、DFX标准规范等目标工作。

      目下都要随他的离职翻盘重来,季秋怎么能不担心!怎么能甘心!他可是二代机的验收核心成员,万一补位的总监主管对项目质量存疑,虽然最坏不过打碎重来,可前期投入的巨额沉没陈本又该由谁来承担?

      一想到这里,季秋对老余直截了当说出心声:“正因为怕,所以我现在什么都不敢做,心里乱的不行,你知道我……你又通宵了?”季秋恍然发觉老余面色青灰,嘴唇红而发紫,精气神差到极致。

      老余撑着脑袋强打精神,活像《宝莲灯》里被狐狸小玉的姥姥吸取阳气后的净坛使者,面无血色眼底黑青,一双厚唇爆皮结痂。

      “不要紧,你再请我吃点好的就全补回来了。”老余掏到一枚小镜子,扒拉着眼皮再看看舌苔,“你请我吃饭,忙到脚打脑后跟都得出席。”

      “再熬下去还有命吃吗?”季秋推过去一瓶咖啡,实在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你请肯定赏脸,吃完继续熬夜加班测试搞发版,一点不带怕的。”老余如是说道,“既做产品经理,就得入乡随俗不丢传统。”

      “每次发版都要熬夜?”季秋虽难以理解,但还是深表敬畏。自从他全身心转战互联网项目后,愈发能坐班了。

      “邵哥忙客户CRM系统回访模块重构去了,我目前主跟ERP。”老余啧啧一声,五官拧成麻花,两手紧张地捂住肚子,眼神一亮扫过面纸盒子,抢过来唰唰猛抽,“先聊这么多,我得去系统性打通身体的底层输出系统,让链路更清晰。”

      “说人话!”
      “拉屎,回见!”

      老余带着急迫的生理要求离开战场,屋里再次归于平静。

      被他胡乱一搅和,季秋心里倒没有那么压抑了,她犹豫着是否将汪林育的事情上报匡仪,转念一想事情还没有定局,便压住这条消息再看进展。

      手指滑动鼠标查看历史消息,季秋浏览着与匡仪的聊天记录,历数半个月以来的对话,双方不是“看邮件”、“收到”就是“会议结束”。

      季秋单托住低垂的头,准备随后的跨部门会议旁听资料,屏幕咻咻弹出匡仪每日固定回复的邮件,内容大体与昨日无异,只是新增一道提醒。

      小秋、湛麟:

      Q4过半,内控例行管控事务我已填报共享云盘,流程稽核工作是为重点,望预先规划执行计划,三日后反馈。

      季秋猛然想起年底流程稽核,连忙打开OKR任务列表,这才发现被误操作成隐藏的待办项。她懊恼地翻阅云盘其余重点安排,一早儿积攒的郁闷没由来翻滚肿胀,她提不起工作兴趣,只觉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事情永远扎堆,为什么计划永远要被破坏!”季秋掐住右脸,抵住隐隐作痛的智齿。

      自从内控部回归到匡仪手中,相应的稽核工作自然一并移交。流程执行效率的稽查复核工作相对繁杂,好在去年她和老余分工合作已有经验。

      但是在这个节骨眼,季秋根本无法平静思考。中高级主管猝然出走一事从发酵逐渐走向高潮,身处事件边缘,她也跟着沦陷沉沦,束手束脚无心工作。

      说到底,这就是一场资源置换,新人进来旧人出去。工具书上说干系人发生变动,走变更流程就可以。可惜季秋不是纯粹理性人,无法以冷静麻木的心态应对翻天巨变。

      再说了,人事变动可以理解,但是后遗症会扎到她身上。

      无滋无味的一天终于将尽,天花板上的争吵始终不能休止。季秋头顶这片区域是最靠近总经理办公室的会客室,偶尔会冒出几声老汪朦胧的辩解。

      太吵,太乱!

      工位上的待办便签成排地增加,几百字的会议记录季秋修改了将近20分钟,脊背发酸胳膊深沉。眼见时间接近整点,她按捺住起伏的情绪,打开邮箱准备发送记录,却被告知邮箱密码到期无法登陆。

      砰!

      季秋猛地砸向桌面,闷气催人心态爆炸,结果除了疼痛其他别无所获。

      再不快些连IT都要下班了,季秋顾不得其他,拔了网线抱起电脑就跑,没注意到遗忘桌上的手机震动不休。

      运气差喝凉水都塞牙,她到底没能赶上IT的下班速度,人去灯灭,季秋为泄气,和空气对打一通,随后安安分分找人帮忙发送邮件传达到位。

      季秋颓废撞门,拿起手机注意到满页红彤彤的消息,一个个打开回复。明明快到周末,她怎么都快活不起来。

      “……你就是不负责,根本没有契约精神!”副总楚风一嗓子穿透水泥夹板传到楼下。

      还在吵,或许孙霖该准些喉片送上去。季秋勾起嘴角嘲笑自己,好像今天全用在杞人忧天上了。

      回复完七八条消息,季秋放下手机去够旁边的水杯,这头叮叮当当又传来一阵提示音。

      设计-研发处-吕建中:【今天的发图审核没法做,BOM也压着没发。汪经理还没露脸,只能先等着。】

      采购-一组-方慧茹:【零件订单压着没付款,按你要求卡着时间点,后面东西万一期延到不了,后果自负。】

      市场部-魏格非:【图册商讨出结果了吗?可以找时间对齐一下修改意见。】

      销售-二组-戴扬灵:【秋姐,会议记录已发,但是熊哥另外要的ROI指标的论证请尽快发布统一格式,新项目利润评审需要用到。】

      仓储-卿咏莉:【小秋,你在群里说的稽核工作有具体安排吗?还按照去年的流程出统计报告?】

      ……

      数不清的对接,干不完的活计,铺天盖地的射向她这个环靶。

      好难受,喘不过气来!

      季秋胡乱抓着头皮,今天注定没法按时结束。

      她推开一切,捂住耳朵伏案闭目,无比抗拒对外沟通,万般抵触领导发号施令般的安排,更是第一次想彻底离开这间屋子永不回来。

      键盘噼里啪啦作响,季秋在签名栏直言:下班勿扰,急事周一处理。

      紧接着又在部门群里郑重其事地留言道——

      匡总:

      私人事务需要处理,无法对接公事,一切事务在工作日完成,请您理解。

      她拔掉网线按下关机键,头也不回地关灯离开,甚至连晚间汇报也取消了。

      冲动是一条毒蛇,持续噬咬她的心胸。季秋陷于一种朦胧的小情绪里,想挡住一切不予理会。

      换上跑鞋一气儿跑到乡道旁的河桥,空气卷走白日里积压的焦虑。黄昏弄花季秋的脸,她盯着层叠的云霞陷入呆滞,发觉工作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枯燥乏味。

      为什么?

      难道是汇报对象不在身边,所有努力工作都是邮件、对话框里的一句简洁短语。

      还是项目震荡没有下文,抑或是繁重的工作一口气找上门?

      季秋费力摘下缠绕在颈间的工作证,恨不得当场扔下河道喂鱼。

      *

      喂鱼是不可能的,她老老实实攥在手里,甚至打了个下班卡。

      堆叠的工作化作干柴,猛火强攻着责任心,愧疚勾陈着季秋,她回到办公室,敲着键盘,绞尽脑汁,几度崩溃,多番罢工,最后达成与夜班同事的“换班”的成就。

      褚穗一如既往将周末的宿舍空间留给季秋,甜蜜地和男朋友小聚。季秋难能可贵零点入眠,前提是手机关机扔在窗台,她真的一刻也不想碰它。

      24小时待命?24小时催命罢了。

      一夜无梦,躺到次日九点,季秋极不情愿开了机,99+新消息是常态,刷着牙一个个浏览下去,倒没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

      PMO部门群鸦雀无声,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天的请假申请中。季秋吐掉满嘴泡沫,镜子里的自己面无表情,明显忘记开心是什么表情。

      置顶的PMP考试群里大家都在互相鼓励,班主任私聊季秋问询进度。季秋望着小拇指高度的工具书面有难色,再看看打印出来同等高度的习题真题,简直比恐怖片还刺激。

      距开考时间点不足一月,如此对比来看,形容她在创造奇迹或许更为恰当。

      铆足了劲儿看书刷题到傍晚,季秋敲打着僵直的脖子,决心弃笔找点乐子。

      抛弃漏电无法骑行的小电驴,她撺掇双腿出门瞎逛。半道上,老余和苏里觅食归来,打眼就遇到绷着脸散步的季秋。

      老余拎着两斤糖炒栗子,拉着苏里拦住魂不守舍的季秋。三人各怀心事,商量着聊聊天打发时间。

      一行人围坐在公园的小石头桌旁,以“话疗”充实短暂的假期。

      季秋迫于牙疼,选择双手托腮,欣赏他俩剥栗子。

      老余谈到苏里前日当选了设计部当月优秀员工的事情。苏里不仅思维敏捷方案通过率高,还舍得吃苦长期驻场,算是这几批管培生里搞设计的前排选手。

      “苏里,上光荣榜有奖励吗?”季秋问道。

      赵苏里“啵”地捏爆一颗饱满的栗子,似乎把火气撒在上面,“奖励出差半个月。”

      季秋大跌眼镜。

      老余慢慢悠悠道出真相:“想搞服从测试就光明正大地搞,安个优秀员工的称号属实立牌坊。”

      “这倒不算什么,能适应就适应,不能适应打报告返厂。”苏里撕掉栗肉上的绒毛,囫囵个扔进嘴里,“我最难受的是结构工程师的岗位快要干麻了,每天活得像个齿轮,在那不停的转啊转,完全身不由己。”

      余湛麟抖着腿沉默不语,对这番话不置可否,只顾把玩一颗皱巴巴的栗肉。

      “……偶尔能看到一些更好的驱动方式或者通过整个协作能产出更好的产品,但每次到我这里产品基本定型了。市场需求和研发定义存在着一定的妥协,我一直在尝试找那个平衡点,现在想想很可笑。要想追求品牌理念,这条道就不能这么走。”赵苏里长叹一声,一字一句充斥着无奈。

      “兄弟,人都干麻了,就别为难自己想其他。”老余拍拍苏里的肩,“我敬爱的老班长,做人别太轴。”

      “要怪你们部门,没完没了推广OKR、KPI,撺掇郑权整天鼓吹管理体系目标优化。”苏里反手抓住老余的耳朵,浑身透着问罪的气息:“有事没事就要洗脑我,说什么标准只是为了让大家干起活来有奔头、KPI就是要定成跳一跳才能够到。老子画图画到吐,还得坐下来想想每天干了啥,我是多想把你绑路灯上打得你叫爸爸。”

      “他用邪了也不能怪我,都说量力而行,是他步子扯大了。”老余用力夺回被揪红的耳朵,嘴巴斯斯叫不停。

      “这也就算了,最恶心人的是多劳不多得。我组长周末多休了一天,这个月KPI指定完不成。尼玛他请假一天是去体检的,半夜心脏抽着疼。”苏里五官纠结在一块,脸上极尽忍耐,“这都要扣全勤和绩效,明摆着吃人!”

      “不是……有调休吗?”季秋记得褚穗曾感慨过设计部的加班调休之多,多到可以凑成一整个月。

      “按季度清零!”苏里气得吼了一声,“过期一天不剩!”

      哦是了,褚穗同样提到过这点,工程师的调休多到没时间休息,所以公司直接帮他们归零。

      想折现?那是永远不可能的。

      “那你想走吗?”老余沉声问他,“咱们仨干了快两年半,一个个都没那想法?”

      季秋抱着胳膊默默不语,她曾经每天都想,后来被匡仪领走换了岗位,往后再没有动这个心思。可昨天她又回到曾经的高压状态,没忍住想了几遍。

      咀嚼苏里的话语,再对比自己遇到困难睡大觉的心态,稍稍感觉到不齿。

      老余捻了捻剥壳黢黑的手指头,警觉地看了一轮面前的两位:“你们知道马颂原吗?小马,上个月刚走。之前一直在品质部,月薪五千当负责人助理。知道他每天要干什么吗?客户找他抱怨品质不好,采购找他说报废太高,生产找他品质要求太严,工程和RD找他一起设计产品功能。”

      听到这里赵苏里噗嗤一笑,忍不住脱口而出:“一个月才几百块,你玩什么命啊你?”

      老余get到他意思,胳膊肘怼了他一下:“所以他走了,现在去了杭州转行当码农,又是另一个火坑。好歹工资上去了,我也快往这行踏进去一只脚了。”

      “比待遇越比心胸越窄,看奉献越看境界越高。”季秋指指身后一家纺织工厂围墙悬挂的标语,白色的字越看越黑。

      “谈不上奉献。”老余摇摇手掏出手机,划拉两下放出一段语音:

      “胖子,你那边缺人吗?打螺丝也行,我真踏马一天也待不下去!”愤怒的男声几近沙哑,他哽咽两声才继续说道,“我被甩了,一句话六年感情玩儿完!”

      他说道痛处,背景传来一声钢筋剧烈碰撞的金属音颤,随后发泄似的喘粗气:“她问我,需要我的时候人在哪,我TM也想问问劳务工头,问问尼玛搅拌站,问问材料供应商,问问机手,问问零星机械分包,问问项目部收料员,我踏马凌晨三点在臭水漫步的基坑里的时候,顶着十二月的被风在十几楼绑完钢筋还没浇筑的顶板上的时候,过生日当天还在现场干到半夜的时候,你们踏马的人在哪……”

      “在尼玛KTV,在夜总会,在大酒店,在洗脚!”老余掐掉外放,辣评一句,接着锁上手机,脸上轻描淡写好似看透一切。

      老余说这是他的铁哥们,一位土木老哥,平生最爱工地打灰。

      “进了第二产业,休想再涅槃。”苏里眉目枯竭,老余诶了一声表示反对,“第三产业也不好混,你问问那些程序员,写了一晚上代码快乐下班,和看一晚上不知所谓的jira相比,同样是加班但竟然是完全不同的心情。”

      苏里站起身掸掸落在衣袖上的果壳,扯着玩笑道:“那就趁现在能熬,先赚点钱。我们996,你尽量往007靠拢。”

      “我要是真进了互联网,搞不好没几年就得被优化掉。”老余捡起还没开壳的栗子,打算回去撬开来吃。

      “急什么,到时候出来跑跑出租。你现在就攒钱买车,免得到时候贷款上路。”苏里右手一指,大家齐刷望向红绿灯前的出租车。

      “祥子要拉黄包车啦!”季秋话赶话,也跟着作弄老余一句。

      老余顿时戏瘾上身,双手抱拳作揖:“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季秋也配合着作揖回道:“竟能如此相似?”

      “哎哎哎——”苏里拦在二人中间,语重心长批评一句,“老舍先生写书,不是让你们这样看的。”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季秋率先没绷住,认赌服输请上一次奶茶。

      时间进到五点整,大片厂区响起各家独到的下班铃,季秋平静地注视着涌出工厂闸门的人群,他们穿着统一着装,踩点下班依然会错过日落晚霞人间烟火。

      回去的路上大家沉默不语,把话都在石桌上倾倒干净了。老余挖着奶盖,苏里嘬着珍珠,季秋抱着苦哈哈的咖啡啜饮一口慢慢回味。

      晚上躺在床上,季秋回放傍晚的交谈,简直是一吐为快,心情通畅。

      手机不合时宜叮咚一响,原来是许嘉怡退群。人事姐姐紧随其后发来消息,告知许嘉怡已经离职,其所负责的一切事务回归到季秋手中。

      季秋平静接收通知,反正已这一地鸡毛,光脚不怕穿鞋,再坏能坏到哪去?

      她扔下手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反复回荡着老余那句“一个个都没那想法吗”。

      两年半的时间眨眼流逝,扪心自问自己实在没什么长进,人也愈发慌乱消沉。

      走吗?

      走得了吗?

      走不了的。

      苏里要赚钱还贷养车,老余刚接触互联网项目,每天跟着熬夜自学编程,啃着Python。

      那自己呢?好像能随时脱身的样子,可是自己能带走些什么?

      季秋挥手唤醒夜灯,捻着头发失了神。

      *

      晨光黯淡,行人绝迹,新一轮的工作日齿轮按期啮合传动。

      薄雾渐消,严风灌窗,撩拨一纸书页。电脑工作了整夜,如今停留在[下一课时]弹窗。

      早八闹铃未响,季秋业已醒来,她内里心急如焚,却头枕胳膊脚搭着腿,盯着天花板放空。

      腊月初的PMP认证考试迫在眉睫,然而空白的知识点在海量题库面前左支右绌。信心渐消的季秋在发愤图强与自暴自弃中浮沉摇摆,慢慢滑向无尽的深渊。

      一墙之隔的渣土车串巷鸣笛,照例超重又超载,强迫清醒的人儿体验倾轧路面的震颤感。冒尖儿的砂石箱柜左撇右撒,弄出一朵朵落地绽放的沙画。

      季秋心烦意乱,哼哼唧唧翻身躺平。

      嗯?有个硬戳戳的东西滚落出来。季秋蓦然从腰肢底下掏出个签字笔,貌似抓住整晚硌疼她的凶手。

      季秋把笔别进成堆的便签,双手撑住床单“嗬”一声艰难坐起。时间不等人,尤其是散落一枕头的真题试卷还在等待发挥价值。

      不好,头晕!心脏也砰砰直跳,季秋没忍住干呕几声,很明显这副躯体和精神明显尚未做足准备。

      今天还是挺要紧的日子,按惯例需先结束为期半小时的部门组会,紧接着去催促闹离职的汪林育签核设计工程图。

      承蒙这位技术总工的卡脖子操作,二代机研发项目上几大模块的图纸始终无法下发至生产单位。这都要归功于敬爱的汪经理,他已连续两天不接收消息,打电话沟通也无济于事。

      不仅如此,同样被采购部极限截停的进口贵重配件也等待后续明确通知。要知道采购动作每往后拖一天,缺货风险就多一重,项目节点延期的可行性也便多一分。

      季秋拢了龙炸毛的头发,意识到堆在屁股后头的工作远不止如此——

      尚未出具的流程稽核年审计划,明天就得开会宣贯实施步骤;
      部门助理许嘉怡洒脱离职,留下一大堆助理杂事亟待整理;
      一代设备样机的宣传图册问世多时,魏格非催促对齐修改意见;
      ……

      打卡、落座,等待电脑从睡眠模式中苏醒,季秋放下滚烫的杯具,苦涩的液体还在嘴里打转,仅凭一壶黑咖很难填补空缺的精气神。

      “早!”余湛麟夹着笔记本推门而入,举起鸡蛋饼扬了扬下巴,季秋抬手比耶,算作回应。

      老余用食指来回划拉桌面,搓捻着积灰:“时间过真快,都不记得上次什么时候回来的。”

      季秋眉毛一皱,扔去一包湿纸巾,赶紧制止他伤春悲秋的念头,“也就上周四的事情。”

      交谈中早班铃响起,大洋彼岸的波士顿同步进入晚八点。两人快速收拾好一切,踩点进入线上会议室。适逢周一网络拥堵,连线卡顿十分严重,季秋赶紧趁等待间隙低头翻阅消息。

      “哎哎,开始了。”老余用胳膊肘推推她,示意匡仪正式上线。

      一抬头,熟悉的侧脸映照眼前,匡仪侧身操作另一台电脑,镜片反射出幽幽蓝光,强烈的白炽灯映衬出苍白的肤色,神情满是遮不住的疲倦。

      老余率先打开麦克风吸引他的注意,三人寒暄后老余汇报了下周度工作进展,随后讲解Q4季度的待办落实情况。

      匡仪移走身旁厚重的书籍资料,打开会议共享屏,聆听之际敲下几行重点内容。
      听罢,他即刻指摘几处被余湛麟遗漏的风险与痛点。老余边听边记,偶尔提出个人的疑问,双方探讨愉悦节奏很快,眼下轮到季秋的回合。

      季秋掖了掖头发,清清嗓子打开麦克风,有条理地述职。起初还很顺利,只在提及项目风险时心慌卡壳停顿了几秒。

      “匡大,汪经理那边……我没有把握能处理好。”季秋手里停下速记,指尖紧紧攥住笔头,吞吐胆怯。

      她坦露个人看法:尚未盖棺定论的事情被提前曝出,且为汪林育亲宣,明显没有回旋的余地。

      老余眉头一蹙,紧忙蹬着转椅挤过来,他对这次棘手的事件抱有十二万分兴趣。

      屏幕那头的人情绪并无波澜,匡仪停笔忖量,好似思绪游离。季秋不安地拨弄着文件,锋利的书页切割着肌肤,痛感能缓解慌张。

      须臾,麦克风里传来一声盖笔脆响。

      “小秋?”
      “我在。”

      季秋迎上匡仪询问的目光,手心攥紧几分力道。

      匡仪走出短暂的头脑风暴,闲适地翻开厚重的旧书,抚过粗粝的印刷书页,恰如他沙哑的嗓音:“这个问题涉及范围大,不在你考虑的范畴。不必过分关注汪经理个人,把握他不在你的职权范围里,先把重点放在团队稳定上。”

      团队稳定?季秋拨弄着翘边的便利贴本,觉得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

      “不可预见性的风险无法规避。你跟过几个项目,这点了解吗?”匡仪猜到季秋的心理障碍,她是鼓励新型选手,需要定海神针稳定精神。“该做就做,别强拧着自己,有顾虑汇报给我。”

      “好,我会多关注的。”季秋嘴上答应得很快,脸色实则不太明朗。

      团队稳定、稳定……说来可笑,这词儿从国庆开始就是个炸弹啊!

      早前研发部老组长因薪资问题闹出走,同事间挽留意见强烈,汪林育却决绝辞退,搞得手下一群工程师忿忿多时。这原本只是老汪个人决策埋下的隐患,如今他甩手离职,把这个部门都架在火炉上!难保蠢蠢欲动的设计部经理郑权趁乱搞兼并,彻底抹平两部门的积怨。

      匡仪在共享屏上调出Q4工作安排,季秋眼瞧0%进度的流程年审词条,瞬间脸红。老余倒恍然大悟,赶紧退回工位做个一言难尽的表情,没曾想还有这个大摊子等着填补。去年今日,他俩整整折腾大半个月才搞定。如今老余跟进的ERP开发又到下一个sprint冲刺阶段,他实在有心无力。

      “关于……”
      “匡大,计划明天上午——哦不,我今晚下班前给您。”季秋嘴巴一急,打断了匡仪。

      拉通对齐堪堪结束,老余夹起电脑开溜,季秋并不打算截留住他。毕竟共事一年多,彼此什么脾性都很了解:老余做计划工作,堪比哪吒怀胎,但碰上落地执行,比坐火箭都快,季秋索性不与他计较细节。

      *

      喧嚣落幕,大洋彼岸夜色四合,雾霭渐沉。

      匡仪合上笔记本,按住后颈闭目养神。连续通宵两夜把Project思路梳理妥帖,这些工作几乎耗尽他全部精力。

      晚风送来窗外的凉意,窗台框裱出一幅油画夜景。墨染的Charles River柔波荡漾,近岸的霓虹灯芯临水自照,尽是星光倒影。

      匡仪摘下眼镜夹在书页之中,眼底蔓延着血丝,高耸的鼻骨上露出深深的印痕,算起来快有三十多个小时没出门了。有些饥饿,身体也稍显僵硬。

      他猛灌一杯冷牛奶,迅速解决三两片吐司。虽然看起来有些潦草,实则是多年在外散养出来的习惯——一旦需要长时间专注投入某项事务,便降低食物摄入提高专注度。

      粼粼波光随风泛起,河道像满釉的蓝黑色金属。总是有帆船意外抢镜,周身雪白,点点缀在河上,好像也要挣扎着发出光来。

      匡仪狠狠抓了抓头发,长吸一口凉气,转身拿起外套,出门沿着静谧的查尔斯河慢跑,随风帆渐远渐深,直至完美潜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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