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工厂拧螺丝》达喜

117、量变不及质变

　　蔡老板一走，内地的单子就热火起来，楚风的事业布局稳健迈步，均得益于匡仪在内地市场实施的一系列举措：

　　除却在成都海峡工业园区设立办事处，将服务延伸至中西部，还有近期拿的下不容小觑的大批量订单，桩桩件件均利好公司稀释对A级客户的依赖性风险。

　　一堆鸡蛋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篮筐……风险系数直线下降。

　　但是楼梯间里，楚风的惊讶愕然、匡仪的冷漠犹豫，业已昭示着巨大的变动在隐约发生。

　　季秋的第六感偶尔成真，她贯会将毫无联系的细枝末节串联想象，即便有时她本人都难以相信“无端”的揣测居然能指向最后的真相。

　　午夜零点一过，季秋习惯性摸黑起床，满屋子找温水解渴。最近空气忒干燥，她这只大水牛愈发能造了。

　　一大清早，季秋破天荒提前起床，绕着公司前后马路跑圈，她实在太焦虑了，坐又坐不住躺又躺不下，便寄托运动释放多余的情绪内耗。

　　“嘀——打卡成功！”

　　季秋收好东西正欲转身，可巧迎面遇上一位女士。

　　熟悉的秀丽长发，精致的妆容和刻意显露的名牌饰品以及满布芬芳的小香风套装。

　　“早啊，孙霖。”季秋打完招呼平淡离开，对方也含糊不清地回应一句。

　　等等！怎么是孙霖？她分明离职一年多了！

　　季秋愕然驻足回首，来人已不见踪影。

　　模糊的传言渐渐在翻新，似乎年初刮起孙霖即将连翻进宫的消息，在预热了将近十个月后竟真的被证实。

　　这场空穴来风刮得真够长的。

　　季秋尝试理性地分析，许是穆穆的离职打开用工缺口，孙霖便借机重返职场。她往日搅弄起的桃色风波盖棺许久，八卦谈资早就翻篇。

　　不到午饭功夫，孙霖挨个去到合上眼缘的旧部露面招呼。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知道公司来了一位耀眼夺目的角色。

　　从前季秋还在生产一线打拼时，并没有机会来到光鲜亮丽的办公区，很难亲眼见证流言的产生。如今主人公王霸归来，季秋只用半天就无比信服——

　　毕竟隔着天花板，高跟鞋轻佻地游走节奏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香艳旖旎的画面。

　　“可真是，年糕蘸盐掉鞋里了，又咸又黏又跟脚啊！”余湛麟受不了隔音极差的天花板，故而选择常驻软件部门盯梢进度，反正ERP模块测试正在进行中，倒省得他来回走动。

　　市场部主管魏格非近期扩充了部门建制，在匡仪的授意指导下完善了部门整体架设，同样搬离了PMO办公室并入刘金锡所在的销售部。这项安排是匡仪主动提议，正中刘金锡下怀，省去了部门归属的争论。

　　这般突然干脆的移交决策，实则是匡仪做出的让步：他对PMO内部发展布局做出极限切割和牺牲，所有步调全线提前，也就意味着他抽离公司的时间点同步前移。

　　留给匡仪留下的时间所剩无几，抑或说，留给公司革新的时间进入倒计时。

　　至于为何？楚风也想知道，追问几次匡仪的口风永远不变：

　　因为学业。

　　不过邵研觉得很大程度是因为故友离世的缘故，杨沥倒是没机会开口问他，匡仪在健身房露面的次数骤减，碰面的机会也微乎其微。

　　*

　　冬为终，万物藏，久违的部门例会平移到立冬当天。

　　这段时间里，匡仪大部分时间待在三楼，似乎和楚风有说不尽道不明的话。合同、审批……无法线上批示的文件都由许嘉怡递送至楼上——

　　第一天，许嘉怡像打探消息的斥候，十分欢快地一份接一份地往上跑，回来的时候心情还算愉悦，会为信息面多过旁人而自鸣得意。
　　第二天，许嘉怡选择两小时一送，除却优渥家庭出身滋润出的脾性，也表示她已经对三楼丧失兴趣。
　　第三天，文件堆到傍晚也不见许嘉怡上楼，即使闲适地窝在电竞椅里看小说，也不愿意挪动半步。

　　转眼就到下班时间，敲门催促的同事轮番上场，许嘉怡充耳不闻，反倒拎包就走，焦虑的同事转头向季秋求助。

　　耳根子软，季秋到底抱着待签批的文件合同，赶往楚风的办公室。

　　“……延到明年春天，你现在走我损失很大。”屋内楚风抱着胳膊，神色凝重。

　　茶台上的水渍圈圈叠叠，普洱被多次冲泡，茶汤也开始泛白。

　　楚风递来一杯新茶，握住杯身许久才放手。

　　匡仪抬眸直视，手指摩挲着杯口，面上不见往日的持重克制，唯余怅然失意：“这是现实，我没办法调整状态。”

　　“前些日子团建，就是想你出去走走，换换心情，一点用没有吗？”

　　匡仪嘴角微微扯动，勉强有了表情。

　　楚风禁不住拍桌：“我们应该还有余地的——”

　　不料敲门声打断了他。

　　当听到这些话时，季秋承认心脏漏了几拍，像是被直拳重击心脏，又像是被勾拳偷袭脑勺。

　　推门而入，两人对坐沙发，楚风双肘撑着膝盖，手指按摩太阳穴。

　　季秋递交上文件，站在一旁等着签批。

　　匡仪没有直接对楚风作答，只平静地抽出钢笔，一份一份审核签批文件，随后交还季秋。

　　出门、下楼、拐弯、坐下。季秋呼吸细碎，心海翻波。

　　如果楚风所言非虚，那么一切何去何从？

　　好在她不用难过太久，次日的部门例会匡仪诚实告知部门未来的走向。不同与和楚风交谈时的落寞，此刻他依旧是儒雅随和、风度不减的才俊高管。

　　他承认异动源于自我的不专业，一并许诺在新年前夕完成职务交接，同样季秋与老余的个人归属问题也在严肃独立的对话中商讨。

　　老余先被单独叫走谈话，不到三十分钟的等待时间里，季秋喝了两杯水，鼻尖儿冒出许多细密的热汗。

　　秒针时针交叉着走，季秋握住手心不敢呼吸，像等待审判的被告，静待倒数计时的运动员。老余如沐春风，推门勾手喊走面如青灰的季秋。

　　一个人进到接受匡仪面试的会议室，场面依旧，熟悉的长桌，相距甚远的间隔，以及逐渐浓烈的疏离感。

　　无形的力量冲破物理枷锁，无线放大彼此间的跨度，无论身心。

　　匡仪更新了季秋职业规划、发展方向，季秋却听得心惊胆战，几乎没能去消化。

　　在听完匡仪给予她的完备建议后，她突然很茫然失向，像盛夏里一株被暴力扯离墙体的爬山虎，心无所依，失去依靠。

　　“PMO散了吗？”她颤颤地问。

　　“不会的。”他语气坚定，“我物色到下一任人选，很优秀。”

　　季秋咬着内唇，对匡仪的认知愈发模糊——匡仪工作以外是什么性情？离开公司后有什么发展？

　　多讽刺啊，一个深刻思考过她未来职业发展并无限提供决策斧正的人，却从不透露本身任何信息。

　　平静的生活有了动荡，不知道涌动的暗流什么时候会变做一场海啸。

　　暮色一点点侵吞掉她的神情，谈话记忆渐渐蒙上层层阴影。

　　工作、生活、神情、语言、人……季秋敲下的每一个字都能与他产生联系。

　　匡仪一手将部门组建，全力引导部门前进，尽可能协助下属量体裁衣实现个性发展，如今却选择初具成效的当口转身离开。

　　季秋落寞低头，望着磨损的键盘，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

　　她早已学会接受别离，无数次练习人情送往。

　　曾经的她劝慰自己说，通过每一次演练去准备成为主角的那天，奈何这次的主人公超出了承受范围。

　　*

　　深夜，匡仪静坐书房，回复海外博导的问询邮件。

　　节拍器调在60BMP刻度线，嘀嗒嘀嗒如垂露落珠。桌案角落，水晶玻璃折射出雀羽光晕，构造半卷火彩殿堂。

　　嗡——

　　一通电话不期而来。

　　“小峯，”匡父的电话来的急切，“前几天楚风联系了我，说了很多事情。”

　　匡仪转动着透亮的杯体，琥珀色威士忌在杯底轻晃：“爸，回美国的时间不会再改，我可以陪你们过完春节。”

　　匡父那头一阵沉默。

　　“你回来快两年了，国内形式真的不是你想——”

　　“爸，”匡仪罕见打断父亲的发言，“您前几天为什么没找我？”他说话的尾音十分放松，带着一点看透对方深意的了然。

　　匡父吸了吸鼻子，确实应当如此。如果真的对匡仪的离开表示难以接受的话，他理应当时来电，而不是等到现在才开始沟通。

　　这一点，父子俩都清楚对方的脾性。

　　现今三个月的期限已经用完，匡父对儿子放弃最后的挽留，所以今晚只是尘埃落定前的最后一次吹拂。

　　结局十分明显，是无用功。

　　“除非有什么不可抗力，否则我不会轻易改变计划。”匡仪松松肩颈，末了补充一句。

　　GapYear即将到期，辞职求学的事情板上钉钉，匡父不便多言，只提醒他尽快交割，有时间多回家团聚。

　　挂掉电话，公寓门铃大作。

　　“免谈！”匡仪关掉猫眼，手撑着门框，冲门外无奈说道。

　　“不开门？屋里有什么小宝贝么？”听闻匡仪即将远遁，付城嗅着味道就过来了，他打算趁机上来引诱一波。

　　坚持三年不为所动，又岂会在一朝一夕间易心。

　　结局很明了，当然付城本身没做太大期望，在国外他就想拉着匡仪创业，也不着急这一朝一夕。

　　付城在酒柜挑了一瓶酒，算作“勾搭”失败的安慰剂。他这次到鹿城主要是为参加子公司上市，准确来讲是他父亲资助他玩票的一家公司。

　　他并未多留，浅酌半刻便闪身不见。有钱人家的贵公子总是对世事了无生趣，来去自由不受约束。

　　“对了，你这一走铁定不回来，手底下的人安顿如何？我在北区新开一家媒体公司，有需要可以收容你那群小可爱。”付城临走前下巴一勾，满脸使坏的表情。

　　匡仪拉开屋门，送神离场：“不劳费心，请回。”

　　付城耸肩撇嘴，眼底有了点琢磨，匡仪是什么脾气，他了解不深也懒得去钻，但是男人是什么底色，他这个情场浪子绝对深谙。付城恍然想起当初在别墅拍得照片，不知道还在不在，得回去好好翻翻。

　　很快，匡仪的短时出差通知来临，他似乎等不到年关就开始转移精力。

　　如果说西行四人取经，唐僧是一切的核心，那么在项目管理部匡仪就是无可撼动的中心，所以他不在主场，许多事情可以变得松散松散虚浮。加之前面铺垫布局的改革措施太多，只在国外遥控无法与实现场参与相比拟。

　　一开始季秋很不习惯，13小时的时差硬性更改了彼此的工作时段。东八区的她早八晚五，西五区的匡仪就得起早贪黑。

　　上传下达时效性非常重要，可后来想想上午工作时匡仪总是在线，唯一不便的只是在午后。但对于习惯加班的季秋而言，天一暗下来又可以在暮色下向他总结日间工作。

　　延长的工时抵消掉季秋胡思乱想的空余，同样提高了上下沟通效率。

　　所以影响嘛……短时间而言真的不大。

　　如此行进三四天，直到项目骤然暴雷。季秋始料未及的意外冲垮一切表象安宁，带走她长久以来树立的自信与骄傲。

　　且这一次，需要的人并不在身边。

　　*

　　匡仪长久地出差渐渐证实了他的离职传闻，而企业OA里的审批流程变更复又佐证这一结论。

　　项目管理办公室的大门同样长久紧闭，一来是节省暖气，二来能把探头求证匡仪是否真的辞职不干的好奇宝宝拒之门外。

　　运维工程师唐志毅从主管邵研口中探听不到确切的消息，便趁接水的功夫敲开大门，扒在门框边悄悄搭话。

　　季秋拿不定主意，也不想去回应，毕竟重大决策不是她能够定调的。再者十里无真信，越传只会越离谱。所以她选择举起水杯把脸深埋进去，胡乱遮掩他几句。

　　模糊的话头传进顺路同事的耳朵里，唐志毅伸手招来一大群人围观。
　　科普调查说男性比女性更爱八卦，此情此景倒也不算违背字面之意。只不过个个直的跟电线杆子一样，为什么要手拉手拥挤在一起，睁开一双双渴求知识的大眼睛等着爆料。

　　“走开，走开啦！上班时间堵在这里，不用干活白嫖工资嘛？”人事姐姐从水房走出来，抬眼就瞧见兴致满满的男人们簇拥在PMO门口，宛如一群趴在池塘边上抱对的青蛙。

　　人哄散，门紧关，季秋放下见底的空杯，关节发麻。

　　“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匡仪一开始的空降就很说明问题。”人事姐姐端着水杯靠在季秋的茶水柜台旁，低头翻找中意的口味，“算上去年夏天来考察的日子，匡总勉强待了一年半。他没进公司前我还以为是从咨询公司请来的高管，没想到居然直接来我们这儿上班。”

　　“所以嘛，人员流动性大的问题一日不解除，人才就一日留不住。”季秋站在书柜前，将手中一本蓝黄封皮的书塞了进去。

　　满柜子书籍资料有一半是匡仪的资产，包括她刚塞进去的那本。而属于季秋的那一套未拆封的字帖则紧贴着《金字塔原理》，她捏住塑封往外一拽，无奈黏得太紧抽不出来，挣扎几下后便束手放弃。

　　“接班人的事情你们匡总都考虑好了，他介绍来公司的人都挺靠谱的。”人事姐姐戳戳走廊外过路的邵研，“所以就别太担心其他！”她柔柔地拍在季秋的后背，一手拎起挑选好的饮品感激道：“这一盒我就带走啦，下次还要来蹭你！”

　　季秋挤出笑容，等人一走立即泄气，酸涩感一阵阵袭来。真的不用担心吗？恐怕没这么轻松。

　　上午短暂的间休一结束，季秋卷起一摞收集来的产品图册推门就走，大步流星跨过走廊甬道，急促敲开市场部的房门。

　　“非哥！”
　　“小秋啊！快来快来，我刚和刘总谈了些东西，都是你关注的。”魏格非推开满桌的文件资料，勉强给季秋腾出一片场地。

　　此间会议室是从销售二组边角隔开的小空间，毕竟市场部门整体并入刘金锡的管辖范围，必须提供办公场所。这里地方不大，有些狭小逼仄，连空调都被顶板分割两半，看起来甚是滑稽。

　　季秋放下带来的资料，拉近椅子等他说话。

　　魏格非捏起手边的圆框眼镜吹吹灰，凝视三秒后戴上矫正一番。自打他进公司，一直保持着同一种穿搭风格。今天依旧是简单圆领卫衣和牛仔长裤，从衣袖、领口翻出蓝白格子衬衫，颇有对面软件部门深入灵魂的着装格调。

　　“不好意思，最近太忙，胡子都没时间刮。”魏格非摩挲着两颊乌黑冒尖的胡子，面上有些局促。

　　“必须理解。”季秋也拍拍油亮的颅顶表示同病相怜，她昨晚加班和匡仪互通工作，深夜结束后不想打扰褚穗休息，只好决定再忍一天洗头，“我就这样和零件供应商在楼下聊了半小时。”

　　事出突然所以十分很窘迫，尤其是外表没有捯饬会更加没自信。结局就是优惠没打下来，只争取到7个工作日的合作调试，逾期配合还得照价购买售后服务。

　　简单寒暄过后，魏格非回复了季秋关于样机设备的推广设计方案。

　　“……总而言之，谁是销售主体这块儿有点异议。”魏格非插着手，语气低沉忧虑，“我提前给你打过预防针，这是个烫手的山芋。”

　　季秋抿嘴轻嗯一声，该来的总该会来。

　　在销售任务的牵头主体上，目前出现两个意见。概括来讲就是：刘金锡认为销售组没有人才能接手样机的销售推广需求，因为当前他手里没有潜在客户、没有推广渠道、更没有相关人脉，完完全全一穷二白。故此他建议还不如定向招聘有相关销售经验的代表，并且得加入到研发部自己的架构中去。

　　汪林育则认为单纯为某一机型的销售问题去增加岗位编制很不划算，且算在自己部下更为浪费臃肿，所以他的意向是和现有销售业务员合作，共同开发市场。

　　两方意见都有各自的揣度，前者不想挤压资源开发客户，后者不想分离精力增加职责范畴。那不妨把争议的重点往前挪挪，根源出在立项的时候对可持续性的经济效益没有分析。选择跨行研发却没有配套的前后端支撑，很容易卖不出去货，或者说打开市场的时机和成本变相增大。

　　市场是瞬息万变的，不可能像做菜那样准备好菜码才一起下锅。副总楚风在没有签订明确意向合同的条件下推动联合研发，这里很大程度是探索的勇气。

　　风险成本可以担，机遇挑战隐含在激进的过程里。作为项目执行人季秋佩服他的决策，但她曾经判断出的最坏结局也摆在面前：

　　产品开发结束了，批量订单倒没了下文。都说客户压着钞票观望性能优化的二代机，可这也只是乐观的说辞。万一迭代升级的版本达不到需求，或者市场同类型更新速度超过我们，那岂不是沿着莫比乌斯环走了一遍。

　　魏格非见季秋越谈越激动，言辞也愈发犀利尖锐，赶紧抚慰她道：“小秋，千万不要过分焦虑，市场竞争力不是这么比较的。拼不过创新，可以走服务、售后……”

　　咚咚咚——

　　身处隔壁软件部的余湛麟瞄到季秋进了门，也跟着进来打听消息。他嗤笑一声，伸脚够来一张圆凳插进双方谈话：“季秋同志，步子迈小点，之前那堆破铜烂铁还在客户现场表演歇菜呢，动不动就出新变更。这台设备的机构、电路图还怀着孕呢，着急个啥？”

　　这冷嘲热讽的调调可真是触霉头，季秋气不过他，两手一推就把余湛麟送到垃圾桶旁，摆出鬼脸挥挥手关门送客。

　　事有轻重缓急，冷静下来的季秋捏着笔头帮自己分析：“怎么拿下市场和客户，不是我要去操作的，自然有专业的人承接。但不把推诿和质量问题解决掉，铁定没有机会走出仓库，没人要的东西始终是一堆等着拆机再利用的零件。”

　　比如一代机的铺货计划，如果产品还不成熟，光对着切入市场、占领份额、打击竞品、开拓目标区域大谈特谈，尤其是什么市场拓展、经销商合作、营销策略，全都会沦为一张废纸。

　　“嘶——等等！”季秋双手一拍，“老汪真这么反对？他之前一直催我跟进销售进展，招聘专职销售人员的建议他也没有反对，怎么现在坚决不用呢？”

　　“你也觉得他反常？”魏格非眼神一亮，谨慎地环顾四周，他倾身过来轻声细语，“上上次评审谈崩的时候，匡总提到这点，我也是最近察觉到他心态有变动。”

　　“匡大也……”季秋恍然记起些细节，匡仪在浏览完会议记录后确实重点询问过汪林育的个人意见，说明他同样对老汪这副大门敞开的动作存疑。

　　“喏，这是你要的产品图册。”魏格非调出展示文件，“坐我对面的晨晨帅哥做好了，你去他那边看看，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提出来。就算这版没法作为首发曝光，下一台新设备照样能顶用。”

　　季秋问设计师要了一份源文档，方便她直接提意见修改。老余破天荒坐在工位等季秋回来，说是暌违多日想念空旷的办公场地。

　　季秋愁容满面坐下来，把静音笔帽按得噼里啪啦响。她想了很多，很杂，很乱……

　　吕建中破天荒地以机构设计组长身份出现在团队中，另一位新人工程师也领着三名同事负责电气工作。这一结构对标销售部的项目来讲是通用标配，而对总领研发部大小事情的汪林育而言是绝对不正常的。

　　他手底下的几个组长原本名存实亡，基本工作是负责听取汪林育分派的任务和培训新人，其他重点事项例如产品设计架构老汪向来说一不二，只把下属当成实现他个人方案的齿轮，不允许妄自修改，整个部门纯粹一言堂的风范。

　　此前老汪手底下的组长之一李东延在国庆后辞职，其他小组长也处在动荡的边缘。可以说汪林育现在的团队有些动荡，如此一来提拔吕建中到底是一种手段？还是单纯拉一个人顶上？

　　季秋这回嗅觉敏锐起来，结合魏格非新鲜的一手消息，回溯老汪全力推进支持新型管理手段的样子，这里面一定有诈。

　　啪啪啪！一连串响指弹得无比脆生。

　　老余对于季秋偶尔钻牛角尖出不来的习惯掌握得十分清楚，不把她带出来很容易越走越偏。

　　“我们的好同志季秋，需要心理疏导吗？”老余脚蹬轮椅划出优美的弧线，哐当撞在季秋座椅扶手上。

　　她收起下巴，睁大眼皮从镜框上边直视着他：“压我胳膊肉了。”

　　老余脸色急变，拱手抱歉后移半步，“失误失误。”

　　季秋摘下眼镜，撑着下巴等他说些新奇话。

　　“如果你还在担心销售跟不上，东西卖不出去的话，我建议你看看大厅正面的专利墙。”老余悠哉地盘弄着自动笔，神态自若，“再找找销售部每年提供的订单简要分析一下，就能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什么东西？”
　　“卖得好的永远在卖，卖不好的很难出头。”

　　“设备大卖就夸产品竞争力强、市场定位准确，滞销了硬推说销售能力不行。研发部用这套路风风火火搞多少回了，搞得人家销售员哪里愿意在白纸上练笔，干嘛不用现成的字帖写字呢？”老余十分不齿这套手段，“我不知道之前研发总监主管都在想什么，胎死腹中的先不谈，就谈谈仓库里积压的那么些半成品、初代机，最后还不是一拖再拖最终拆机回炉。”

　　“可研发不能不做啊？凡事得先有，然后再有出售的机会呀！”

　　“机遇也很搞笑的！”一谈到这个余湛麟简直放肆大笑，他直起腰版掰着手指头娓娓道来，“脱泡机能卖这么火纯粹因为买我们货的二道贩子仓库失火，就向我们紧急订购了一批货。货运司机送货的时候多给了一张咱家的单据底联，人家眼尖发现了就联系到我们，以后直接省了中间商赚差价，双赢！”

　　“就这么简单？”
　　“昂！”

　　“这是商战！”季秋五官错位。
　　“没说是过家家啊！每年那么大需求量你看不见？”

　　季秋为自己两年多的工作经验感到不争，活得像个眼盲心盲的石头人。

　　“说这些无非是想劝你别想太多，你就是一个跟项目的，哪有那老些能耐。项目里面没有明确提到你要把销售问题搞定，那咱们先把质量抓抓好，其他的随缘。”余湛麟摆出老气横秋的样貌，为以理服人感到满意，“天不遂你愿，事不从你心，人生就是如此，你别期望太高。再说了皇上都不急，太监急什么？安心搞实业，别太为难自己。”

　　“刚刚的分析都是你摸索出来的吗？”季秋眼底涌现佩服的底色，脸上一股受教的表情。

　　“这个嘛，当然——”老余拉长尾音，最终讲了实话，“不是，是跟着老大做财务调研的时候他谈到的。……他看到了问题，可惜没时间做质量管理体系，说这是一个遗憾。”

　　心理疏导完毕，作为回报季秋请了他一顿晚饭。出门的时候她遇到研发部一大群同事，又是一起端倪。

　　她跑上前跟上一组工程师的步调：“都下班了嘛？”

　　“对，最近几个小组轮流休息。”一位工程师满脸红润，按时下班真的可遇不可求。

　　另一位甩着车钥匙，心情十分明朗：“手里着急的项目都结束了，现在承接的都是辅助的，新的产品还在确定研发方向，可不就有时间喘口气嘛！”

　　“估计没几天好休的，别的组看我们的眼神都不对。”先前的工程师叹一口气，他太习惯老汪的调性了。

　　季秋停在原地，沉浸在一切能联想到的征兆里——

　　二代机设备整机刚刚调整为7组模块，这是相较于首台样机做了优化。即便省去一个模组，工作量依旧不容小觑，这个节骨眼怎会如此轻松？

　　这次真的得有合理的说法去解释汪林育的无端反常。

　　留下值班的工程师告诉季秋汪林育已经下班，对于一周七天满勤坐班的他而言，下早班足以成为翻上天花板的逆反动作，季秋只好把探究计划延后。

　　有的人知道他不对劲，有的人偏又在等他的动静。

　　翌日与匡仪连线的晨会一结束，季秋便坐不住了。

　　在前往研发部的路上，她将彩印出来的产品图册捏成书卷攥在手心，即使在尖峰时刻她也想把时间利用起来——顺便找工程师顺带谈谈图册的专业性。

　　研发部的门紧紧闭着，季秋的脚步声在廊间回荡，靠门的工位越来越清晰，反常的寂静逐渐靠近。

　　推开门，满座鸦雀无声，大家扫了一眼季秋，随后平静低头，似乎对进门的人感到心理落空。

　　诡异的氛围，窃窃的私语，凝重的表情，六神无主的神态，季秋僵直着脊背走到工程师吕建中旁边。

　　“发生什么事了？”

　　吕工吐出长长的闷气，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汪经理——急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