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工厂拧螺丝》达喜

110、蝴蝶效应

　　展会为期三天，季秋只呆一天便草草归来，随身携带着一提产品名录与公司图册，说是可以作为自我发展的参考。

　　六月初气温急剧升高，搅动起端午佳节高涨的假期气氛。
　　公司订购的节礼堆满部门的走廊墙角，总有一两个耐不住兴致上手拆盲盒的主儿。穆穆一个月前就以试吃员的身份掌握机密，提前向周遭姐妹泄露机密，扫除了大伙儿收礼的期待心理。

　　季蕾女士不用猜也知道季秋的脾性，一贯是不到长假不回家，上学期间好歹能有寒暑假限制，如今翅膀硬了，一工作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没有大事不登门。
　　翻翻日历，六月一过七八月再没有像样的国假。老秦居间调停，季秋也答应中秋和国庆必返乡，这才重拾家庭和谐。

　　上半年季度的尾巴注定繁忙，联发项目在公司内部的调试工作即将结束，划片设备的良品率趋于稳定。
　　季秋再次召集了项目成员，对设备出库及客户现场调试直至交付进行了规划部署。
　　到这里，研发组算歇了口气，开始着手整理初代机器设计BOM与技术沉淀，季秋则加速前进做扫尾和全面复盘工作。

　　可惜平稳运行的生活像碧波潭里的静水，总会有人捡起石子打水漂嬉戏。

　　八十台镭雕机设备业务订单如同老余厚重的题库，一个让他棘手，一个令他崩溃。短平快的接单特性让他无暇兼顾二者，尤其是自费近乎6K的成本和几个月来的努力实在让他狠不下心去申请缓考。

　　“小秋同志、季秋、秋姐！”他关掉售前郑铎发下的工单信息，像一条大青虫似的扭了过来，“要不……你练练手？”
　　季秋停下对组织过程资产的梳理归纳，狠狠抓了抓头皮道：“爱莫能助啊，大兄弟，我的工作量饱和了。”

　　“往后稍稍嘛，你说划片机试产跑量还得个把月，空闲的时间不得接个小项目填补寂寞嘛！”
　　“莫骗我，急单不接，现在到了量产旺季，而且你是八十台，整整八十台！”季秋竖起指头强调好几遍，想当初熊炜临时塞给她的烂尾项目都没这么数量惊人，不照样把她搞得死去活来。

　　老余无法，只好掐指头算日子。
　　下周21号便是他离司备考的节点，看郑铎标注的计划最快也得18、19号才能从售前团队转交给售中生产，等余湛麟接手怎么着都到他在考场奋笔疾书的日头了。何况他还得提前加入售中熟悉订单需求。

　　匡仪很重视这票业务的规范操作，可是他思来想去实在调不开时间。
　　季秋时不时挺起腰杆儿观测老余的动向，他先和郑铎通话，再央着对方把前期对外沟通的邮件发来详看，再对着可制造性设计DFM和销售合同发呆，最后双手抱头有节奏地敲击桌面。

　　如此，一副《小鸡啄米图》赫然在世。

　　季秋心情复杂，销售性质的订单给她带来的心理阴影实在太大，但不可否认是上一个PM不作为才导致的惨案。季秋或有一点尝试的愿望，可惜败给过往记忆造成的心理摧残。

　　“早知道改在12月份考拉到了！”老余气得甩开一沓试卷，只怪自己当初太急迫，即使匡仪有提点过他错峰执行，可老余就是想打个时间差把两样都搞定。
　　早知自己是间歇性踌躇满志，持续性混吃等死。何苦为这丰满理想对抗骨感的现实。

　　无可奈何下，他决定向匡仪说明难处，先撂挑子再说。

　　当天下午，老余写了一封陈情信，委婉辞退担纲设备订单的厂内业务。
　　当天晚上，季秋接到远在成都海峡工业园区出差的匡仪的电话。

　　就，挺难过的，转嫁苦难吗？

　　蓄积炎热的成都逐渐向着闷炉发展，匡仪站在酒店阳台，手里握着一杯冰水，摇晃着冰块发出叮铃声。

　　电话接通，听得出对方有些拘谨，她向来如此表现。

　　“小秋，休息了吗？”
　　“还没。”季秋翻身从床上坐起，好容易趁他不在下个早班，还被电话叫起来。不过现在是6点10分确实有点早，她也就不跟他计较侵占员工下班时间了。

　　酒店楼下灯火通明，霓虹灯招牌流光溢彩，山城里的街市夜景缤纷错落。匡仪眺望着边缘线的暗角，眼里映出星光。
　　“湛麟和你沟通过镭雕机案子吗？”

　　季秋扯紧被角，额头磕在墙上，脑子里飞速运转，她大概猜到匡仪是为何事而来，不过在没听到确切结果前还抱有幻想。
　　“有的，说了一点。”她谨慎措辞，小心回复。

　　低微的喘息跨屏传入她的耳朵，匡仪似乎有些纠结。
　　“小秋，这件事我想和你商量，决定权归你。”匡仪语气平缓，娓娓道来，没有丝毫发号施令和布置任务的果决，反而带着季秋从未感受到的低落……抑或是一种期待。

　　季秋嗯了一声，掀开被子走到窗台，翻开包里的笔记本同步做下记录。

　　寥寥数语间，匡仪评价了近期季秋与余湛麟实施管理蓝图所产生的价值。项目管理标准流程施行不到5个月，目标范围从全公司级别缩减到特定部门或者单一项目需要。湛麟的实施结果表明，长期浸淫在一票传统销售人员之中，他的思维也在潜移默化中被篡改，逐渐站位于对方角度。

　　从他提交的流程优化建议来看，老余倾向于以销售结果为导向，回馈到流程体系上的改善意见自然就是销售员的意志，用以迭代更新体系的价值并不明显。

　　季秋凝神细听，这不就是说“我们中间出了一个叛徒”吗？

　　而对于季秋而言，她一直尽量遵守管理流程，在行进中裁剪适配，尽量与公司实际融合再落地执行，这是他最想要的一手资料和推进态度。如果由她继续针对外部项目做反馈，既能有横向对比，在纵向延伸上不免也会擦出火花。

　　“匡大，您的意思是由我接手这个案子。”季秋语气肯定，抛出了疑问。
　　“对。”

　　说罢，两头都陷入不小的停顿。

　　虽然初版管理流程在实施过程中有阻碍，但于季秋而言无缝切换到外部销售订单上去实施，既能快速区分性质迥异的项目类型在管理流程上的表现，又可有依据地快速剪除、裁切不符实际的冗余分支，以加速优化通用流程在双性质项目类型上的融合、闭环问题。

　　但同时，匡仪也强调接手案子会带来相对应的任务停工问题。
　　为期两个月的项目周期注定会有本职工作让位延后，按照匡仪的既定构想，季秋将在6月至8月完成划片设备的销售规划、项目管理辅助工具调研、团队绩效考核推广优化及二代机研发预研筹备。如此，许多计划都会打乱，这并不利于她持续推进首发项目。

　　“小秋，接手客户项目于你是一场青涩的历练，如果选择跟进研发销售，那么你手头工作会有延伸，更多通道也将为你打开。”匡仪把两种选择悉数解释清楚，在阐述的同时尽量不带入个人色彩。

　　“匡大，你有好的建议吗？”季秋搁笔，侧卧在躺椅上望着窗外的弦月，皎若银盘不似她心有蒙尘。

　　匡仪放下手机，举杯饮下凉水，冰块在舌尖跳舞，喉结也上下滚动。

　　“做项目不是目的，是落地流程执行的手段。”
　　“好，我接。”季秋唇齿轻启，清晰吐出决定。

　　季秋镇静地挂断电话，当即给老余发去一条整蛊语音：“好小子，看我明天上班不劈死你！”

　　发烫的手机搁在阳台木桌上，匡仪放下见底的玻璃杯，感受冰块在齿尖爆裂的沁凉。

　　季秋本身是一张白纸，他曾在上面作了幅画，她有出去参展的资格，但是他不确定季秋是否有足够的勇气。

　　*

　　“莫搞我、莫搞我！我以后帮你搞业务嘛！”老余一早碰上季秋的追杀，跑了一路才躲掉她的攻伐。

　　季秋哼哧哼哧喘着粗气，老余像壁虎一般贴着墙面回首偷看，把魏格非唬的一愣一愣的。

　　“闹矛盾了？”魏格非站起来拦在二人中间。
　　季秋率先拉开椅子坐下：“没事，他太欠揍了。”

　　“怪我、怪我，不过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有三五年经验的业务员都得先进厂干个大半年才有资格接单，你刚毕业没几年就能上手，可不是机遇么！”老余试图挽回局面，净捡好听的词吹嘘她。

　　季秋绷不住脸，不想继续和他玩笑，便冲天伸出指头，接着向空空荡荡的桌角点一点。

　　老余当即立正敬礼：“yes，madam！项目期间本人将承包您所有口腹需求，括号单指饮料！”
　　“退下吧！”季秋挥手示意他坐下，老同事了懒得计较。

　　事实证明这个决策是正确的，6月下旬她刚把镭雕机的启动会结束，意外情况排着队来。
　　一是人力资源部对今年的校招宣传格外重视，大概是看中招聘应届毕业生既有人力成本优惠又有质量保证，再来地方政府也会给予补助优惠，所以下达的人才需求翻了翻。故此，魏格非的时间全都让位于秋招准备，日日接受人事部日新月异的成果指标。坑位被占，季秋的销售规划自然被推迟延后。

　　二是研发的划片机器在现场试产期间捅了大篓子，更准确些讲，是驻场人员与客户现场的临时外包工起了冲突。
　　调查后得知起因是派遣过去的机构装配工因工具不齐备，便自主拿取了客户现场的东西，而毫不知情的“被借人员”以不问自取视为偷的俗语一举燃起双方焰火。

　　最终客户一方的人被打到进了医院，己方装配工丢了工作，售后工程师作为现场负责小组长也被误伤鼻骨，回去修养了大半个月。且双方在冲突过程中损坏了机械手臂，引申出拆卸换件、程序二次定位校准、数据重跑等一系列返工麻烦事。

　　当然其中最最最令季秋委屈的就是回应客诉邮件和内部追责了，她都不知道那几天是怎么走出来的。意外来得突然且不可预料，造成的影响对双方又都是极其恶劣的。

　　匡仪代为出面平息了外部怒火，而内部的讨伐像洪水猛兽，把河床里积攒的淤泥全都卷席出来。季秋尚未完成的复盘汇报被提前拉开，先针对这次恶劣事件做了深刻反思。

　　一个项目无论出了什么问题，首要责任肯定也必须在PM身上。
　　副总楚风用了二十分钟强调这一句话，把季秋说得越来越没底气。

　　连坐制度虽迟但到，匡仪为季秋担下主责，两人领受小过与警告处分。
　　每日经过公示栏，季秋控制不住用余光瞥向那张极具戏剧性的通告单。同意下达处分的领导同样背上了处分，追溯起因结果又与二人无直接相关。
　　陶晞说这是平民版《罪己诏》，带点打头阵护短的味道，季秋说这是她作为蹚雷者的庇佑，可罪恶的根源竟然堪比原始赤膊对抗，属实带着点儿石器时代的味道。

　　也正是因为四方牵扯拖拉，客户验收节点再次向后延期大半个月，经验教训登记册保存又修改、提交再更新，连带着总结陈词也在抽象梳理中愈加分支错节。

　　数月以来烟锁眉头的细节在回忆中二次曝光，而今面对问题，她不再急性焦躁。也许是已被封存的结果纾解了焦虑，也许是一路走来看清了事物本质。风险问题永远存在，不变的是她解除风险、碾碎问题的决心。

　　午夜梦回，在品质部逃避责任的怯懦不会再次成为噩梦由来。她坦然摸到了心中的尖刺，轻盈自信地拔了出来。虽已在肌理中刻下印记，但她最终清除掉了异物。

　　但过日子总会遇到点事，起起又伏伏才不至于单调乏味。
　　就像老余牺牲了积累项目经验的机会、承包了季秋“暑期”里的气泡水，却在七月的尾巴得知自己并未过关ACP考试。

　　得知这一惨痛消息，季秋走到他身边，捂住嘴巴安慰他千万别生气，却不小心让笑声从指缝间溜走。

　　“你笑吧，我也不想说啥了。培训班老师说重考报名费一分不降，但不收我二次报班的钱。”老余望着官方邮件通知，大大的“SORRY”映出他满眼萧瑟。
　　他质问自己是否欲速不达，曾经有一份“缓考”机会放在眼前却没有珍惜，如今要付出2500大洋的金钱损失来填补知识空缺，真是心有不甘！

　　所以他一度把“知识才是奢侈品”打在企业微信签名上，以提醒自己警钟长鸣。

　　老余考试失策事件好似掀起一股霉运，席卷了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像厄运传递沿着座次有序破坏下去。
　　先是镭雕机项目需求变更，让季秋叫苦不迭。明明调试OK快到打包出货的关口，满坑满谷的机器设备都没地方插脚。突然郑铎那头搅局，插一脚到售中阶段，需求细化、出图、加工、再到组装，一套组合拳下来又花去小半个月。

　　再有魏格非对销售部客户管理系统的规划遭到某些销售组长的猛烈抨击，对于某些以人带业务的销售形式的特殊组别而言，沉底客户资源无异于断他的财路。他们之所以入职是被公司看上其背后的资源，如今让他拱手相让，那无异于吃干抹净不留骨头。

　　对于许嘉怡而言，认真工作大概就是最大的霉运了。自从上次几十张采购需求下发后，她一直安生到现在。甚至破天荒开始挤食堂，上下班的坐骑也从豪车换成出租，似乎是被断了财源，完全变成安分的被下放财团继承人的状态。

　　而匡仪的近况也出现异常，他开始大段时间出差或请假，视频开会也是昼夜颠倒的状态。即使回国在办公室里工作，他也经常会接到国外的电话，语气和神情颇为异样。

　　整个七八月盛夏无国假缓冲疲惫，气候入梅出梅再入伏，时不时就在溽热潮湿或是炎夏酷热中煎熬度过。一想起这段日子，季秋的脑袋里只剩下寻找空调续命和狼狈躲雨的狼狈景象。

　　平凡枯燥的日子里，又一批新生被送往公司做起暑假工，不同于以往的待宰羔羊，他们在首次对面极度压榨的工作时长后，便拿出惊人的勇气——打包行李群体抗议、睡马路、网络曝光等等等等……

　　迫于对舆论发酵而带来负面社会影响的忌惮，袁溪行出面尝试平息学生的怒火，承诺尽量改善住宿环境和工作时长。孩子们换来了短暂的喘息，然而接下来便是学校与老师的双重施压，对领头代表开具开除学籍的顶格处罚，并挑选几位踊跃分子予以留校察看的惩处，以儆效尤，顺带平息企业的抱怨。

　　领头羊丢下一切随身外物，只是在公司大门口挥着胳膊痛斥社会，立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可惜人走如灯灭，再也看不到他羸弱的萤火点燃火把。

　　*

　　从初伏到中伏，毒辣的不仅是烈阳，还有匡仪愈发急躁的心性，有一只无形的巨手似乎在催促着他前进。他变更了八成的目标计划，重新排列了年度OKR，舍弃许多“镀金”工作，一切回归本质只关注实际。

　　最为突出的便是横跨二、三季度间的OA迭代更新任务，现在老余每次开完会都会麻木一会儿，即便他不是个敲代码的也能注意到大家桌上多了五花八门的养生续命茶。

　　邵研与匡仪耗费的时间越来越多，出差、考察的次数也水涨船高。匡仪的工作目标已经开始从OA上偏移，进入评审ERP的何去何从。邵研还得兼顾拉扯身后的OA更新计划，恨不得影分身再造一人卸力。

　　从邵研入职开始，他便马不停蹄收集公司各部门需求。原始版本OA仅仅是上层领导授意下的自上而下逻辑下的产物，一味照顾管理层的使用快感，无暇顾员工的实际感受。

　　邵研坚决杜绝单纯把公司内所有的表单汇总、随意征询高层需求、只加强流程审批，再搞出一个似是而非的东西。
　　所以他在注重自下而上的逻辑的同时，也关注用户体验设计、界面设计，尽量简单、简洁同时具备适应性功能。所以在有条理、有系统的梳理OA系统期望后，邵研最终得出一个行之有效的确切系统需求，并以此为目标与匡仪定下了工作规划。

　　可惜的是，本就紧促的工作计再遇匡仪的变更。大家只得加速节奏，缩减了每次需求上线的进程，最终在8月初完美收官企业OA年度迭代更新计划。

　　忙碌且充实是季秋在“暑假”里工作的感受。
　　七月末尾，她清清爽爽结掉了两个项目的遗留问题，开始着手配合魏格非的市场推广计划。
　　8月上旬，她先是获得客户准许，将验收的划片设备打包运往南方，同步申请资金与人力资源并获得参展支持。

　　魏格非借由此次参展机会，将自己制定的对接外部市场资源的流程做了实践运用，想以此次实施过程作为案例以供后续参考。

　　8月中旬，季秋暂停项目管理辅助工具的调研，开始飞往广州准备展会。除了原项目团队的技术工程师，随行的还有余湛麟和赵苏里。
　　季秋询问过匡仪的意见，可惜跨越大西洋与太平洋的回复是惋惜的。匡仪出差花去整整一周时间，副总楚风偶有急事找他却发现人不在时，也开始小有微词。

　　举办展会的流程堪称完美，现场调度不出差错，季秋也算正式接触到专业人才工作的有序性。可惜曝光价值显得微茫，只因光伏行业的上下游设备生产龙头厂商齐聚，夺去了自家设备为数不多的关注。
　　布展的时候有多激动，撤展的时候就有多仓皇。老余劝她别灰心，下次还会更难过，被季秋不顾形象地赏了爆栗。

　　在出伏的前一日，季秋回到了公司，而匡仪失约晚归没有现身，例会照例是一场视频会议。
　　匡仪没有出镜，只有半边肩膀和窗外漆黑的夜色。他的话不多，甚至于以文字传达意见。会议结束后晦明晦暗的镜头出现短暂的亮光，应该是外人打开了房门。

　　老余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离场，搅弄起嘈杂的环境音，间休期铃声也同步响起，楼道脚步声震天响。

　　季秋忙着代班缺勤的许嘉怡整理会议记录，高度集中的精神让她只听到匡仪掐断通话前的一小段对话：

　　“……The funeral will be held today at 3pm with only his immediate family.”
　　“I see.”

　　季秋恍惚抬头，挂壁显示屏的通话界面骤然截断。
　　Fu……Funeral！以她刚考完试还存留的单词记忆来讲，它有着极度悲允的词义。

　　三日后的周六午后，久未现身的匡仪带着简单行李出现在公司。他面有戚色精神不足，唇色也有些发白。见到季秋他有些意外，在转身行至工位时抬头注意了下时间。
　　季秋原本不应该出现，此刻她应该还在宿舍休息，只因为和项目管理软件公司客服聊天才拖到现在。

　　季秋猜测他正为亲近之人离世而感伤，便选择沉默离场，给与他独处的空间调整伤怀。

　　三伏带一秋的热辣与匡仪消沉期间的变态工作进度有的一拼。
　　老余和季秋被催着奋起，并行工程实施下两辆马车齐驱上阵。老余告别OA上线及使用培训工作，开始跟在匡仪身后做ERP实施规划。季秋也从工具调研中敲定了辅助项目管理的线上工具，并推动第三方软件集成融合到企业微信，以为此向销售部推行培训工作，加速工具的推广使用。

　　另外，季秋不负匡仪的期待，在初版项目管理流程的蓝图上增添了改善意见与推行注意点，并从实施过程中补齐了关键节点通过文件模板。
　　但从实际操作而言，季秋觉得这只是管中窥豹，仅从单个项目抽象出的结果并不具备普遍性，所以在二代机即将筹备的当口，她向匡仪提出再做几次客户项目，案例越多风险也就越少。

　　需求提交后不出两日，一桩点胶机案子转交到季秋手中。数量不多结构不算复杂，且3D视觉检测方案还是客户提供，公司内部做余下机架等工作即可。
　　启动会、发图、采购、检测、入库……一切似乎都向着标准结果发展，直到设备进入组装，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组装阶段开始的当天，季秋抽出时间去楼下盯进度。她把玩着曾经被撞无数次的龙门吊大铁钩子，等生产结束早间晨会，可人都散尽了也没等来刘牧现身。

　　“老刘呢？你们知道他在哪么？”季秋在刘牧的工作区找到一位面孔陌生的新人问道。
　　“不知道，他早上没来，也没请假。”那人眼神木讷地回道。

　　季秋一开始觉得他说不定在洗手间，因为他以前就会用如厕来逃避吴帆的碎嘴。结果等了十分钟也不见人来，第六感告诉她隐约不对，打电话一直在关机状态。
　　吴帆骂骂咧咧找到老刘的工作区，把腋下夹着的一沓图纸甩得飞起，大概从昨晚晚饭后老刘便再没出现。大家回忆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加班前，他背着随身的斜挎包打了一辆车上路。因为他有出行从不花钱的习惯，所以同事还调侃他一句“老板阔绰”。

　　吴帆把老刘组内的工作转移到了王赟手中，他说会把老刘找回来，三年前他也曾出走四天，为的是回家祭奠亲属。

　　“放心，一没工资二有债务，他绝对会回来。”吴帆坚信不移自己的猜测。

　　可季秋却更加慌张，老刘消失的那天明明有一笔奖金入账，那是季秋研发项目上的突出奖励，是她曾经承诺、也是她在项目结束后努力争取到的福利。

　　老刘消失的第二天，人事联系到了他的二叔，从对方口中了解到他的动向。

　　几天前刘牧的父亲在工地作业时，因搭设脚手架作业不慎从高处坠落，当场死亡。
　　他带着父亲的遗骨回乡安葬，后事料理到一半他便离乡失去踪影。工地老板送来的慰问抚恤金还放在他二叔家寄存，而他至今未曾能联系上。

　　吴帆把驻场回来的老刘徒弟提拔成组长，算接替了他师傅的位置，而[刘牧]两字也逐渐消散在大家的谈资中。

　　指尖磨破的焦黑手套早早被丢进垃圾桶里，珍藏的工具家伙被抢夺一空。茶垢满满的水杯摆在工作台上，最终在你来我往的碰撞中触地粉碎。
　　季秋从杂乱的抽屉里捡到一套所剩无几的内六角扳手，那是她调离产线前送给他做备用，如今却变成一道回忆关进脑海。

　　天文数字般的债务，唯一直系亲属的溘然离世，他孤身一人形单影只，所有现实因素都指望一个方向。

　　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结局，可能已经是最简单纯粹的收尾。

　　但是……如果没有那笔奖金，他还会独自离开吗？会不会向老板求助，这样一来就不会失踪、不会……想不开。

　　夜深人静的时候，季秋枕着脑袋无法闭眼。她试图倒推现实，重新演绎因果：如果匡仪拦下的项目奖金没有被她争取，如果她没有极力要求老刘接下自己的案子，如果她没有加入设备研发的案子，如果她还在销售部……

　　可惜没有如果，只有既定的事实和无法更改的结果。季秋抹去甘特图计划表里[刘牧]二字，填补上新人姓名。

　　*

　　中秋佳节来临，季秋践行诺言返乡团聚，老秦一连两天顶着骄阳，带她去钓鱼养性，为的就是和她谈心调整情绪。

　　匡仪开了十二小时的车，终在天擦黑之时抵达家门。

　　一路无话，一路无他，一旦安静下来，眼前的光景便不再是高速路，而是通往教堂的小路。

　　匡母一眼看出他的波动，只柔声迎接他回家，再把时间和场地交给父子俩。

　　匡父消息准确，所以知道他困苦的缘由。

　　7月，马萨诸塞州的挚友传来消息，他6岁的儿子在社区马路上命丧毒驾。电话安慰无济于事，匡仪只得出国前去劝导开解。
　　8月，丧子之痛缠绕不休，好友借助吸食电子烟麻痹自我，在无节制的长期使用后，不幸感染不明肺炎，紧接着双肺恶化不可逆转，终在移植手术前离世。他被安葬在儿子的墓穴旁边，不再有思念。

　　至此，匡仪失去了挚友、工作伙伴、生活向导，以及决意在明年合作创业的未来商业伙伴。工作、生活、规划被彻底打乱，那一段时间他失去思考的能力。
　　不笑、沉寂、勉强度日。他开始发呆，偶尔会忘记时间。
　　似乎所有的动力都埋进墓地，长眠在异乡国度。

　　匡父腰杆板正走在前头，推开了书房大门。房只开了半面壁灯，投射出暖黄的光影。父子两人相对而坐，像炉边谈话一般启程交谈。
　　落地摆钟敲响了21下，匡仪强制自己从无序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勉强在金属余音结束前道出长久以来的困惑。

　　匡父目光炯烁，带着传道、授业、解惑的职业习惯俯首倾听，不紧不慢理性帮他分析解答。

　　匡仪的自我剖析表明，即使失去原定的伙伴，他也未曾犹豫过自己的发展空间。只是现在团队近乎陨落，既定的商业版图需要重新构建，从投资到起步一切归零，许多现实问题几度充斥着他的思绪。他不想放弃，只觉得无力。

　　匡父有些意外，国内工作经验没有打动儿子回国发展的念头，商业合作计划坍塌也没有改变他的心意。他只是受困于境地毫无回旋之地的现实，但意念依旧强烈。

　　父子二人聊了很久，匡母也不时送来热茶。望着小半年没见的儿子，她心里又喜又舍不得。
　　儿子眼神没有往日坚定不移，是遇到了困惑；眼底青色，是长时间不得休息；唤他名字时的迟钝，是心气低迷。

　　她这下对匡父“逼子还债”的做法更加埋怨，等交谈结束她便与匡父闹了一会儿，这才得到匡仪最快三个月结束国内工作、随后返校完成学业的答复。

　　短暂休整后匡仪继续上路，他深知这趟价值不大，只是单纯想回家休息。
　　答应楚风的最后一项信息化任务，需要他尽快部署，即使最后不能亲眼见证收尾交付，他也不想浪费过程中的可用时间。

　　中秋连着国庆，期间的工作应该是欢快的、充满期待的。所以许嘉怡干脆给给自己放了个长假，从中秋到国庆丝滑连贯。

　　可惜办公室这一方寸间总还盘旋着灰度氛围，可巧情绪的传染是毫不费力的。魏格非夹在在两片乌云之间，感受不到季秋的活力，与匡仪的工作交谈也很不再轻快。
　　老余经常性跟着匡仪出差，经常是昨天晚上11点下飞机，还得有一小时归家路途，然后今天8点继续上班。他这会儿正掰着眼睑死命看邮件，以麻痹生理上的困顿。

　　金九银十，秋收时令，这是收获的好季节。

　　点胶机设备调试结束，厂内验收完毕，打包后等待出货。
　　邵研完成OA与微信接口对接，正式收尾一大难关，正式跨入ERP实施规划中去。结合匡仪前期调研考察评估、资金成本、团队框架，最终否决第三方直接购买方案，改由自我开发系统并融合MES，以让系统互通整合资源，打通业务流程通道。

　　国庆节如约而至，当周晔的喜糖摆满宿舍时，分别的时刻才算正式来临。季秋和褚穗送别她离开公司大门，载着新婚的喜悦奔赴未来。

　　邵研的系统开发布局也无休止加班中尽数展开，项目管理部几乎通力合作，填补人资空缺。
　　季秋一边忙于完善管理蓝图，一边尽快交付匡仪敲定的任务：将部门内部实施成熟的OKR目标管理体系与KPI绩效考核管理体系编纂成册，形成规范执行标准，建立从无到有的腾飞。

　　魏格非为刘金锡定制的网络推广策略初见成效，行业分析、市场动向见微知著，刘金锡也趁机向力排众议，向邵研提出CRM系统需求，至于是否实施或是购买集成，也是后话了。

　　如此紧锣密鼓地工作进程，连许嘉怡都发现整个部门节奏不对劲，她趁着高层例会结束期间，小声向孙一巍抱怨几句，不巧就被楚风听到耳朵里。

　　楚风咂摸几句，独自坐在办公室细想，这才察觉到自匡仪从美国归来，整个人都扑在工作上，但不同与以往的稳步推进，这里面掺杂着焦躁，他几乎保持着麻痹自我竭力工作的状态。

　　看到手边的系统实施规划报告，楚风打定主意，从这里切入最为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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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有个小结尾，下章就到团建啦，大家太苦了，要休息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