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工厂拧螺丝》达喜

103、没完没了！

　　行至三月中旬，季秋接收的问题与隐患逐渐呈井喷式涌现，合作部门把自家的成年积弊再一次复制转移到新兴项目过程中去。

　　先是以吕公为代表的研发部。虽然前期渐少了汪林育的过分干预，他依旧瞅准时机、见缝插针地加大个人存在感，不漏过任何一次行使权力的机会。
　　几乎在每一次审图关节挑刺、打压，差不多每一模组都有两到三次的大改。因为季秋在前情给与了限制，他也留了心眼，不再等图纸进档下发后再撤回，而是扣押着图纸死活不愿松口。
　　这就直接导致模组工程图原定发图时间几乎要落后到原定需求时间，后端部门接到图纸也开始暗箱操作，随意变化、更改需求期，抱着要乱一起乱的糊涂心态层层递进。

　　其次是以品质为首的检验标准降格。项目伊始之际，在应对季秋项目上的零部件时还能保持严谨、特殊对待的心情，人手与专注度有目共睹，而随着项目周期拉长，工作态度逐渐疲敝，几乎又回落到初始低水平的检验手段。
　　这一变动直接导致刘牧在产线组装时，经常能复查反馈漏网的不良品，一来一回在精力、成本、时间上造成多重浪费。

　　如此返工必定对采购形成反噬作用，原本就在于外协供应商推拉进退，突然有既已完成的订单复工插入，双方都在埋怨的阵地里群起攻讦。多重消极效应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推着计划不断超期，甚至在群里反馈出一点点小问题都能演变成群体推诿谴责事件。

　　又吵了？
　　可不嘛！
　　唾沫乱飞互相顶撞成了日常景观。每当廊上接水的同事纷纷侧目、窃窃私语之时，便是季秋火力全开的当口。
　　好在这个月份匡仪不经常现身，他与HR袁溪行、CFO孙一巍在常州进行为期一周的考察学习，这给季秋留下充足的活力发泄机会。

　　这番本应该出现在二季度量产高峰期的例行场景被提前演绎，给不少看热闹的同事造成误解，不知道的还以为公司今年业务量爆发，3月份就要进入批量出货阶段了。

　　吵呗！大家似乎都憋着一股劲，似乎项目不吵不能继续、不吵不能成功。

　　显然在当前阶段，以周为单位的项目例会已满足不了状态百出的现状，季秋干脆对照清单问题，将涉及其中的重点负责人单拎出来举行每日站会。这法子被老余戏称为没有敏捷管理的里子，硬要套上站会冲刺的面子。
　　季秋呛他一句“好用就行”，管它是里子面子，有效果、能互通移植就是好的管理模式。

　　周六早上，季秋一睁眼就收到SQE反馈的一票不良件。季秋呼哈一声从床上弹起，简简单单洗漱完毕，顾不上画眉梳头戴隐形，只边跑边买上俩包子，急吼吼跑去现场了解情况。

　　品检部置物区内，有三个周转箱摆满了大大小小十几单铝件，季秋只瞧一眼火苗噌噌就上头了。蹲下翻翻图纸细看，还得有一层表面处理工序，一来一回起码倒腾两天半，而这道工序按计划来说已经延后了两周。现在东西居然还是不良品，这谁看了能不气愤！

　　夜班质检的同事拉出一沓文件，摆出所有异常登记细则。季秋推了推眼镜，仔细一辨认：

　　①漏加工，未攻牙；
　　②平面度超差；
　　③打孔错位；
　　④表面刮痕，划伤面大；
　　……

　　“不用看了，都是小武家的。”SQE大姐夹着一叠报表走来说明情况，“最近他家问题很严重，再这么下去这个月末就得淘汰他了。”
　　大姐摇着头和夜班交接完，再把季秋手中的异常登记册抽走，指尖擦擦唾沫向前翻去几页，“你看，这是前几天刚送来的一票，也是惨不忍睹，拿回去返修到现在还没送回来。”

　　季秋深呼一口气，看着密密麻麻的待追踪处理记录，再看看脚底成箱的不良待修品，心里又急又气。

　　“姐，你有时间吗？要不现在去现场看看？”季秋扔下文件，掏出手机申请了用车需求。五分钟后，她带着SQE大姐突击式上了车。

　　“要不要打个电话过去，万一人不在家……”
　　“不用，没碰到下午再去，我就要看看小武到底在搞什么飞机！”季秋主意已定，语气决绝，紧盯着司机师傅的路线掐点赶路。

　　20分钟后，两人在10公里外的园区门口下车。几月不见，破旧的园区又少了几家勉力经营的铺面，季秋穿过满是落叶尘土的水泥地，“哒哒”往目的地跑去。

　　拐过眼前的楼栋就能见到蒋武家的小厂房了，季秋呼呼喘着粗气，快步绕墙。

　　熟悉的铺面门口停有两辆小轿车，一辆后车厢大敞，里面是两盒蓝色周转箱，箱子外堆着几块金属光泽的零件。一辆正发动起来，缓缓驶过季秋，车厢里净是一阵叮咣乱响。

　　“姐，我们发小武家的是包工包料吗？”季秋怎么瞅箱子里的东西都不像原材料铝块，倒像是加工完全的成品。
　　“当然不包料了，咱家不愿吃亏。”
　　“那就很奇怪了。”季秋拉着SQE大姐查看店门的古怪场景，两人面色凝重，两下使个眼色一齐上前将蒋武堵个正着。

　　SQE大姐按住送货人手里的周转框，仔细拿起一件端详，无比肯定下了结论：“这是你设备上的定位支架，我前些日子刚收到其中一个。”

　　屋子里CNC机床并无在工作，只有一位身穿维修logo工作服的男子。

　　“小武，这是怎么回事？”不祥的预感从季秋心头隐隐升起。

　　面对季秋的提问，蒋武两眼无光，机器人一般咽了口吐沫，他低头吹尽掌心与衣袖上的灰土，露出发丝间扎堆的卷曲的金属碎屑，胸前衣摆满布着机油浸染的片片污渍。

　　“机器坏了，这几天不能赶货。”已经没什么可隐瞒的了，蒋武干脆和盘托出。

　　SQE大姐扒拉开他胳膊让路，自己蹬蹬跑到里屋，把机器设备一个个看过去。

　　“怎么回都坏了？”
　　“被砸了，主轴坏了两台。手里的订单我转给朋友帮忙做了，他们家水平有限，只能做到这程度。等我下周能复工，基本上就没问题了。”

　　你！这！季秋一着急咬到舌头，疼得暗暗叫唤一声。

　　“怎么坏的？”季秋还是觉得有内情。
　　“我爸喝酒赌博，输了还不上钱，上门催债弄的。”

　　一瞬间的真相大白，季秋丝毫没有破案的兴奋，反倒在生气与惋惜里反复徘徊。她气他有事不上报，等瞒不了爆出来就是大事故；她惋惜，蒋武有手艺有态度，非得被糟蹋事儿阻断生路。

　　大姐拉着人闲言小叙，面色缓和安慰几下蒋武。从专业角度看，这种情况是需要严正对待纳入考核的，可惜看着眼前贷款创业的一家子，她实在狠不下心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姐最终松了口：“小武啊，等修好机器再接单吧，你自己和采购发单的沟通一下，别再搞这些弄虚作假的。”

　　“这些单子我会撤销订单，以后有事儿会提前打招呼的。”蒋武弓着身体，手扶在工作桌上支撑着摇摇欲坠自己。“对不住了。”

　　这话是冲着季秋说的，了无生气的精气神、凹陷的脸颊以及眼底的青灰让人，让人觉得说一句拒绝都是残忍。

　　“我知道了，你尽快处理好这些，订单方面如果能恢复之前的质量水准，依旧会向你倾斜。”季秋说完便招呼大姐离场，再待下去，恐怕蒋武就得绷不住了。

　　回去的路上，SQE大姐很自然地回忆起老蒋的赌徒经历。原来她在零二年时曾和老蒋供职于同一家小电子厂，只不过她入职当天就在百人站会上听到老蒋的开除处罚告示。

　　连续三天旷工、私自在外加班做小工，每一条都达到顶格处罚的标准。所以当她听闻蒋武所述的情况时，拍胸脯确保在真实性，起码有九成不打折扣。

　　季秋揉揉太阳穴仰面躺在后座上，她打心眼里不想错失培养出来的势均力敌的供应商。蒋武多次从生产角度提出了制造可行性分析，精简了结构设计、提供创新思路，几乎成为不可或缺的角色。
　　可叹如今啪叽摔个大马趴，一夜回到解放前。

　　SQE大姐听了季秋的担忧，反劝她放宽心。她指出即使是与采购合作多年、一家独大的外协厂商每年照样捅出一两个大篓子，依旧能像没事人一样活的好好的。等风头一过伤疤好了，又回到卖方主场的境地。
　　也对，这就像去蔬果批发市场一样，每个几箱几车的需求人老板都不带拿正眼瞧的。能有一位愿意拆包拿出两三个零头卖货的商家，怎会被小买家的一句投诉而震颤呢？大不了不要你这颗芝麻，照样有大西瓜等着合作。

　　季秋郁郁寡欢地回到公司，一进门一打眼好不热闹。行政的几位大叔正蹲在地上拆解组装一套粉嫩嫩的电竞椅，大堆零件和包装盒摊满平底，几乎没底插脚了。

　　季秋满腹狐疑打手势和老余交流，老余也耸肩摇头，随后想起什么指着电脑示意她去查看消息。

　　打开电脑收取邮件，人力资源部单独给项目管理部发来一份新人入职邮件。

　　主题：【关于新人入职事宜通告。】

　　新人？季秋挠挠下巴，韩思嵛的离职邮件才发出没几天，HR居然如此迅速找到填补，当真是稀事了。

　　通篇八十个字，怎么读怎么怪异，她从没见过HR会将新人的工作内容明码列出，如此刻意似乎就是在强调“除了这几项，别的工作千万别骚扰她”的潜台词。更遑论工作内容居然只是处理考勤签到异常、公务传达，也就是说出差报销、 文档整理、内需申请等犄角旮旯的杂事悉数不在新助理的工作范围内吗？

　　季秋刚从外面回来，心情还未缓和，这份邮件无异于火上浇油。未等她向人事咨询，方慧茹的一通紧急电话再次将她拉入深渊。

　　“季秋，300PCS需求的那张图纸还得晚上一周，听说开模出问题了，模具还在返修呢！”方慧茹说完就把电话撂下了。

　　“哎我……你！”季秋嘴巴一鼓，眼睛旁的神经突突直跳。

　　老余瘪着嘴偷笑，人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拿笔敲敲电脑外屏搞出点声响吸引注意力。

　　“这回出什么事了？说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模具！”季秋从腕间拉出一圈皮筋，咬在嘴里把短发捋顺了扎个小辫子，“模具没做好，回去修模了。”

　　老余哈了一声，这次还算正常，比上周拉货的车撞桥桩丢货的奇葩理由合理多了。

　　“模具我熟，修模锻炼脾气，配模强身健体。”老余招手把季秋喊过去问道，“你……还记得李茂吗？”
　　“李茂？就是上夜班睡觉被处分，不服气最后自离的那位吗？”
　　“对，他现在就在模具厂，没日没夜做模具设计。”

　　季秋挥手拜拜，赶紧结束没营养的话题，抱着电脑走出工位，把场地让给着急拼装的行政同事，自己则跑去采购和方慧茹火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