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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二之25 ...

  •   忠义军压抑着的这一腔痛泪,直到撤离洛阳的第三日,才和着铅云里酝酿了几日的暴雨一道,肆无忌惮倾泻了出来。厮杀场中历练出来的男儿,徒劳弹泪其实是件值得羞愧的事,所以要借这横流的雨水掩饰泪水,借一场草率的葬礼给眼泪名分——“终究一切无可奈何,魏大尹也只是浪死!”

      暴雨的天气决非安葬的好日子,但是八月底残暑尚存,仅剩头颅的魏公直遗体也实在难以保存,只得在军队渡过洛阳西面的榖水之后,权且就地藁葬。兵乱路阻,消息倒是传得快,魏公直的遗属本来停留在偃师县,闻讣兼程而至,竟然赶上了这场草率的葬礼,使得忠义军诸人痛愧交加之外,又不禁生出担心:“这等情势,这般天气,魏娘子弱质女流如何自处?”

      魏公直妻室早丧,兄弟都在他乡,赶来送葬的遗属仅有他的女儿,也就是嫁给柳詹为妻的魏氏娘子,陪同而来的只有一个老妪,以及与柳詹有师友情谊的僧人空法。单是弱质女流也就罢了,偏生魏娘子如今怀着八个月的身孕,按风俗产妇不能在娘家分娩,乃是随父亲来寻丈夫柳詹的,所以才停留在附近郡县,听得父亲死讯不顾一切赶到忠义军中,哀痛之余身体也难免受影响,柳詹此刻却不在军中,更增添了众人的烦扰担忧:“万一魏娘子也有甚不测,我们如何对得起已故的魏大尹,未归的柳秀才?”

      榖水西岸本是东都的禁苑神都苑所在,历来是洛阳城的驻军要地,这时因为李怀来被诱出城,大部分叛军都被歼灭于河阳,禁苑少数的叛军守军旋即归降范阳军,易旗号而不变人马,依旧驻扎禁苑之内。忠义军和幽州到底还未破脸,却也不再往来,暴雨一来,便无处可栖,只在水畔高地扎营。仓促撤离,辎重不备,临时营地极为简陋,郭光庭让出自己的营帐给魏娘子和老妪,其实也就是个草草搭成的树皮棚子,四挂草帘,避免大雨淋头而已。他也不另寻遮雨之处,沉默着站在丘顶东望,千万条雨线将榖水蚀成死白暗黄的一片,混沌中偶尔看见枯草断枝,有时还夹杂着一两具浮尸,打着旋儿从上游漂了下去。

      他道:“莫贺啜,我想这榖水,流下去同洛水会合,洛水又流入黄河,最终奔腾入海——万物都有方向,风雨无阻,确定不移。”

      莫贺啜正过来拿雨笠蓑衣给他,郭光庭接着道:“可是我如今……委实不知道往何处去。莫贺啜,我迷途了——真个迷途了。”

      莫贺啜替他戴上斗笠,说道:“你想也无益,世间路是人走的,等到明日雨过天晴,自有方向。”

      这劝慰效用不强,郭光庭道:“魏大尹生前说过:民为国之本,而非国为民之本。我想高祖太宗提三尺剑奋起乱世之间,建立大唐,为的是天下苍生太苦,无有国家,如何庇护子民?我少年从军,军中慰勉我们:‘奋勇杀敌,报国安民。’我从来不疑心这话有什么错处——莫贺啜,做将军唯一的事业就是杀人,可是我不是为了杀人而生的!杀敌为的是报国,报国为的是安民,否则的话,为什么千百条道路我们不走,非得入这刀头饮血的行当?”

      “无休无歇的厮杀,要的是国泰民安,也信的是只有国泰,才能民安,怎料如今……我竟为了‘不能破坏国家’,忍心弃置洛阳一城百姓!我奔走借兵是不舍得中原长久陷于战乱,希冀早日拔救人间出苦海,却成了亲手推百万人口入火坑!我一步错,步步错,还有什么路可走?”

      雨水横流,视线一片模糊,忽然眼前重新清明,是莫贺啜伸手替自己揩去了睫上水珠。冷冷秋雨中他掌心分外温热,尖锐的话语也是温和的:“你就是戆!一步步都行来了,还要回头辨什么得失对错?休怪我说句不可意的话:魏大尹若有主张,也不会只寻一死。纵然是他,今番也只能教你离开洛阳。你们这些年,总不成前功尽弃?这事不值得多想,你且休息。”

      郭光庭慢慢摇头,道:“莫贺啜,你不懂得,我也不是为了这一步步的得失对错寻思,只是头绪已乱。你说‘这些年前功尽弃’,我却不知我这些年,究竟都是为甚?”莫贺啜道:“你适才说了,你为报国安民——既然一直信这四个字,就继续信奉下去罢,你这戆人,寻思不透的事,何必自寻苦恼。”郭光庭大声道:“可是为了报国,却在苦虐生民!为着国家大局,忍心出卖百万子民,这样的‘报国’……这样的国家,要来何用!”

      他心神混乱,情绪激愤,这几句话已经不是同莫贺啜在辩驳,而是一口气迸出胸臆积忿。莫贺啜凝视着他,大雨里面面对面静默一晌,笑了一声,说道:“你这话,好教我想起西突厥亡国前夕——你大约忘了,我是西突厥的亡国奴。”

      “我西突厥明面上是亡于你唐家之手,其实就算无有唐家,也是迟早要亡国。亡国前可汗傲慢暴虐,无休无止的战争和劳役,压榨出汗国每个人的最后一滴血汗。连我阿史德氏的大巫师都说道:‘不体恤平民和奴隶的汗国啊,上天必然赐予灭亡!’那时刻族中众人都在诅咒,让我们这般痛苦的汗国,还有什么值得守护?然后……你们唐军来了,带着灭国的烈火、刀枪与弓箭,我也拿起了弓箭——对付你们。”

      郭光庭想不到他会提起西突厥的往事,一时怔住了,下意识想问:“你还记得西突厥?”但是这句话本不需问,谁人能够轻易忘怀故国?又想问:“那你却不怨恨大唐?”这句话却又问不出口,只能愣愣看着对方,道:“那么后来……”

      那个“后来”,是莫贺啜西突厥自由民身份的结束,却是郭光庭回返长安跻身将领的起始。各自人生被战争划出的鸿沟,本该天壤隔绝,却不道殊途同归。

      莫贺啜只是冷然自笑,道:“后来我也寻思过千百遍,那汗国是族中王侯贵人的汗国,和我有什么干系?汗国在日只是我们平民的苦海,更不值得我拼死守护。你现下苦恼的,我也是一般苦恼,至今想不明白,那样的国家,要来何用——我为它拼过了力气,最终也无可奈何。”

      “我跟你不同,我其实心里没有什么天下、人间,连复国都和我无关,何况汗国即使重新建立,无非又是一个阿史那突厥,干我阿史德•莫贺啜什么事?可是,汗国还在的时候,我就得为它效力到最后,纵然知晓日后的事,我那时也一样还要射你三箭,只恨失手不曾取得你性命!”

      他这最后一句带有赌气似的执拗,郭光庭隔着雨帘,也不禁失笑了一笑,旋即又是颓然:“原来……都是如此。这世上,‘国家’这般阿物,怎地尽是教人无可奈何——就没有能够抛撇开恁般格局,真正‘民为国本’的国家么?”

      这句话他信口说出来,说完了自己也觉得荒谬:“我是乱道,这世上怎可有不成格局的国家!”莫贺啜还未回答,背后却有人接口道:“怎地没有?世上也有那等国家,无有君王,无有贵人,只有居民。”

      莫贺啜回头的时候,郭光庭已经招呼出声:“阿师,魏娘子安好?”阿师是对僧人的敬称,来者正是陪同魏娘子赶到忠义军安葬魏公直的空法和尚,他也未穿蓑衣,一个光头在雨中冲刷得格外晶亮,却将雨笠拿在手里当蒲扇,大步流星走过来,答道:“正要报知将军,魏娘子动了胎气,怕要分娩,大雨里别无去处,只恐血污冲犯军中。”

      郭光庭和莫贺啜听了都是一惊:“魏娘子要分娩了?”军人并不怕见血,但是产妇血污,民间认为是最为污秽不吉的物事,行军尤其视为大忌,军中遇见乃是凶兆。郭光庭对这些忌讳倒不深信,却难保军心不振,急问:“阿师,可好禳解?”空法道:“贫道发愿,为颂千遍《血盆经》。”郭光庭道:“有劳阿师!传语下去,有阿师禳解,必定无妨!魏大尹殉难,柳秀才又是自家弟兄,岂可弃魏娘子不顾?告知全军,事急从权,休要嫌忌。”

      他说着话已经向棚屋而去,这几句话是在屋外对闻讯赶来的其他将领而说,众人领了吩咐,一些将士脸上却难免还是有迟疑之色。莫贺啜道:“唐家忌讳,我道忒也好笑!军中战马产了马驹儿,无不欢喜,尽说道好马生良驹,战场有接替的脚力,怎地妇人产子,就个个愁眉不乐——莫非人口卑贱不如马?”这话倒说得几个老兵都笑了,纷纷道:“神佛保佑,魏娘子平安产下小儿郎,也须是魏大尹的外孙。”

      接生的事男人家插不上手,甚至都不便围观,几个关切此事的将士三三两两站在不远处等候消息。空法要颂经,先去行囊中寻法器,郭光庭百忙里还想起他适才过来的时候那句插话,问道:“阿师方才说道,世上也有无君王、无贵人的国家,却是怎样?”空法道:“那是西域小国,贫道听祖先言道——”

      他忽然回头,加了句话:“贫道俗家姓毕,先世是西域胡商,将军想必知晓的?”他高鼻虬髯,一望而非中华人氏,莫贺啜在旁道:“原来和尚是昭武九姓胡。”所谓九姓胡是笼统康、安、曹、石、米、何、火寻、戊地、史诸胡姓而言,其实不止九姓,来源都是西域小国,亡国后流散的国人以国为姓,毕氏的故国就是毕国。空法道:“曾听祖先言道,我毕国位于那密水南畔,规模不大,举国以商贩为生,只有千余户人口,并无君长名位,国内也没有贵贱上下之分。”郭光庭奇道:“上无君长,下无贵贱,那么国家如何治理?”空法道:“世间众生平等,人与人更是一般样,为什么非要分出高低,谁治人,谁受治?国中风俗,若有触犯律令、侵害他人的恶徒,由老人们召集国人公议,百姓各投红黑筹判决有罪无罪,有罪伏法,无罪释放。何等公正清白?难道非得要什么天子君王凌驾平民之上,替人间来管是非!”

      郭光庭听了,默默寻思。空法谈兴一起,免不得措辞也激切:“不是贫道要造口业,我看大唐的君王将相,多是赘疣,除了累民害民,到底有甚益处?我毕国没有王侯将相,反倒不用争权夺势、勾心斗角,人人各司其业,富裕安乐。将军,都头,二位思量国家何用,我看是全走差了路头!”

      郭光庭悚然而惊,道:“是走差了路头!”空法道:“你们想不通国家有甚用处,是见了这回洛阳百姓被卖做奴口,救民反成了害民,其实休怪贫道说,是你们浅见了,只以为世上的国家,尽数是贵人操持的权势场。其实就如毕国……”

      郭光庭忽然道:“阿师,郭某冒昧,敢问毕国后来……”空法的慷慨陈词一下子中断,嗒然道:“……后来,大食入侵,毕国连同周围各家小国一起,亡国了!”郭光庭道:“原来也同西突厥一般……亡国了。”

      斗笠上敲击的雨点密如爆豆,是霖雨转大了。雨衣到底挡不住入秋的骤雨,全身湿透的衣甲冷铁般沉重。棚屋挡门的草帘忽而掀起,魏家老妪探头出来,颤抖的哭腔几乎被雨声吞没:“娘子难产,求列位帮手。”

      一张皱纹老脸湿漉漉的混杂着汗水和泪水,草帘开处只见屋内地下蜿蜒着暗红的血流,只是一流到屋外地面就旋即被大雨冲没,外面的人丝毫想不到里面的分娩也是一场鬼门关,听了求援只能面面相觑:“妇人家的事,我男儿汉怎么帮得了手?”魏家老妪哭求道:“老妇人委的支撑不来……娘子要请将军说话。”

      郭光庭没有近过女色,不料第一次接触妇人是在如此尴尬的时刻,局促着不敢多看魏娘子的脸,却又不得不正视她痛苦的眼神。产妇口中本来咬着一团破布,为的是不发出挣扎呻吟的声音惊扰军队,这时候开口说话,语音仍然有如堵塞在咽喉深处:“儿家……请将军……剑。”

      郭光庭一怔,以为最后一个字是自己听错了,魏娘子又重复了两次:“剑,剑。”胸臆中迸出固执的呓语,眼底燃烧着近乎狂热的光焰,雨天光线幽暗,棚内松明也被漏雨淋得半明不灭,她惨白的面庞好似浮在亘古的暗夜里,那一瞬间却光艳逼目。

      郭光庭看见她伸出带血污的手,努力向腹部下一横,做了个“划开”的手势,陡然领悟,失声惊道:“不可!”

      魏老妪也惊劝道:“娘子,哪可恁般!安心产育,总能诞下孩儿……”魏娘子眼底焰苗虚浮发颤:“孩儿……再不出来……要有损伤……”

      郭光庭断然道:“不行!怎能为生子而杀母?”魏娘子满脸急汗,手势无力,却执著比划着乞求。老妪哭劝:“娘子休这般!头胎总是艰难,再努力努力,就算万一……娘子年轻,还有诞育的日子,哪得为个血胞胎断送大人身?定要这般,你教郭将军将来如何对得起柳郎君?”她声音低微而坚定:“我……我甘愿。”

      郭光庭尚在摇头,肘后风声微凉,一柄出鞘短刀从帘缝里反递塞入手中,莫贺啜在棚外隔着草帘说道:“娘子再努力一试,就算万一,此处有刀!”

      攥在剑柄上的手沁出的全是冷汗,掌心里却又如握住了一团灼热的火。心底乱麻也似的时候,说话竟是镇定的:“魏娘子安心。”

      他不敢也不便再看接生过程,跪坐着退到角落。棚内地方狭窄,他尽量退后,空法才能从草帘门处挤进半个身体来,合掌也道:“娘子努力,和尚替你颂经。”但是和尚进产房,也是平生未有的遭遇,《血盆经》又不是比丘常诵的经文,一时捏着数珠,只是发愣,眼光也不知道往哪儿落的好,却听郭光庭低声道:“阿师,可否转诵《目连变》?”

      空法抬眼看见他苦笑的面容,昏夜中那神情迷离飘忽,声音却实落落的:“阿师,我只知子女爱母亲,纵然母亲有过失也要敬爱不改;却不懂得母亲爱子女,是一切不问,便生死甘愿。”

      空法道:“所以目连上天入地寻母,并不问母亲作恶多端,本当受罚,值不值得拯救?只因为青提夫人生他育他,曾受血海无边之苦,做母亲的也没有计较值不值得。”

      那《目连变》的俗讲经文,各处佛寺都会讲说,普天下男女无人不熟,可是僧人抑扬顿挫念诵出来的时候,每一次听闻却又无人不感动。

      “目连便发大愿心,誓欲拔救世间苦。
      我代阿娘赎罪恶,刀山火海亲身住。
      俯首百遍唤世尊,人间难割至亲恩。
      一切无穷无量苦,悉以加诸目连身!
      千刀穿体我愿承,万箭攒肤我愿受。
      炎炎火海我愿蹈,漫漫血池我愿沤。
      谁为人子无忠爱?谁做儿郎不私亲?
      但能救难护亲爱,便是普天大回春。
      纵教罡风吹齑粉,粉身碎骨不改心。
      ……”

      唱念声混合在骤雨声里,是一种怪异的腔调,而产妇越来越紧的挣扎叫唤声,又连接着生和死,更是一种奇异的处境。血池狱感之栗栗,新生灵却是来何姗姗。

      郭光庭想道:“我再也不寻思要国家何用了!哪怕它着实无用,也不干我事。”

      “因为我所亲所爱的,不是它——是另外的东西。那是我的一切不问,就生死甘愿。”

      【注:九姓胡中毕国事迹,见蔡鸿生著《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相关章节考证,略云如下:“毕国”即□□著作中大名鼎鼎的Baikand,位于那密水之南,今乌兹别克西境。“毕国之家,尽为商贩。彼等行商中国及海外,获利甚丰。”“其国无君长,安国统之。”毕国位于山丘,据险自固。□□史家云:“古时毕国号称要塞,因坚不可摧被誉为铜墙铁壁。”到阿拉伯征服前夜,它已变成一个为当代人瞩目的“商人之城”了。虽然“安国统之”,实际上是商民自治的“自由市”或“商人共和国”。在“千余家”的有限规模上,曾建立起无君长的城市公社。
      空法和尚自称曰“贫道”,并非僧道不分。按“贫道”为僧人自称谦辞,唐代口语多用,《敦煌变文集•大目干连冥间救母变文》里目连就自称“贫道”。
      敦煌变文中《目连变》经文,在潘重规编校的《敦煌变文集新书》卷四里收录有三篇:《目连缘起》、《大目干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并序》、《目连变文》,其中没有合适本章引用的唱词,于是这一章空法和尚的念诵辞,是我根据需要自拟的,真正变文唱词比这个更口语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二之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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