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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二之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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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时用兵之将,大多熟读《李卫公兵法》,深知其开篇即云:“夫兵者,宁千日而不用,不可一日而不胜。”然而忠义军的主将之一,偏偏就是号称“常败将军”的长孙岑。尽管“常败”之意乃是“善败”,往往能在败势如山倒的情况下,兀自保全实力逃得生路,可是败毕竟是败,就算败得损失轻微,也不能作为取胜之道。因此长孙岑自从与郭光庭合兵,就自居幕后,只在后方主管策划和接应之事,轻易不再出阵决战——忠义军若是轮到他亲自出战,那么定是衰颓之极,离全军溃散不远了。
然而这次洛阳会战,分明是唐军大胜的局面,自河北道后方赶来接应会合郭光庭所部的忠义军后军,却猝不及防在河清县遭遇了起兵以来罕遇的一场大溃败,逼得连长孙岑也不能好整以暇运筹帷幄,身不由己和溃兵一路狼狈急退。赶来接他的家将员宗周并马相护,情势紧张之际,连平素的稳重都难以保持,忍不住抱怨:“便道军中不可产育,妇人血污触犯,果然大败!连累主人吃苦!”
长孙岑病体虚弱,上阵都不能骑马,坐的是双人抬的肩舆,为了防止担夫临阵畏怯,弃舆而逃,平时肩舆旁都安排四个刀斧手,监视担夫进退。这场溃败来得突兀,阖军大乱,连刀斧手也失散了一个,幸亏担夫都是长孙家的死士,临难也不弃主,四脚如飞随军后撤。长孙岑在急速颠簸之中咳嗽不已,勉强戟手指挥:“老员,这时节岂是抱怨处?与我束阵!”员宗周身边的护军急道:“哪里约束得阵势!郭将军疟疾大作,带病压不住阵脚,落雁都也教贼兵隔断了,我军不从速退却,只怕顷刻覆灭……”长孙岑厉声道:“李怀来主力已灭,贼兵早是溃兵,我家岂可自乱自败!背后河水,退无可退,且拼命来!”
河清是黄河北岸的一座县城,黄河自山陕之间流入伊洛平原,到此处河面骤然开阔,一望洋洋,与下方洛水相汇,成为浩荡不驯的巨龙横贯中原东流而去。因这山河之势,地方虽小,却是冲要,有一座驻军屯粮的柏崖仓便坐落在县城西南。李怀来主力被回鹘铁骑败灭的所在正在河清县的下游河阳桥,回鹘人因为急于收纳洛阳城的财富和人口,不加追击便匆匆赶去东都,放纵这批溃兵散乱而北,其实比正规战场形势更乱,更难应付。
忠义军撤出洛阳本来便军心不振,再猝然遭遇混战,哪里有士气对阵?纵然长孙岑极力呼吁部属束阵御敌,乱军之中也一时约束不住,沿河直退到河滩烂地,马陷人困之余,才勉强整出一个偃月阵来。长孙岑道:“命坐!”身边传令官大声呼喝:“布坐阵!”顿时鸣金下去号令全军。
坐阵顾名思义,即是全军跪坐于地,持盾护前。这姿势采取的是防守之态,乃是《孙膑兵法》所云:“甲乱则坐。甲恐则坐。”军队处于混乱、惊恐的劣势,便以坐阵强行约束不得溃退生变。面对着横扫而来的敌军,自家却驻足坐地,不消说是极其凶险搏命的行为,但是军中旗鼓金钲,是军士绝不违背的铁律,坐阵一整,军心一齐,忽而镇定。盾手射手自行配合,旋即稳固了阵脚。
这日天气仍未放晴,空中飘着雨丝,河滩黄水大涨,烂泥陷马,对方的骑兵无法冲击,被长孙岑的坐阵连射了几轮利弩,见讨不着便宜,便自慢慢放松了包围圈,只是派人出阵劝降:“你家与其背水一战,何不归降夏王?”员宗周命护军回答道:“你家伪王已灭,何不归正大唐!”对方哈哈大笑:“谁道夏王身故了?夏王正在柏崖仓歇马,石将军已带兵南来接应,转瞬旗帜东指,重下洛阳!忠义军既然与幽州翻了脸,不如同我家合军罢!”
石破延是李怀来部下最得力的骁将,因为被李怀来指令去援救太原才没有出现在洛阳会战战场,这时听他居然来了,不免给忠义军一记闷棍:“石破延离开河东道,难道太原那面周信明真个败退了!”员宗周正要让部下骂阵回去,猛听杀声嘶喊,一彪人马斜刺里掩袭而至。
这人马打着红黄二色旗,旗帜上是箭穿飞雁,却是落雁都赶来的一支援兵。伪夏军本来无心恋战,甫一接战,便即整军而退。他家队伍齐整,背后又有柏崖仓驻军,忠义军也不敢追击,只在河滩会合了,各自急问:“郭将军呢?余人何在?”落雁都众人道:“郭将军抱病压阵,被贼兵冲散了。阿史德都头北去寻他,也不知下落。”
长孙岑只得指挥军队向西北一路撤退,好在不久就陆续遇见了忠义军其余败散的人马,一一收拢。乱军里莫贺啜望见长孙岑的旗帜,急匆匆赶来相见,员宗周先问他:“郭将军何在?”莫贺啜道:“不曾与长孙将军会合么?”长孙岑指着前头杏黄旗,说道:“窦将军方才带着魏娘子母女冲杀出来相见,说郭将军自任断后,旋即失散。”
莫贺啜恨恨道:“顾着产妇婴儿,就不顾自家抱病!死也合该!”说着这话,却提刀拨马,又复冲出。长孙岑长叹一声,见丘中立也到了身侧,便道:“今番混战,辎重全失,且寻地宿营再计议——魏娘子产后危难,请来我帐歇息。”
魏娘子生育本来就是难产,产后又随着乱军混战流离,险死还生,都已经不能行走,被士兵背负过来,兀自血染裙角。长孙岑安慰道:“空法和尚已北去迎柳秀才,不日尊夫定能带兵接应,娘子安心。”魏娘子气息微弱的答应致谢,长孙岑道:“还未恭喜娘子添了人口——孩儿何在?”陪伴老妪抹着眼泪解开衣襟,掏出捆缚在胸前的婴儿,说道:“惭愧娘子舍生拼死,却不是男儿,是不中用的女娃。”
早产的女婴身躯瘦小,哭声倒是响亮,抱出来便张着没牙的小嘴哇哇乱喊。长孙岑听了老妪的话却自笑了:“女儿有何不好!乱世男儿只会互相斫杀,若无妇女撑持人间,成何世界?”他做过父亲,抱孩子手势娴熟,轻声安抚,老妪都不免赞扬:“长孙将军却温存,郭将军都不敢抱,说道孩儿幼嫩,只怕碰坏。”长孙岑笑道:“他同我不一般。我昔年自安北都护府病退归乡,四五年生涯无聊,只能弄儿调妇打发时光。若非战乱,本该乡间庸碌而死……”
正说着话,忽然外面来报:“洛阳来人请见,言道是段司马遣来送粮草的。”
众人听了都是一怔,料不到这等形势,范阳军还派人送粮,这粮草又岂是轻易好收的?长孙岑略一沉吟,命人:“速寻阿史德都头回来,有事协商处分。”又让放洛阳来使进来。
忠义军辎重已失,所谓宿营,其实也就是用马匹环绕隔断,搭成简易野营。因为下着雨,露天火把不明,看不见来使神情,只觉语气倒是谦和:“段司马得罪贵军,颇是不安,特遣小人押送战马五十匹,粮草二十乘,聊供所需。”
忠义军本来参与洛阳会战的实际军额只有万余,攻城损折不少,又遭猝然溃败失散,此刻聚集在一处的也就三千左右人马,并不算多,但是五十匹战马、二十乘粮草的补给,还是杯水车薪,难以敷用。长孙岑没有发话,丘中立已经忍不住讽刺:“段司马处分洛阳一城,军政闲暇还顾念友军,馈赠厚礼,愧不敢当!”那使者更是谦卑:“段司马也知些些物品,不足使用,只恨相隔黄河,委的难以运送辎重,误了贵军行止,岂非深罪?便奉一计,庶几可渡贵军难关。”
他言辞倒是诚恳,洛阳城隔着黄河,难以运送物资也是实情,长孙岑语声平静:“愿闻段司马计策。”那使者道:“此计说来甚浅——眼前柏崖仓是北岸要地,储备丰足,何不袭取?”
这话一出口,长孙岑身边的几个将领都不由嗤之以鼻:“原来却是挑动我家追击逆贼,你等坐享全胜!回去上报你家司马,说道忠义军势危力竭,撩拨不得李怀来困兽之军,休要指望了!”那使者正色道:“此计岂止是为我家成败?正是贵军生死攸关。”
此刻忠义军困在黄河北岸,前无接应,后无援助,兵败粮绝,的确是生死攸关的境地,众人听了只能沉默。那使者又道:“要袭柏崖仓,须得趁早,听闻李怀来已传令石破延南来接应,万一教逆贼合军,据有仓储要地,贵军在北岸便无立足之地了——段司马也不敢隐匿私心,李怀来若得卷土重来,东都安危难定。这也是为了平王殿下事业,因此愿出一支偏师协助夹击。长孙将军主攻柏崖仓,郭将军在北抵敌石破延,定教逆贼悉数败亡,大唐中兴在此一战了。”
这番话侃侃而言,长孙岑还未回答,已听外面有人怒声道:“什么‘郭将军在北抵敌石破延’,人都病得半死不活,你家还要拿来使用!”
雨丝侵袭中的火把焰影一沉,莫贺啜不卸甲胄,大步走入,接着斥骂:“好端端雄牛也似健壮的汉子,淋一场雨就患疟疾,还不是被你家什么司马,什么平王,气出病来!今番还有脸又使唤作战?又拿什么‘大唐中兴’的虚脾话哄人卖命?过后还不知又教你们卖了什么——忠义军须不是范阳军的奴口!”
使者涵养甚好,只是听骂,听他骂完才道:“司马也知洛阳之事,甚是开罪郭将军,然而也是为着国家大计,不得已之举。可知因为魏大尹烧了户籍册,加沙特勤大怒,要放火烧尽东都里坊,搜尽洛阳人口?平王和司马百般劝止,低声下气,这才拦阻了特勤的暴行,保全洛阳不成白地,也保全了偷藏不出的洛阳百姓——郭将军当日愤然一走了之,却保全过一砖一瓦一家一口么?”
莫贺啜平时训斥郭光庭甚是利口,却哪里是这种舌辩之士的对手,听了只能磨牙瞪眼,愤然道:“真是唐人无耻,强词夺理——亏得他不在场,不然真要活活气杀!”
长孙岑心情甚是沉重,听到这里却不由得失笑了,微然抬手,阻止了使者还要游说的言辞,道:“且报与段司马,兹事体大,还须合计。待郭将军归来,再向洛阳回话。”
然而直到第二天,郭光庭那一支人马也没有回来。
长孙岑和莫贺啜兵危粮绝,困在河清县地界的时候,郭光庭带兵在北路断后,乱军冲杀,却已经到了济源县。这里已到都畿道与河东道的交界,北面是太行、王屋两座山脉的接头处,沁水划出两山的分野,山横河纵,河谷正是山脉中通行的关隘。天暗路险,敌军乱兵渐退,他们也无法回头,只能就地在山间找了井泉安营,歇了一宿。还未到次晨,值夜的哨探忽然惊恐回报:“山北有兵!”
郭光庭自从魏娘子生产的那日淋暴雨之后就患了疟疾,一夜身间寒热轮换,无法安眠,闻言亲自去查探。天还未明,其实看不见敌人,但是山谷间回音最能入微,用胡禄袋枕岩而听,很快就得出了判断:“山北有急行军兼程南来,要过天井关。”
这关隘设置在太行山顶,关南有三口井泉,是以名为“天井”。山环路狭,南侧是一条细长萦曲的坂道,号称羊肠坂,乃是河东道南下都畿道必经之地。忠义军遭遇的李怀来溃兵,本在黄河岸北太行山南,已经被郭光庭等人抛在了南面,此刻传来的急行军,却是山北要来入关,必非李怀来——却定是河东来军。
一时间敌友莫辨,却瞬息定了主意:“羊肠坂是太行冲要,我军正扼咽喉,不可轻让!”昏夜中悄然传令,全军戒备,搬动鹿砦挡住狭路,伏兵关上,静静等待。
山中回响听得甚是清晰,来军距离却并不近,山路萦回盘旋而上,第一前队人马抵达眼前之时,天色才微微放出明光来。郭光庭低喝:“放!”第一排箭乃是鸣镝,齐刷刷射下关去,凄厉声响在山谷间拉成警示,同时关上喝问:“来军谁家?速通名号!”
军中惯例,第一支行队往往都是探路军,鸣镝忽至,也没有射乱阵脚,只是竖盾回撤,刷地分开,后面的骑兵先锋就赶了上来。山路狭窄,骑兵只能挨着前行,到射程之外就停了步,擎住一面大旗,厉声也喝:“关上谁家?速通名号!”
那旗帜是前锋的号旗,并无字号,呼喇一下迎风展开,白底上绣的标记是一枝飞天的羽箭。这标记郭光庭却是眼熟,心底蓦地一沉:“这是许京将军新泉军昔年的旗号。”
许京为新泉守捉,早在李怀来叛变之初就被友军石破延袭杀,新泉军也尽数归了石破延麾下。这旗号在山谷中忽然闪现,不用问就知道是石破延带兵南来援救伪夏李怀来了。
阎万钧在身侧失声道:“是石贼!石贼兵力甚强,我们如今不足三百人马……”郭光庭沉声道:“休得惊慌,羊肠坂是一夫当关之地。”
可这三百人也是大战之余,一半伤病,兵甲不备,干粮紧缺,士气低落,纵然扼住一夫当关的要隘,又能支撑多久?郭光庭道:“倘若放他们过关,长孙将军在后面腹背受敌,越发难支!何况洛阳新胜,若遭反击……”
然而洛阳的胜利,对忠义军来说只是心底最痛的伤痕,提起来无法激励,只能苦笑。郭光庭也知道这般心境委实不堪作战,如果说哀兵必胜,那么颓兵岂非必败?气势的颓唐,其实是心志的颓坏,没有方向、不知所措、无所守护的颓然心态,是人生无底深渊,唤不起力量,迸不出热血。
但是他到底找到了一个目标,回头道:“石破延那厮杀友媚贼,罪大恶极!想当年出征突厥困在沙漠,若非许京将军神箭搭救,此身安在?今日不为国家,不为他人,单为我们自己报恩报仇,灭此枭贼!”
跟随他一路杀场走过来的亲兵,其中最主干的力量就是当日北衙禁军中唯一愿意留下助南衙守长安的封八为首十八人,也是经历过征突厥死里逃生的士兵。这些年血雨烽烟,十八人里面又早损折了三分之一,现在只有十二个人跟随在他身边,剩下的将士中其实倒有大部分人不曾见过许京是何许人也。但沙场同仇,战友间恩仇不分彼此,听了这话,众人纷纷应了一声:“是!”
羊肠坂曲折漫长,大军不能一涌而上,前锋保持原地不动,后面的队伍逐渐叠上山道。忠义军箭枝有限,不敢亲发,只是屏息伏守。郭光庭身上的疟疾又开始发作,一阵恶寒一阵高热,有如潮汐动荡不定,煎熬万分。只看见天色越来越亮,却因为夜来有雨,山谷间弥漫着乳白的浓雾,遮掩了来军,侧耳但听铁蹄历乱,陆续而进,声势也有如海潮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