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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二之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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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鹘军并非攻城而来,城头上看过去阵营近,帅旗却远在八九里外驻扎。郭光庭寻思着相见如何措辞,纵马不觉稍慢,斜刺里便有一行人自后赶了上来。军校喝令:“忠义军郭将军在此,何人辄来争道?”行人慌忙抢来叉手下拜:“小人是洛阳东城父老,仰仗天兵光复,特来劳军。”
郭光庭看见这行人都是皓首苍颜的老者,牵羊担酒,路途却是向北,不免问道:“是去谒见加沙特勤?”为首的老者道:“小人万死,不知将军在此——贵军的犒劳顷刻定当补上。老汉们仰慕回鹘国威,特去参谒,失礼将军。”
郭光庭倒没在乎他们没有先来犒劳忠义军的事,但是听闻这句“仰慕回鹘国威”,心头一噎,一时无语。伤心话在舌尖打转,吐不出来,孙同忠却没有顾忌,直接道:“你等父老,想是请过段司马的示下,一切知悉了?”
那老汉禀道:“段司马已然谕示,小人们商议过了,一切知悉。”
他所说的“一切知悉”,显然是已经得知了那个出卖洛阳全城人口为奴的卑劣盟约,苍老的脸上却不见惊惶。郭光庭心头一紧,失口问道:“你等意欲?”老汉道:“小人商议,括遍阖城私户,也有巨万金帛珍宝,情愿悉数献出,赎买一城人口。”
他须发如银,说话时却是满脸皱纹舒展,竟然有一种老练的镇定。这是几十年生长中原名都的居民,才能培养出来的泰然自若之气,虽然口称“小人”,毕恭毕敬的神态中却难□□露出老年人对青年汉子善意的轻蔑:“恁地事体,便这般看不破!老人们生长洛阳,薛太后诛灭唐宗室见过,李怀来逆贼占据东都也见过,太平乱离,尽数品咂了滋味,还有什么不会自保?”
这样的话一介平民当然不曾公然在军将面前出口,郭光庭却也隐约感到了这意思,他敬惜年老,跳下马来执住老汉的手,道:“老丈辛苦!不知老丈谒见加沙特勤,几分把握?”老汉道:“此刻东城共二十九坊,献出积蓄便不下百万,南城此刻大军未曾廓清,不得共议,不过老汉今年八十七……”他一指随行数人,道:“那几位阿兄,更是年老,洛阳城最敬耆老,老汉夸口一句,我等主持,南城八十坊居民也定然尽数同意纳财自赎,不消担心。”他见郭光庭眉头还皱着,又加了一句:“倘若回鹘特勤嫌弃金帛不足,洛阳还可向四周城池亲友挪借,必定如意。”
郭光庭也不知回答什么,半晌道:“原来各位老丈恁般高龄,如何步行辛苦?便请将了头口前去。”他回头叫几个随行军校下马,将坐骑让给老人们,怕老者上马不便,特地扶掖登鞍。老汉大是感激,马上弯腰致谢:“有劳将军,还请将军千万约束,小人们谒见之前,万勿使回鹘先行进城,骚扰里坊。至感厚情!”
因为让了一半马匹,这帮老人带着羊酒前头去了,郭光庭一行就落在后面。孙同忠等老人们马尘已远,才在鼻子里面笑了一声。郭光庭转头看他,他却不看同伴,只是道:“郭将军,你们汉儿,煞是傻气!”
郭光庭心头压着大石,也不信洛阳百姓就此能够自赎,但想:“动之以情,说之以理……况且还有忠义军和范阳军在此,未必不能说服回鹘?”心中焦灼,与孙同忠并马而北。
从回鹘圆阵穿到主营之前,先被守门军士拦了一拦,说的是回鹘话,大致是内里正在接见适才那拨老汉,且请稍候,待特勤亲自出迎。孙同忠听得懂,回答道:“无妨,特勤同郭将军稔熟,不消客套出迎也罢。”正扯着郭光庭要向内走,加沙特勤倒迎了出来,笑声爽朗:“郭将军,孙将军,来得好慢!加沙急欲入城观光,便不奉二位座了,一径去罢!”
郭光庭的回鹘话至今没有长进,偏生负责翻译的梅录还未跟随出帐,只能由孙同忠致辞。他挂心着适才洛阳父老谒见之事不知成功与否,正要让孙同忠询问,却听内里隐隐似有哭声。加沙特勤性子褊急,偏头向里斥道:“梅录司马,说知那帮老汉,休要啼哭扫兴!洛阳城金帛,自是我家的利物,还待他们来献?撵回去罢!”
帐门忽然掀开,几个老汉被回鹘士卒倒持着枪杆打了出来,只片刻之间,他们适才在路上对郭光庭说话时的那般自信风度便已完全摧毁,一个个白发凌乱,涕泪交流。梅录跟着出帐,用汉语说道:“金帛不烦献纳,大军自会如数取得。特勤教你等从速回去,编点人口,唐家许诺,阖城子女尽数归于我家,各位便回去清点罢!除了残疾、恶疾、将死,其余不问男女老少,一律都要,十日之内,便要起身,你们可酌情自行编队,免教我家麻烦。”
这番话说得老汉们越发嚎啕大哭,齐声哀求。梅录摇头叹气,倒是放缓了语气,道:“我家也是为你们好,才不曾挑拣丁壮,嫌弃老弱——不然点选了壮年男女上路,抛弃了老人、婴儿,你等如何在空城存活?这也全亏是盟约赠予,不是战场掳掠,我家才有恁般闲心,恁般善心,何苦啼哭!”他果然存着良善之意,弯腰去扶哭倒在地下的为首老汉,安慰道:“念在你几个先来劳军,便替你同特勤说个情,不编你等为奴口,照‘黑民’编籍看觑便是。”
回鹘汗国里,贵族之外的人口分为三等:平民、黑民、奴隶。黑民即指隶属回鹘属部民族的牧民,地位低于平民而高于奴隶,具有人身自由。那老汉颤巍巍爬起身来,忽然高声道:“老汉生长洛阳八十七年,都城子民,怎堪间关万里服役异族!”猛然举头,向营帐前插旗杆的石础撞了过去。
众人大吃一惊,梅录靠得最近,一把便扯住了他后心,郭光庭已抢上抱住,劝道:“老丈休得如此!”那老汉只是呜咽:“阖城都是安分子民,抗拒不得国家盟约也便罢了,怎地连自赎都不许俺!”
加沙特勤性子急躁,被这一扰,恼火得大喝了几声,郭光庭也正抬头向他拱手发话:“特勤且慢,可否听取郭某言语……”两个人同时说话,梅录一时来不及翻译,彼此也不知道谁在对谁说话。郭光庭只得先住了口,加沙特勤吼了几句后也停了声。郭光庭再道:“郭某斗胆进言,既然洛阳百姓情愿自赎,特勤何不允许?驱逐百万人口背井离乡,殊非仁德,何苦如此!”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梅录只顾瞪着他瞧,满脸纳闷,竟不翻译,加沙特勤连问了两句:“郭将军说了甚话?”孙同忠便在旁替他翻译了,加沙特勤脸上顿时也一样现出纳闷神情,过了半晌,不怒反笑,道:“郭将军这话,恁地是消遣!”
郭光庭也不知道他说话意思,但见他脸有笑容,并非动怒,便继续进言劝止:“听孙将军言道,贵国求索奴口,无非因为开垦耕种,缺乏人口。然而洛阳百万居民,一则是都城百姓,世代居住城池,并不业农,如何做得耕田之事?二则,贵国在极北之地,这些子民生长中原,不堪寒冷,倘若驱逐过去,恐怕多数水土不服,要生灾病,非但服役不得,并且还要拖累贵国;三则,洛阳富庶,府库珍宝已按盟约尽归回鹘所有,若许百姓自赎,所得财富还可加倍,大军既来,想必也要图利,驱逐人口之利,何如索取献纳之利?郭某愚言利弊,还请特勤权衡。”
这是他一路思忖,自觉有理有据的游说言辞,如果教忠义军中莫贺啜、窦惟忠等人听见,大约还要惊叹而笑:“郭将军怎地忽然好不口才便给!”但是梅录将这番话逐句翻译过去,加沙特勤倒是依然在笑,语气中却带了不屑:“郭将军,消遣话说说就罢,何得认真?既然早已许我百万汉奴,我家奴口怎生使用,何劳操心!你只陪我观光洛阳城罢。”
梅录翻译了他的话,又自行加了几句,私下来劝:“郭将军,你若说笑,也就罢了,若是认真,好不痴愚!那盟约分明言道,战胜之后,土地归你家,财赋归我家,这干洛阳百姓,连人带产业都已经是我回鹘的利物,你怎地还同这帮老奴一般蠢笨,妄言什么‘自赎’?世上哪有拿主人自家的财产赎自家奴隶的道理!”
孙同忠也在旁道:“郭将军,孙某路上便同你说,事已至此,只能认了。你说甚利弊,却不知漠北土地空虚,奴口便是最大利物?何况做了奴隶,还谈什么不懂耕田、会得生病,孙某不怕得罪你,这般傻话,不消说出来笑煞人罢。”
他的话太过直白粗暴,郭光庭本来压住的郁怒不由得要涌上心来,沉声道:“适才郭某说了三条利弊,特勤不以为然——其实还有两条,不曾说得。”梅录翻译了,加沙特勤皱眉道:“你说!”郭光庭道:“回鹘铁骑固然精强,也只八千人马,洛阳百姓编籍百万,纵使只有五分之一在丁壮之年,也须有二十万壮男健妇——未必尽数甘心受铁骑驱逐向北,永世不返故乡。”
这几句话翻译过去,加沙特勤脸上再次显出怪异神情,仍然不是动怒,鹰鹫般的眼睛看看他,又看看左右,过了半晌,伸手指着郭光庭,放声大笑。
郭光庭不懂他笑什么,只道:“加沙特勤莫非笑我汉儿懦弱无力,便自信可以将百万人口如犬羊般驱逐漠北么?”加沙特勤只是指着他,笑着连续嚷了几句话。郭光庭正色道:“还有最后一条:纵令洛阳百姓无力自保,我忠义军军口三万,范阳军十万,四周亦有唐家王师,人人都非铁石心肠,忍看特勤驱逐中原子民北去为奴?”
加沙特勤仍然在笑,梅录却没有向他转译郭光庭言语,反而压低声音,向郭光庭唤了一声:“郭将军!”郭光庭转头看他,他脸上神色郑重,说道:“郭将军,念在一路交情,你这番话我不说与特勤听——你是认真?”
郭光庭点头答是,他便摇头,道:“郭将军,你太年轻,太鲁莽!可知这话下场?这是毁约背盟,你当日可也喝过血酒,立过毒誓!”郭光庭道:“毒誓郭某一身承受,百万子民为奴,决计不堪!”梅录冷笑道:“当日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血誓!就算范阳军也同你一般想头,要毁弃成约,除非翻脸击败我回鹘人马——就算你们能将八千铁骑一举击败,一举屠灭,那又怎地?我家特勤背后是拥有七十万健儿、六十万控弦的回鹘汗国,你大唐内乱未定,军民疲惫,欲待挑战?胆敢挑战?”
他们对话用汉语,孙同忠在旁只是一言不发,加沙特勤听不懂,连声追问梅录:“你们说了甚话?”梅录用回鹘语向他解释了几句,随即又向郭光庭道:“郭将军,实说与你,我虽是回鹘汗国的硖跌氏,生母却是唐家宜国公主陪嫁的汉女,我身也有一半汉儿血,实是不忍大唐与回鹘兵戈相见,这才不向特勤转述你的挑衅言语。你休要认我是歹意!适才你也道事有利弊,这其中的利弊权衡,我劝你按捺脾气,好生思量。”
郭光庭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在失礼的情况下告辞冲出回鹘大营,孙同忠留在营内劝慰安抚加沙特勤,他带出来的只是自己的随从军士,以及那几名仍在痛哭哀求的洛阳父老。他心神混乱,纵马前奔,将到城门,迎面来了自家队伍,高声招呼:“郭将军!”郭光庭猛然勒马,奔来的一骑回手抓住了他,两乘马擦肩打了个旋,郭光庭叫道:“莫贺啜!”
莫贺啜见他脸色不好,便知道在哪儿碰了壁,追问:“甚事相干?沮丧得死了人也似!”郭光庭胸臆间堵着大石,一时难以从头说起,莫贺啜便撇头去问追上来的小校:“回鹘营中说了甚话?”
小校口舌灵便,扼要将事体一说,莫贺啜听了点点头,道:“原来为的这事,你的倔强性气又犯了?”后一句已是转向郭光庭,郭光庭握紧马鞭,咬牙道:“莫贺啜,我实在不能……”莫贺啜道:“你决意和回鹘人破脸动手?这时机是自家人动手的么?”郭光庭道:“我也不愿内讧!尽量便不动手,却要扼住城门,决计不放回鹘入城,然后陈说……”莫贺啜道:“陈说什么?你不是在他家面前痛陈过利弊了么?谁待听你!”
他抢白郭光庭是常有的事,郭光庭也不以为意,只道:“莫贺啜,我想这事总有回旋余地,只消……”莫贺啜一笑,道:“只消什么?你要落雁都助你对抗回鹘?不必开口。”
他脸上还带着笑,笑容却是讥刺,斩钉截铁又重复一句:“不必开口!落雁都决不助你。”
郭光庭万万不料他拒绝得如此冷酷,一时愣住了,莫贺啜道:“你是愚蠢,是疯癫?手头兵力号称三万,实则堪用的五千精兵尚不足,便思挑衅?还是将友作敌,自寻死路!你自寻死路也就罢了,落雁都为什么要奉陪你发疯?我辈厮杀场中做男儿,生死不惧,却不能无谓送死。”
他笑意尽是冷嘲,又搁了句冷话:“何况你舍不得洛阳百万子民,与我何干?他们本来就是你亲赴漠北签约送人的利物,你要反悔,你要为他们强行挑衅,妄结仇敌,那是你们唐家骨血瓜葛,同族情义。我落雁都尽是突厥、九姓胡,却不肯为汉儿家浪死。”
郭光庭张口结舌,无辞以对,只道:“既然如此……莫贺啜……”对方的言辞句句犀利,他却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喃喃道:“长孙季高不在此处……可是他……早该……”
一时间脑中灵光闪过,才想起自己从漠北返回之后,其实也曾将盟约内容告知长孙岑,长孙岑却只问了句柳詹何处去了,听说被调往盐州游说周信明出兵太原,便微微颔首不语。郭光庭当时不曾放在心上,此刻才忽然明白,那等弄文借典的文字,瞒得过不学无术的自己,却怎么瞒得过世族出身、做过副都护的长孙岑?
莫贺啜道:“你道长孙将军愚蠢似你?他定然猜知了,你又寻思什么?莫非怨他不曾说破?”
郭光庭道:“不,我并非埋怨季高……那时刻……”
那时刻,盟约已定,借兵已来,会战已接,箭在弦上之势,长孙岑还能如何?如若说破,郭光庭又能如何?战场士气最紧要,主将意志决计不能摧毁,那时刻长孙岑的缄默,不得不然。
可是,这时刻,在后方还未抵达洛阳城的长孙岑,心里想的又是什么?他能不能赞同郭光庭近乎疯狂的毁约背盟、挑战强军的想法?
郭光庭一霎惘然,仰头看了看天,道:“莫贺啜,你回城传语,请员将军、丘将军二位姑且守住城门,暂时不放回鹘入城,只消一刻——我去东城寻段司马……还有平王,想必也到了。”
他说完了拨马便走,莫贺啜在背后连叫了两声,他才稍微勒步回头,莫贺啜道:“你去劝说平王和段司马?不要痴!起初就是他们弄鬼,他们肯幡然悔悟赞同你?”郭光庭声音发哑,道:“便是不行,也需一试……百万人口,怎可袖手坐视入火坑。”
莫贺啜道:“天下人谁不在火宅里?你是何人,自家都拔救不得,还思量救人!”
郭光庭只道:“总得努力。”
两人对视一眼,莫贺啜挥鞭叱道:“去罢!不阻挡你拔救众生。休要耽搁,回鹘若要入城,我军不能支吾太久。”郭光庭回马便走,他又一次从后面叫住,呼道:“虽然我不赞同你行事,却是私下话——你到东城见过范阳军,只管仗着你胆略发话,不要堕了气势。忠义军总是一体。”
去洛阳东城并不需要重新入宫城再转出子城,从宫城北门纵马向东,不多远便是洛阳北墙的中门徽安门,内里大街两侧的起端,左是粮仓含嘉仓,右是民居政道坊。段越石入城其实比郭光庭还要顺利,这时街面上已不见乱像,含嘉仓门户大开,范阳军中的主簿正在指挥文书们登记粮仓卷册,守门兵陪郭光庭入城的时候,还有相熟的人打招呼问道:“魏大尹匆匆去宫城,究竟做甚去了?段司马正在寻他。”郭光庭心想原来孙同忠没有派人回报魏公直去河南府廨的事,但是魏公直去府廨做什么,自己却也不清楚,只得含糊过去,反问:“平王殿下何在?”便有人指引:“殿下在子城招纳降将,含嘉仓过去便是。”
郭光庭每次谒见李承序,其实都难免在心底微微寻思:“殿下终究不是七郎。”平日里这般思量,难免混杂着既欣慰又失望的微妙情绪,今日来寻,看见平王从一班降将之中微微抬头望向来参谒的自己之时,一霎间却有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但愿殿下,万万不能是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