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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二之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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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嘉瑞四年洛阳会战这一役,以历程论持续五个月之久,但若以终局论,却是直到八月底才转入决胜关头。这正是唐军联盟发生巨大动荡的转折点,也恰好是忠义军投入主战场的时刻,中州大地乱如鼎沸,偏安巴蜀的剑南行宫却难得平静,就连遭受了回鹘拒绝会见之辱的唐使崔令言回返,交还出使前假借的官衔绶印之后赴朝廷对,行宫都未曾责难,只是传旨温慰:“崔令言远地辛苦,无功有劳,着守成都府少尹。”
成都府少尹衔属从四品下,崔令言被黜出朝之后官衔只得六品,以低级官衔领高级的职务称为“守”,这般虽无升官之赏,却有擢拔之实,崔令言喜出望外,谢恩不迭。两个随行的宦官也各有赏赐,欲待入宫叩谢,顺带倾诉几句借兵受辱之恨,却被颜怀恩传命拦了:“大家数日安闲自在,休的打扰起居。”
郑钦二人只能悻悻而退,退出行宫时打听了,耳闻:“圣驾实则数日都开九顶殿,会见军中各兵马使。”顿时知道皇帝这时才不是所谓“安闲自在”,只怕正在大大的不自在:“可笑!大家不欲见我二人,怕不是心底烦恼,厌听某人消息?”
李濬其实并不像郑钦二人猜测的那样是厌听某人消息,当然更不像数千里之外郭光庭愤然想的对战事毫无关注,相反军中密报一道道传将入来,虽然远隔崇山峻岭,对那片战场的厮杀情况却也只比当事人延迟几日得知,有时还特地咨询:“忠义军何在?战况如何?”
颜怀恩回禀:“河中节度使因为范阳王擅称平王,领兵退出战场,闻说范阳军遣忠义军补上了河中一军的空缺,正在邙山。”李濬道:“那是都畿道西北一面?北拒河东援兵,西防关中叛党,是个紧要所在。”颜怀恩道:“正是,逆贼也欺那所在兵力最是薄弱,几番冲击,忠义军死战不退,闻说旬日之间,约莫已损数千兵马。”李濬道:“只怕忠义军此刻兵额,未必过万,岂能损失如此?军报有所夸大,不可全信。”
也不知道是否因为洛阳会战距离得远,李濬这番出奇心平气和,连最初接到李承序擅称平王的消息,都未曾变色大怒,若无其事驳回了柳老相国“即刻传诏,问范阳王擅专之罪”的激烈建议,只说了句:“姑且看他。”结果这个“姑且”,就一直优容到连淮南王也大胆起来,却没像堂兄那般擅专,而是先遣人上疏剑南行宫,试探求封“吴王”。从淮南道走到蜀中,纵使快马兼程也要月余,淮南王的使者还在路上,关于此事的消息便已急递入了行宫。侄子们纷纷产生不安分的心思,皇帝心里当然痛快不起来,只是秉持一贯从容风度,压着郁怒不发,宫中却甚是忐忑,相戒:“大家不悦,休要触怒!”
这时李濬质疑忠义军消息,脸上声色不动,颜怀恩却沉吟一晌,才谨慎对答:“忠义军自称三万人马,数目本身不实,传闻损失数千,只怕也正如大家言语,乃是夸大——不过损伤甚多,也是有的。范阳军使忠义军补西北一线,岂非欺负左右不是自家人马,故意教他家去打恶战,舍得他人皮肉,省却自家死伤?”李濬笑道:“谁不爱惜自家!合该如此。”
颜怀恩本来想添一句助兴:“正是合该!谁教郭郎君不知好歹,要拗大家天恩?”但是听得李濬这一笑之中甚有凉意,说不出是怒是喜,心内一琢磨,这句话便吞落了,只道:“幽州借得回鹘铁骑,至今却还未出战,也不知如何使用。道路风闻,甚至传说回鹘铁骑并未前来,都是幽州夸口,谎吓逆贼。”李濬摇头道:“这才是谎,回鹘结盟借兵,崔令言都亲眼见了,岂有不来之理?承序放这等谎言出来,是有用意。”
这谎言的用意其实不久就明白,密报道:“范阳军使谍传谣,伪称周信明攻太原不下,败退北去,佯装河东道援兵出援洛阳,诱使李怀来领兵出了东都,意欲一举破围。八月二十三日会战河阳桥北,回鹘铁骑突出夹击,大败伪夏叛军,浮尸万余,黄河为之阻流!此刻忠义军先锋抵达东都宫城北门之外,段越石带兵出偃师县,另有淮南援兵南面呼应,成三面围攻之势,城中逆贼主力早已败出,决难守城,洛阳即将光复了。”
这光复东都的兵力名义上属于唐军,实则却比叛军更教朝廷心烦,谍报传来说是“光复”,揣摩天家意思,却不敢称贺,李濬也只是皱眉瞧着内殿壁间张挂的山河舆图,良久才道:“探子说道的‘此刻’,还是数日之前的见闻,眼下的‘此刻’,诸盟军想已进入洛阳城了。”
天家舆图幅员辽阔,绘制细致,山河关隘无不历历在目。当时还没有木屑和蜡油做成的立体山河模型图,仅凭平面,没有亲自走过长途的人其实很难想象山河形胜、关隘险阻究竟是什么个程度。李濬从前纸上谈兵,总觉得自己颇有韬略,今年和郭光庭亲自步行走过关内道,才知道纸面和实地到底不一样。这时凝望舆图,忠义军所在不过是弯弯曲曲地勾勒了几笔山字形,中间蝇头小字注释着“北邙山”三个字,想象中却知道那丘壑间多半填得下千军万马,逼近洛阳,必然有无数次攻守激战,山川里又躺倒了多少人马死尸?
他想起更化元年自己在东都紫微宫城猝遇叛乱,曾经退拒宫城之北的叠城圆璧城,等待郭光庭冒险潜出,通知禁军来援。那时候的心情其实早已被岁月洗刷得淡了,甚至连兵戈历乱的血腥味儿都回忆不起,这一刻却无端想了件颇为无聊的事:“郭光庭带兵抵达东宫北门外,岂非便要教忠义军首攻圆璧城?当年他随兵冲杀上城头来救我之围,可曾想到他年要带兵破城而入,陷我以围?”
这个念头自道是无聊,因为他也明知道,郭光庭未必想到这层关系——他多半满腔热血一往无前地直冲入围城之中,没准还傻气到了双泪交睫,感慨唏嘘,他在长安许下的血誓有一半终于是完成了:“收复两京、重致太平!”
李濬想道:“这痴儿,便不知晓恁般局面,却是你断送了七郎入围城!”
可是李濬却也不知晓,首攻胜利冲入洛阳,紧接着的局面,同样是郭光庭的围城。
攻破圆璧城冲入洛阳宫城北门的那一刻,郭光庭其实没有如李濬所思忖的那般百感交集,回首前尘——其实更化元年随兵攻打紫微宫城救驾,是自南而北,这番却是自北而南,地形既然不一样,攻守形势也是大异,兵戎箭镞之间,其实容不下多愁善感。檑木终于撞破了圆璧城北门,内城叛军放弃抵抗、向内奔逃的时候,他只来得及下令:“急进莫顿!内城有三座,休使他们喘息退拒!”
李怀来主力被诱出河阳,歼灭于回鹘铁骑的消息,其实对东都叛军是个极大的打击,回鹘铁骑此刻还在河阳一带扫除李怀来残余兵力,没来参与攻城,洛阳城已然吓破了胆,圆璧城一破,竟然就没了斗志,四散奔逃之际,根本来不及驻起第二道防线。忠义军踏着满地鲜血尸骸冲入去的时候,外面也传来另一面的捷报:“段司马领军破了上东门,东城逆贼已降!”
东城乃是洛阳城内驻军的子城,这一被控制,洛阳城的中枢便已经全部掌握在手。宫城叛党再无奥援,血火哭喊之中溃然树起白旗投降,纷纷绑出李怀来留在宫中的姬妾和幼子们来献俘。郭光庭一面指挥清剿全宫,一面传令收纳俘虏,正忙乱中东城段越石手下已火速来传口谕:“平王宣示,凡属逆贼眷属,有杀无赦,就地处决!”
郭光庭其实还没来得及看俘虏都是什么样人,却也知道献出的都是李怀来的姬妾,以及庶出的几个年幼儿子,最大的也不过五岁。听得要将这帮妇孺就地处决,一时应声不得。来传令的却是熟人,乃是同去回鹘借兵的孙同忠,他一来汉语不行,说不了大段道理,二来性急手忙,焦躁道:“将军愣些什么!”也不待他同意,催促着传令下去,片刻左右便提刀来报:“李怀来眷属五十八口,尽数杀却。”
忠义军和范阳军虽属同盟,终究还是两家,孙同忠不经过郭光庭就擅自发号施令,在军中其实颇是忌讳,郭光庭再和气也难以受落,一时却又不好为叛贼的事和友军冲突,手指在剑柄按了又按,忍了一忍,正待说话,外面喧哗忽起,来报:“回鹘统军已到北门外,请示放入?”郭光庭愕然道:“回鹘来得如此快!速遣迎接,莫放大军先入,加沙特勤若来,且道宫城余寇未清,特勤暂待。”传语出去,片刻回话:“特勤屈律啜亲自到了北门,欲请将军陪同,匹马先入洛阳城一观。”
郭光庭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好将手头纳降的事交代部属处理,拨马待要向北,孙同忠手下却忽有人抢出来拉住他马,喝道:“将军且慢!魏大尹言道,倘若回鹘要来,便请将军千万等他一等,他有话说。”
郭光庭惊道:“魏大尹何在?”那士卒道:“今日才至,与段司马同入东城,未及休息,便教传语将军,千万等他说话。”郭光庭更是惊讶,心道魏公直乃是文员,何以身先士卒随军攻城?纵然他受职河南尹至今才得正式到东都,也不必在这等城池才破、满地血火的当口来上任罢!
好在魏公直一向做事雷厉风行,并未要他多等,顷刻间就纵马赶到,无暇多说,第一句话就道:“郭将军,请借护军,送我过天津桥!”郭光庭道:“城南逆贼未扫,大尹过桥作甚?”魏公直峻声道:“事已急了,速送我去宣范坊。”他见郭光庭不解,又补充了一句:“在定鼎门街东第二街第四坊,我识得道路——是河南府廨所在,速送我去!”
郭光庭不料他真是赶去上任,大惑不解:“大尹可否且待城中收拾……”魏公直抓住他马辔,仰头相看,眼底火焰簇簇跳动,声音中压抑着杀气:“还待什么?待你奉迎了特勤入来,拱手出编洛阳一百一十八万子女为回鹘奴籍?!”
郭光庭失声道:“此话何来!”魏公直厉声道:“是你亲赴漠北,与订盟约而来!还推不知?”
郭光庭霎时间觉得天颠地倒,说道:“我不知有这般盟约!岂能有此?”他第一反应去看身侧范阳军的人,眼神中迸出质问,待看清楚了,才知道不是段越石,而是孙同忠,质问便成了疑问。孙同忠却也点头答了他这个疑问:“郭将军,你怎不记取?孙某同你去看回鹘良田的那时,不是便告知你了,回鹘仿效你汉家耕种,正缺人口?当日那盟约,明明说了,光复洛阳城,全城财赋尽归回鹘。”郭光庭大声道:“财赋岂是子女!岂有卖百万人口为奴口的款目!”
孙同忠不善说话,听他责问,索性便不回答,他身边的小校代答道:“郭将军,稍安勿躁,当初那盟约,你可也亲自诵读来。小人目不识丁,不记得里面文辞,却也知晓盟约说道,战阵若胜,便照昔年肃宗皇帝许给回鹘一般的条款处置。肃宗故事,你是金吾将出身,在宫中也曾读书学字来,莫非还好推不知情?”
全身血液都冻结的时候,一颗心反而是虚浮的,眼前无数金星乱冒,却还能看见魏公直瞪着自己的眼神慢慢变成无奈,又变成苦笑:“郭将军,纵然你是武将,怎得便为文字所误?”
郭光庭喃喃的,却只说了一句话:“怪道回鹘归来,长孙将军问我柳子至何处去了——实不该听了段司马,派遣柳秀才他往。”
他失神之余,魏公直也不及和他解释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只是又催一遍:“速速送我过河!”郭光庭猛地收敛心神,连点了几名亲信将领,紧急护送魏公直过天津桥,去东都南城的河南府廨所在,看着魏公直一行去了,回头便问:“段司马何在?”孙同忠按刀道:“郭将军,你待怎地?”
郭光庭倒是冷静下来,摇头道:“我不怎地——加沙特勤既然已到,我们便先去迎他,且请约束部下,我有话说。”孙同忠也摇摇头,道:“将军,口头言怎比战后利?孙某敬你是好汉,多口一句:事已至此只堪认,休要开交!”
郭光庭一瞬茫然,又一瞬毅然,想道:“有些事,良心上认不得。”这句话却说不出来,只是深深叹一口气,说道:“孙将军,同去见加沙特勤罢。”
进入宫城收编俘虏的忠义军都由北向南,他们这一行去迎回鹘来将的却是由南向北,乱糟糟人流中开辟道路重返圆璧城,迎面看见城门外回鹘铁骑圆阵齐整,静驻不发。这一刻正过未时,秋日稍昃,光辉灿烂洒落在兵戎丛里,染得林立的旗帜鲜艳如火,泼剌剌一大片直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