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春》千秋语

23、起祸端

　　十月初二那一日下起了小雪，零零星星，却丝毫不间断，天空仍然昏暗着，黑压压云朵盘在上空，仿佛在酝酿着一场祸端。

　　过两日便是立冬。

　　傍晚时分，味仙楼内生意红火，人来人往，多是来买鲜辣卤味的。

　　味仙楼特意在进门的右边辟了一个地方，分门别类摆放各式卤味，卤鸭脖、卤鸭头、卤鸭心、卤鸭掌……还有各色的卤素菜，按斤论卖，生意火爆。

　　寒冷的冬日，寻常人家中备点米酒，买上几斤卤味，就着米酒啃鸭脖，觉得冷了，那就喝上一口冒着热气的卤汁，瞬间五脏六腑热了起来。

　　那是何等的惬意。

　　蒋五如往常一般下了工，裹了破棉袄往家走。经过味仙楼时被里头飘出来的卤香味所吸引，他不由自主地就转头看了过去。

　　门大开着，已经从里往外排出了长长的队伍，都是等着买卤味的。

　　蒋五摸了摸口袋的一吊钱，那是今日去码头运货赚来的。

　　平日里，他也就买几个馒头垫吧垫吧就好了，可今日下了雪，又冷了几分，闻到那香味就有些忍不住了。

　　蒋五心想，反正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今日就开开荤。于是他也排在了队伍后头，等了不少时间才轮到他买。

　　一吊的铜板还剩下一半，却换来了几斤的卤味，这价格，还挺值！蒋五手中提着卤味，走出了味仙楼。

　　离味仙楼越来越远，喧闹声也随之消失，灯笼投出来的光将蒋五的身影拉的老长。

　　寂静黑暗的雪夜，他走在小路上，不禁哼起了曲儿。

　　“贼嵩享厚禄挂朱紫。出入承明地。惟肆苞苴。失人心。坏风俗。变成规。妄揑长孙……”（注①）

　　却不料巷子口忽然跑出一个人，低着头直直往他身上撞去。

　　蒋五虽侧了身，没让她撞倒，可手中拎着的卤味却没拿住，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卤汁正往外冒。

　　“哎呦！”

　　撞他的是个女人，没等蒋五说话，她先叫唤了起来。

　　“哪里来的娘们！”

　　蒋五骂道，急忙想去捡掉在地上的卤味，可那女人却比他更快一步帮着捡了起来，又重新打包好递给了他。

　　“这位大哥真不好意思，我着急忙慌的没看清楚人，你没受伤吧。”

　　夜色昏暗，那女人的脸蒋五看不清楚，但她的声音还算好听。被小小的女人撞一下能受什么伤，何况她也把东西捡起来还了给他。

　　算了算了，不和女人计较了，他心想。

　　“以后走路看着点。”

　　他故作凶狠地瞪了她一眼，也不管对方有没有看见，不再搭理她，继续往前走去。

　　转个弯，人就消失在了这条小巷中。

　　**

　　万物宁静，公鸡打鸣声过了三声之后，百草巷中陆陆续续开始有了生气，袅袅炊烟从烟囱中慢慢升起，各家各户都开始生火做饭。

　　昨夜的小雪不到清晨就已经停止不下了，自然也没有能积起雪来。

　　因着明日就是立冬，今日魏琬琰就想着多做点卤味，最好能一次性供应个两日，这样明日和后日她们就能休息好好过节。

　　所以很早她们的院子里就已经忙活了起来，往常还有几个娘子一边说着话一边做活，可今日她们知晓任务繁重，竟也无人再有闲心谈天。

　　连魏琬珺也没有再赖床，而是跟她们一样早早起来，一同做事。

　　忙碌，又有条不紊，各自皆有分工。

　　然而就在天光微亮时，一队穿着衙门官服的官差，腰间挎着大刀从百草巷子口走进来，最后停在了姚娘子家门口。

　　“围起来！”

　　领头的官差往上一抬手，喝道。

　　身后的人听了令，立即有序分散开来，将姚娘子的小小宅院给围成了一个圈，而领头官差则直接一脚踢开了院门，走了进来。

　　正在做活的娘子们吓得立即停了手中的活计，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连连往后，站到了一块儿。

　　姚娘子和琬珺正打着井水，瞧见此景，琬珺手一松，拉着桶的绳子就“哧啦”一声从她手中挣脱出。

　　“噗通！”

　　整个桶重新掉入了水中。

　　“你们这是......”姚娘子皱着眉问道，眼神却不住地往后瞥。

　　这身官服她太眼熟了，许世聪整日地穿着，她下意识地往人群里看，却没看见许世聪。

　　“这是什么你看不到？”

　　那领头的人明显没好气，指了指自己的衣服。

　　“哎，你......”

　　姚娘子正要说话，就听到了里头魏琬琰的声音。

　　“怎么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了出来，见到这群表情严肃的官差，心下意外，可脸上依然不为所动。

　　“你是卫琰？”

　　领头的官差目光眯成了一条缝，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虽遮着面但身姿窈窕，想来容貌不差，必定是那个卫琰。

　　魏琬琰福了福身。

　　“正是。”

　　领头的官差点点头，伸出中指往后一弯，“都带走吧。”

　　这下，原本不明所以的众人更加惊慌，纷纷叫唤了起来。

　　“都吵什么！带回衙门去！”

　　魏琬珺秀眉轻皱，将姚娘子和琬珺都拉在了身边，后两位早已面色失常。

　　“不知我们所犯何罪？”

　　领头的官差嗤笑一声，居高临下看着眼前如小鸡崽子一样的三个女人。

　　“你们做的东西把人给吃死了，你不知道？”

　　**

　　衙门内，堂下摆放着一块木板，木板之上是一具早已冰冷的尸身，上面盖着白布。

　　而这具尸体的亲人——一个穿着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则站在木板旁，正满脸愤慨地看着底下跪着的一众女人和味仙楼的王掌柜。

　　死者名蒋五，是京城老字号金器店“玉祥斋”的东家蒋四的弟弟。

　　说起玉祥斋的前尘往事京城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蒋四、蒋五的祖父原是“玉祥斋”的创始人。

　　蒋父家中子嗣单薄，只得了两个儿子，蒋四为庶子，蒋五为嫡子。按照祖传家业传嫡不传庶的规矩，这“玉祥斋”必然是传给嫡子蒋五的。

　　可蒋五从小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洒脱不羁，对家中生意不感兴趣，觉得是累赘，于是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后离家出走了，蒋父无奈，多年未曾说动他继承家业，临死之前只能将“玉祥斋”传给了庶子蒋四。

　　庶子蒋四是个忠厚老实之人，从小也饱读了四书五经，对原本弟弟继承家业之事心中也无嫉妒之意。可弟弟宁可离家出走，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也不愿做这“玉祥斋”的主人，那唯一的继承人只能是他了。

　　这么多年，蒋四兢兢业业料理着祖传的产业，“玉祥斋”也从京城名不见经传的小金器店变成了如今连开三家分店的京城老字号名店。

　　他多番请蒋五回家，但蒋五脾性难驯，过惯了这种自在的生活，对金银俗物甚是厌恶，宁可自己每日做工换取裹腹的馒头，也不愿回家做他不愁吃喝的老爷。

　　昨夜，蒋五和往常一样下工，在味仙楼买了卤味，回到家里就着卤味喝起了小酒，谁曾想半夜毒发身亡。直至清晨时分，与他上工的伙伴来喊他才发现他早已死在家中，立马报了官。

　　“啪！”

　　一声惊堂木，上头的大人重重往下一敲。

　　那些跪着的女人有几个胆子小的，直接哭出了声，却不敢大声哭，只小声啜泣着。

　　她们只是在姚娘子家中做活的妇人，虽有时候喜欢搬弄是非，但都无大错。从前衙门的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如今却被牵扯到毒死人的大案子里，哪能不惊慌失措？

　　魏琬琰跪在底下，她和琬珺的面纱已经被去除，低眉顺目在思索着，眼神不时地和王掌柜对接。

　　王掌柜是第一次看见她的真容，可如今这节骨眼上再大的惊讶也憋了回去。他闭了闭眼，朝琬琰摇了摇头，表示此事与他们味仙楼无关。

　　她当然知道她们没下毒，也隐隐约约猜到了有人在陷害她们，可她如今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如何能证明清白呢。

　　“堂下妇人姚凤，卤味吃食可是出自你在京城百草巷的家中？”

　　上头的青天大老爷黄大人沉声道。

　　大冷的天，姚娘子脸上却冷汗直冒，“是、是民妇家中所做。”

　　“那你可知，从你家中做出来的卤味吃死人了！是不是你所为？”黄大人又拍了一下惊堂木。

　　堂下众人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震。

　　姚娘子忍着惧意，开口道：“大人，我们都是本本分分做生意的，哪里会做这等胆大包天之事！这事与我们无关啊！”

　　黄大人哼了一声，吹胡子瞪眼又问道：“卫琰何在？”

　　他双目环视下方跪着的女人们，最后把目光锁定在跪也跪的腰背挺直的魏琬琰身上。

　　果然，眼前的女人冷静道：“民女就是卫琰。”

　　“你就是与味仙楼签了契书的卫琰？”黄大人目光露出一丝探究，“死者蒋五是吃了你做的卤味死的，你可有什么话说？”

　　卤味虽出自姚娘子家中，却是魏琬琰一手做出来的，和味仙楼签契书的也是她。一旦出事，自然她才是第一责任人。

　　然而本该吓得痛哭流涕的魏琬琰，此刻却异常冷静。

　　她抬头看着黄大人，眼中并无躲闪：“民女没有下毒，味仙楼也没有下毒。不知此毒是何毒，能够致人死亡？”

　　旁边站在蒋五尸体上的蒋四，眼睛往下瞥着魏琬琰，不冷不热道：“我兄弟是中了砒霜而死。”

　　那等口吐白沫的惨相，蒋四永远不会忘记。

　　注①：出自《鸣凤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