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别样在人间 ...
-
夜里淅淅的落了雨,珍珠起来的时候,天都没放晴。没乌云,也没太阳,就那样沉着。隔着玻璃看院子里浅浅的水洼,里头浸着不知是什么树上的叶子,反正是铺了一地,在秋风里瑟瑟翻卷。珍珠知道外头肯定冷,也没敢开窗户。倒是门上不轻不重的敲了几下,她一回头,问了句“谁啊?”还倚在窗边,也没动弹。
倒是外头的那个人,仿佛愣了一愣,才小心翼翼问道“小姐,起来了么?”
珍珠听出是玉簪的声儿,忙的前去开门,入眼就是玉簪清秀的笑“是你啊!来,进来吧。外头冷吧?”玉簪摇摇头,说了声儿“不进去了,这个,是昨天你叫我去买榛子蛋糕剩下的钱,忘记给你了。”说着摊开手,把钱递到珍珠面前。珍珠一愣,伸手接过,又顺便把她拽屋子里来,笑道“谢谢你。正好,我也有事儿要找你。”
说着就取了搭在椅子上杏红旗袍往她身上比划“你看,喜欢么?给你的,快试试能不能穿。”玉簪连连往后退,一面摆手道“不行,不行,我不能要你的东西的。”
珍珠眉稍一扬“怎么的?嫌弃我的东西不好啊。”玉簪忙道不是。珍珠也不再强让,只把衣裳往臂间一跨,看着她道“我是不喜欢这种颜色的,这件衣裳还是临来时候急急忙忙塞进来,我通常也不怎么穿,九成新,你要是不要,反正我也是要扔的。”说完,只窥玉簪神色。
玉簪绞着辫子稍,面上晕满了红潮,犹自拿不了主意。珍珠生笑,将她身子一扳,推去浴室,把衣服往她手里重重一放,澎一声关上门。“好了好了,快试试吧。我可是轻易不送人衣裳的。”
待磨了好一阵儿,玉簪才扭扭捏捏出来。珍珠托着脸打量一番,连连点头“刚好,刚好。才合身。”
又将玉簪辫子打散,配着衣裳,给她重新梳了发式。玉簪瞧着镜子里自己,左右端详都不嫌够。惹得珍珠笑了好一番。两人在屋子里闹了好一会儿,玉簪拽着怀中衣裳,望着珍珠“珍珠姐,你真好!”神情笃定而认真。
珍珠正撑着窗台捞梧桐树上的穗子,闻言回头,朝她柔柔一笑。就这笑,叫玉簪觉得天地生辉,果真如珍珠夜光,抵过万千光芒。柔而不娇,媚而不俗。
======================================================================================
第二日,天气依然沉闷阴郁。珍珠就有些耐不住。北平的风雨多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少有这样阴沉着的。
就换了件淡紫色洒花小洋装出门。在路口有报童举着报纸兜售“晚报叻,晚报叻。当红影星晶玉嫁入豪门啊。。。小姐买一份吧”
珍珠俯身问他可有招聘启示的,那小童连答“有,有,给你拿”麻利的从一沓厚报纸里抽出一份,珍珠想了想,又拿了一份时事新闻。
看到一个饭店的巨大宣传照,她兀地想起早上玉簪说是送了一件衣服,她母亲非要请她回去吃饭。珍珠坐在咖啡馆的落地窗前,看着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还是有些想不明白。一件衣服对她们就如此珍贵?她摇了摇头,没再继续想。
突然却看到咖啡店深处有个很大的法式的壁炉,是拿棕红色的砖块砌成,颜色艳丽。壁炉里头没生火,好像是搁着假的火焰,看起来倒是很温暖,壁炉边上爬满了藤蔓,离的远,看不清那倒是不是真的植物,只是很有一番异国风情。
珍珠就想起来,以前周末时候,跟几个朋友约着去游玩,碰头地点也是定在这样有法式壁炉的咖啡厅,冬天时候,壁炉里生了火,整个店就洋溢着干爽的温暖。
她就蜷在绒布的椅子上,跟莫希白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不时张望着门口,还没来齐的人。
那天莫希白神情怏怏的,似乎连眼皮都懒的动,珍珠跟他说话他都没吭声,珍珠急了,抡起来就照着他脑袋一巴掌“喂,希白哥,你这是生病了还是不想搭理我?”
莫希白一下子就呲牙咧嘴朝她回过去“丫头,敢打我了。是不是你哥回来你就觉得有靠山了?”
珍珠笑,晃着脑袋道“是啊。不行么?对了,我哥从法国给你带了礼物回来,叫你有空过去拿。”
莫希白撇撇嘴“瞧你那小人得志的样儿”举了咖啡抿了一口“商逸哥儿带的什么好东西,叫人送给我不就行了。我现在被老爷子看的死死的,哪里还能到处跑,今天能出来还是说跟你一起玩儿”
珍珠听后,狭促“哦”了一声儿,凑前跟他鬼鬼说“希清哥哥现在当了海军总长,伯父是急你不成材罢。”一边托了腮,胡乱搅着咖啡“而你,急的是看不着我们女校的思云了吧。”
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映得珍珠的一双手,嫩白如玉,称着火红的咖啡杯子,无端叫人起了柔软心肠。恰巧赶上刘畅从外头进来,解着脖底下围巾,笑着接了话“你们女校的思云漂亮是漂亮,可赶不上你,倾国倾城”
珍珠噗嗤就笑了。莫希白白了刘畅一眼,骂道“马屁精”
也是这样的晴好天气,也是这样的满地阳光,却不是当年无忧年岁。
木边镶的玻璃门洞开,有人走了进来,珍珠下意识回头去看,却是几个摩登女郎。珍珠低下头,不再去想,胡乱翻着报纸,倒是翻到了好几篇招聘启示,有一篇就是报馆里头招编辑,因为以前在女校学过一些俄文,她就想去试试。
==============================================================================
只是那顿饭,到底没吃。玉簪过意不去,非要帮珍珠做些什么。珍珠后来托她们帮忙找了房子。就是现在住的这间。房子不大,离市区稍微远些。跟玉簪的家倒是只隔了一条街。说是玉簪父亲朋友的。房子是那种老式的院落,坐北朝南,中间叫人拿水泥墙隔开,一分为二,成了两家。珍珠就住西边。院子里有个小葡萄架,边上零星长着些树木花草。秋天全剩光秃秃的小树干,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屋子很干净,有一个小客厅,一个大卧室,厨房是在院子里另开的小屋。还剩一个小屋子,珍珠想收拾出来做书房用。搬进来那天,玉簪和她父母都来了。玉簪的父亲很瘦,也很和善,以前在南京乡下替人家的猪羊治病,来了上海,去了一家小诊所,跟人家学着替宠物猫狗看病。珍珠称他秦叔。他很高兴。
玉簪的母亲是个矮矮胖胖的女人,靠一手绣花功夫,在织布场里干活,见着珍珠就开始抱怨,说玉簪不争气儿,好好的绣花手艺死活不学,也没个学识,下辈子只得靠替人洗衣过活。玉簪切着菜,突然停了刀“我就爱洗衣服。”气的她妈立时回了一句“那明天帮珍珠把床单被罩全洗了。”听得珍珠逗笑不已。那天晚上,几人围在一张小小的桌子前,吃着南方的火锅。门关的死死,灯光自缝隙中流过去,隐隐可见热气升腾。欢笑久久不歇。
=================================================================================
珍珠搬完家的第四天,也就是她来上海的第十二天。天终于放晴。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隔壁的人家早早的把被褥衣裳等物搬出来晒,长长的晾衣架上挂满花花绿绿的衣裳。孩童穿行其中,只闻咯咯笑声。被褥垂搭在竹竿上,洗衣的棒槌一下下敲着,沉闷而明快的声响,和着朗阔人声在院中回荡,隐约就能感觉到,棉被的暄松和浓烈的阳光香气。温暖浸心。
午后的阳光轻佻的使人想睡去。珍珠就伏在卧室的书桌前给商逸写信。那样大的窗户底下檀木的小书桌,打在玻璃窗上的光正好折在精巧的台灯座上,连那粉红的蝴蝶结都熠熠闪着光。
铜的钢笔尖在白底的信纸上流过,写下飘逸清秀的钢笔小篆。光影投在笔尖,无端老了年华,枯了岁月,漫天晴好的时光里,只剩下笔尖沙沙的声响。
有落叶打着旋儿扑在窗棱上,珍珠抬起头,抵着下颚笑一笑,那样的无风无月,别样的人间烟火。捧起信仔细的看了一遍,又在末尾加了一句:记得替我养好‘琥珀’。
琥珀,那只浑身是黑的大黑猫。珍珠的爱物。还是许多年前一个不记得名姓的叔叔送给她的礼物。当时的小猫仔,浑圆可爱,放在一个纸盒子了,第一眼,珍珠就喜欢上它。满身的黑,没有一丝杂毛。两只大眼睛却如琥珀般温润清透,珍珠就开始叫它‘琥珀’。陪着珍珠一起长大,现在她长大了,而琥珀却老了,琥珀很爱睡觉,北风肆意的冬天里,珍珠窝在沙发里,琥珀窝在珍珠膝上,靠着壁炉,一呆就是大半天。
干了墨迹,仔细折了起来,取了信封刚要落笔,突地想起,为了怕哥哥担心,信里写明了自己的住所地点,回头再寄去家里,肯定叫父亲拦下,行踪无疑暴露,回头这一番折腾就是白费。但是不寄信给哥哥报平安,又不妥当。想了半天,终于想到,给在报社工作的秦稞写封信,再把写给商逸的信夹在信封里。让秦稞帮她送。
一切收拾妥当,珍珠提了坤包出门,兜兜转转好一圈儿,才找到地方把信给寄出去。
寄了信再一看表,离着约定面试的时间就快到了,忙拦了辆黄包车急急往报馆去。紧赶慢赶,到了那还是迟了二十分钟。珍珠连连道歉,倒是接待的那个人一脸清秀,宽和无比。连安慰着说是没事。
说着就断断续续问着珍珠一些问题。从总编室出来,珍珠就蔫了,自己从来没有在外头做过事儿,人家问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肯定不会再聘她。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日落西山,寒意渐渐的起来。珍珠只感的手脚发凉,回去就烧了开水,听得外头有人敲门。想着多半是玉簪过来。跑去开门,竟然是外头一群玩耍儿童混闹。珍珠怏怏关了门,拿热水灌了热水袋,抱在怀中沉沉睡去。
半夜里头醒来,看着月光透亮,有葡萄架的婆娑影绰,在床沿边漏下。想起这是在上海,莫名就笑了。上海,上海,离他那样近,虽然不知道他在何方,但珍珠总相信,有一天,她还会再遇见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