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影》新晓零

49、第伍话 檀香沉沉：还报

　　檀香听完殷杀的话，竟不知为何头也不回地便奔了出去。
　　殷杀一心护着光亮微弱的锁魂珠，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青梦竟跟着她奔了出去。
　　青梦追着檀香，见她竟是往屋后的山林里跑去。她从小和阿惟一起长大，偶尔没事的时候，他们还会在林子里比赛谁跑得快。她一向自诩自己应该不会输给任何人，却不想最后竟跟丢了檀香。
　　就在青梦一筹莫展的时候，头顶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左边，她往左边去了。”
　　青梦一抬头，便看见了正一脸悠然地坐在一根粗壮树枝上的白唯。
　　她瞬间惊讶地几乎合不拢嘴。
　　白唯见状却笑了，道：“现在比起好奇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先找到刚刚跑走的那位娘子才更重要吧。”
　　青梦深以为然，便暂时没问他为什么，而是在他的指引下先向檀香的所在而去。
　　他们赶到的时候，青梦看着眼前近乎诡异的场景，几乎有点傻眼。
　　白唯却在她耳边轻轻喟叹了一声，“我们来迟了一步。”
　　檀香跪在一个小坑面前，有一个像心脏一样不停跳动的东西，微微发着光，空悬在小坑上方。青梦再走近一些，便感觉到有一些温暖又清爽的东西正笼罩着一方土地。
　　白唯却在这时伸手轻轻拉住了青梦的胳膊，制止了她继续往前的脚步，“反正已经来不及了，就让她做完她最后想做的事情吧。”
　　然后，青梦便听见檀香低低的声音，“我要了你一颗真心，如今还你一颗。若你觉得我还得不够，记得下辈子再来找我要。”
　　然后，她便站了起来，直到她起身转向他们，青梦立马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避免自己惊呼出声，因为她看见，檀香的胸前赫然是一个血淋淋的洞。
　　青梦看着檀香还在滴血的右手，看着已经没有了心脏的她，仍旧泰然自若地走向他们，忍不住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白唯却在这时伸出手轻轻在她背后挡了一下，竟有点像是轻轻搂了她一下，然后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怕，有我在。”
　　青梦抬眼看到白唯一脸的淡然模样，好像真的也跟着稍稍镇定了些。
　　白唯看着檀香，眸子微眯，“你果然还没能完全蜕化，你现在竟用你身上唯一还有点灵力的东西这么凝聚他的魂魄，他或许是还能转生，但你却再也不会有下辈子了。”
　　檀香听完，露出一个不甚在意的笑，“这样也不错。只是……我完全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遇到一个同类。”
　　青梦闻言，浑身一凛。
　　先前在刘契家中的种种已经让她心里有了隐隐的猜想，现下看到檀香这副情状，更是坐实了她的猜想——檀香是妖！
　　可是，现在檀香却说这里有她的同类。
　　她肯定是人，那么……她下意识抬头看向身边的白唯。不想，白唯也正看着她。他的目光不躲不闪，平静无澜，似乎正等着看她将会作何反应一般。
　　青梦觉得自己的脑子有那么一瞬的空白，明明好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她却没能将其抓住。

　　檀香却看着他们笑了笑，然后靠着就近的一颗树干缓缓坐了下去。
　　“我还剩这最后一点的时间，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打发，如果你们有兴趣的话，愿不愿意听一听我的故事。”
　　青梦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白唯拉着坐到了檀香旁边的树下，温声道：“洗耳恭听。”
　　檀香从没对任何人讲过这些，一是无人可讲，二是她在人间行走，这些都涉及到她的真实身份。现下这条路已经能够看到尽头了，她却突然很想对谁讲一讲她已经憋了这一路的话。
　　“你们都看到了，我其实是一只狐妖。对于刘契，我本是为了报恩，却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当初娘怀着我的时候，不小心中了猎人的陷阱，是刘契救了我娘。所以我娘死前，让我一定要去报恩，努力实现他的一个愿望。
　　“等到我化成人形找到刘契的时候，他的爹娘已经过世，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这些年一直都在考秀才，但却总会名落孙山。我原本以为他的愿望是考中秀才，便想怎么在暗中帮帮他，不想就在某个满月之夜，我躲在暗处，看见他站在院子里，对着月亮双手合十，十分虔诚地道：‘刘某不才，不求大富大贵，也不求功名利禄，只愿求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我听过太多我们狐族为了报恩以身相许的故事，所以便觉得好像本该如此。于是，我便刻意制造偶遇，照了话本上讲的那些，同他互许了终生。我以为时机已经成熟了，便对着他将我的过往和盘托出。
　　“他知道我是妖以后，虽然也惊讶害怕过，但我以为他可以接受，他甚至也真的做出了已经接受的模样。后来我便告诉他给我一段时间，我会变成真正的人以后再回来找他，为他生儿育女，以后都再也不会离开他了。看来，我还是高估了他的接受能力。原来，他知道我是妖以后，就一直都很害怕我。甚至担心我会害他，而假装自己接受了我，实际却一直都在想着要怎么逃开我。”
　　檀香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
　　“后来为了变成人，我主动卖身进了青楼，目的是为了寻找适合的猎物。妖要想变成人，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要吃下一颗真心。所谓真心，便是无论我们是人是妖，都一样待我们的一颗心。我专挑那些在当地没有根基和亲信的人，因为这样的人，即便突然失踪了，也不会有人去寻他们。我试了三次，三次都失败了。那些嘴里说着无论我是人是妖都一样爱我的人，其实心里根本就不是那么想的。
　　“就在我都有些灰心的时候，我遇到了巫沉。我本来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可是他好像真的跟其他所有人都不太一样……”
　　檀香说着说着，面上不自知地露出了极其温柔的神色，目光却变得有些迷离又惘然。
　　青梦看向那个悬在小坑上方心脏模样的东西发出的光芒越来越微弱，她知道那下面埋着的想必就是巫沉的尸身了，檀香竟将他埋葬在离自己这样近的地方！
　　白唯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她的时间快到了。”
　　果然，青梦再看向檀香时，便见她的身影已经开始有些模糊了，她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有些恍惚，她仍旧在说着些什么，但看起来却更像是在喃喃自语了。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稀里糊涂，是我误人误己。
　　“其实……虽然娘亲从不让我吃人的心，但人的心真的还蛮好吃的。可是，‘真心’的味道却并不好，还带着一股苦涩味，我好不容易逼着自己吃下去都差点又吐了出来。
　　“其实……巫沉，我……我也有动摇的。我还记得那天我们一起回家时看到的晚霞是我毕生所见过的最美的，吃过晚饭后，我们在院子里乘凉。那时其实我有偷偷想过，如果我……如果我吃掉七郎的心，是不是就可以作为一个这世上最普通的女人，同你度过安稳的一生。可是……巫沉，我不能……
　　“巫沉，我不能……”
　　随着一滴晶莹的泪滑落，檀香的身影也随着小坑上方跳动着的那丝光亮一起消失了……

　　****
　　周围一下子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青梦这才发觉她和白唯挨得那样近，近到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温度。
　　青梦倏地起身，刚刚从檀香口中听到的话，她一时还有些难以消化，便没再理睬白唯，独自慢慢往回走。
　　白唯也没说话，只是静静跟在她的身后，就像是在等着她慢慢接受这件事。
　　突然出现在树林里的殷杀，瞬间让青梦觉得自己像是被解救了。
　　她快步向他走去，殷杀也急切地道：“你没事吧？”
　　白唯看着殷杀虚虚扶着青梦的胳膊，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眸中神色一暗。
　　青梦对着殷杀摇了摇头，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
　　“刚刚巫沉的锁魂珠发出了一阵很强烈的光芒，我便赶紧对他念了几遍往生咒，现下他应该快要过孟婆桥了。”
　　青梦听完，有些黯然的模样，垂眸道：“是檀香。”
　　殷杀隐约也猜到了，却不想青梦突然又抬起头来，怔怔道：“檀香和刘契成婚已经快半年了，他们成婚时巫沉就早已经取而代之，檀香不该这么晚才发现……她……”
　　一旁沉默良久的白唯这才适时附和道：“她应该早就发现了。”
　　“那她……”青梦惊异，却又在转瞬明白了过来，“如果她能不那么执着于真相，如果她能一直装作毫不知情，结局是不是会更好一点？”
　　白唯静静看着她，眼中神色难辨，“你又怎知，现在的结局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难得见青梦的情绪这般低落，殷杀也在一旁安慰道：“求仁得仁，既然她这样选了，或许这样她更安心一点。”
　　虽然他们都在安稳着她，青梦却仍旧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
　　或许对真相太过执着反而是种错误，或许她早就想放弃了，只是不知道放弃以后，还有什么能够继续支撑着自己。
　　想到这里，青梦微微松了口气。
　　放弃其实也未尝不可，反正她似乎也没有太多时间了。
　　他们看见青梦点了点头，却不知道她赞同的是他们说的哪句话。然后，他们听见青梦说：“事情既已告一段落，那我就先走了，我还要去附近找个人来照顾刘契。”
　　这倒让殷杀和白唯有些始料未及。
　　“那我和你一起去。”他们竟异口同声道。
　　青梦见状，一时也有些窘迫，“不用了，我一个人就可以。”
　　但她一迈步，两个人还是一起跟了上来。
　　这路本就人人可走，青梦无法，只好对他们不予理睬。
　　走到分岔路口时，殷杀同青梦道别。但各自还没走出几步，殷杀就又叫住了她。
　　“青梦，你还记得上次分别时，我说下次再见，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吗？”大概因为殷杀本就不是个善言辞的人，又加之又白唯在场，他说这话时，脸上微微有些泛红，“我想说的是，如果你需要一个同路人的话，不管是一时的，还是……一世的，我都随叫随到。”说完，他还将自己的那支鸽哨放在嘴边向青梦示意了一下。
　　直到殷杀转身离开，青梦都还有点没回过神来。殷杀刚刚那话的意思，是在向她表白吗？
　　青梦眨眨眼，总觉得这不像是真的。
　　白唯在一旁看着她失神的模样，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青梦懵懵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又迈步继续沉默地往前走。
　　白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见她始终一言不发，不知道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突然就有些烦躁起来。
　　他倏地停下步子，问道：“你都完全不好奇我今天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那片山林里吗？”
　　青梦揣着满怀心事，真是也想不到那么多了，回过身去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
　　“因为你，我是为你而来。”
　　青梦突然醒悟过来，她看着他，看着那双似曾相似的眼睛，脱口而出道：“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