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影》新晓零

35、第肆话 香消如影：影子

　　等到了水池边，看见那池中的锦鲤，小茉的兴致显然要比凌香灵高多了，又张罗着去拿鱼食来投喂。
　　因为水池边的观景亭近来正在修葺，凌香灵独自站在水池边，看着水中隐约的倒影，凌香灵发现，自己近来确实消瘦了些。但也可能是因为夏日炎炎，所以才总是没什么胃口。
　　就在她那么站在水池边看着自己的倒影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感觉颈上什么一松，然后眼前一花，只听得小小的一声“扑通”，有什么东西瞬间落入了那池中。
　　凌香灵一怔，然后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暗下去，忙伸手去摸自己的脖颈，却发现颈项只余了一截残绳。
　　掉落池中的是一颗碧色的珠子，虽然只是普通玉髓并不值钱，但那却是她同申屠诀要来的，是他给过她的唯一物什。
　　那本是他常配的玉佩上的一颗饰珠，那次刚好碰见他的玉佩要换绳重编，凌香灵便要来了这颗珠子，自己穿了绳戴在脖子上。
　　如今她亲手编织的绳竟这样毫无征兆地便断掉了。
　　凌香灵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模糊起来。可她为什么哭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缘由。
　　凌香灵抬手狠狠擦了擦脸上的泪，然后毫不迟疑地迈步走进了水池中。她想找回那颗珠子，虽然明知希望渺茫，但想到这水池并不深，便还是存了那么万分之一的希望。
　　倒不是因为凌香灵对申屠诀还有什么残念，她只是突然想着：还给他吧，把一切都还给他！
　　那颗珠子，还有，她的名字。
　　凌香灵贴着池边，深吸一口气后，便将头潜进池中寻找那珠子。但她没想到池底竟是那样浑浊不堪，还长了许多荇草。等她终于放弃想要上岸时，才发现她的绣鞋里早已灌满了淤泥，越是用劲想上岸，脚反而深陷入淤泥里，甚至还被荇草缠住。
　　凌香灵挣扎了一会儿，突然就放弃了。慌乱的心也在一瞬间平静了下来，眼中的泪水慢慢滑落，在水面上留下转瞬即逝的浅浅涟漪。而她也就像那涟漪一般，浅浅散开后便消弭于无形，就像是从未存在过。
　　当她最后一缕发丝消失在水面的时候，破碎的水面重新弥合，慢慢恢复了平静。

　　等到凌香灵再睁眼的时候，就见守在她身边的小茉高兴得直掉眼泪，高声让人去叫大夫。
　　小茉流着眼泪跪在床边，“少夫人，你终于醒了。你感觉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凌香灵眨了眨眼，反应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睁眼前记得的最后一件事。
　　她竟然还活着？
　　“我……”一张嘴，才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厉害。
　　小茉忙去给她倒了一杯水，“少夫人，你昏迷了一整夜，还发了高热。大夫都认为你可能会撑不过去，好在少爷整晚一直守着你……”
　　“他……”凌香灵听到小茉提到关域，心里一急，但嗓子却疼得说不出话。
　　小茉听她问，眼里的泪掉得更急了，“昨天是少爷将你救起来的，幸亏少爷回来了，他把你救起来的时候，你的脸色惨白得就像是……我都快被吓死了，我看少爷的样子也像是快疯了一般。他拼命按压你的胸口，我都不知道他按了有多久，直到你终于吐出了水。后来你又高热不退，他一整晚都守在你身边。”
　　“那他人……”凌香灵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小茉抹抹眼泪，“一直到你终于退了烧，大夫说你已经没有性命之忧，少爷才终于松了口气。但谁知，他刚一站起身，就……就一头倒了下去。少夫人你有所不知，少爷他幼年时曾溺过水，此后便一直怕水多的地方。昨天我见他从池里将你救出来的时候，脸色便比你那时也好不了多少，但我们那时都更担心你，也就没想那么多，却不想少爷竟是一直在强撑着。”
　　凌香灵听着，眼泪慢慢从眼角滑落。她与关域成婚也已经有段时间了，但却似乎一点儿也不了解他。她只知道他曾辜负过一个人，而那个人甚至因为他的辜负失去了性命。可她自己呢，其实从未将心思放在他身上。即便他辜负过别人，可她又哪里值得他这般对待呢？
　　“他人呢？”凌香灵问。
　　“在隔壁呢，好像还没醒。”
　　凌香灵身上软绵绵的没力气，在小茉的帮忙下才从床上下来。
　　“少夫人，你要去看少爷，也把披风披上。要是你再发了高热，那等少爷醒了，我们都别想活了。”
　　关域果然还没醒，凌香灵听大夫说他是因为惊悸过度，外加过度劳累才晕倒的。现下也还未完全退热，但已经不那么严重，再服下两剂药就没有大碍了，现在只需好生静养。
　　凌香灵坐到关域床边，“你们都下去吧。”
　　等到下人带上了门，凌香灵才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关域的脸，果然还有些烫，“我不值得你这样的。”
　　说完，她不禁想到了好多，从申屠诀替她从青楼赎身，到悉心教导她，给她身份和姓名，到现在她一直在这个叫关域的男子面前，成为了他名义上的妻子。
　　她想到申屠诀的谋划，以及自己这颗总也不听使唤的心。
　　这么多的事情，她都身在其中，却只觉得稀里糊涂，好像总也闹不明白。似乎，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她又静静坐着看了关域一会儿，就在她正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却突然听关域大喊了一声，“灵儿，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为何，凌香灵竟陡然觉得脊背生寒，她低头看向关域，只见他眉头紧皱，一脸的痛苦。
　　凌香灵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关域，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却不想关域竟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然后便睁开了眼睛，“灵儿，是你来了吗？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关域握得极其用力，凌香灵挣脱不得，只得靠近他，“是我。你这是怎么了？”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灵儿，我不是在做梦对不对？我这次真的救回你了对不对？”
　　凌香灵听得满头雾水，她只当他是烧糊涂了，然而就在这时，她被关域拉着贴到他脸颊上那只手却感觉到了湿意。
　　关域，居然在哭！
　　关域抬起头，就那么流着泪望着她，然后他便伸出手来抱住了她，带着哭音在她耳边道：“灵儿，我娶了一个长得和你很像的女子，甚至连你们名字都很像。我会对她很好，虽然我也知道她不是你，因为你已经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悦灵，是我负了你，原谅我。我是爱你的。”
　　香灵听完这席话，一时犹如五雷轰顶，本来抱着关域的双手瞬间松开滑落，她自己都能感觉到她在听到这个和自己相似的名字那一刻脸上血色尽失，“悦灵？”即便她一直不够聪慧机敏，但这一瞬间，她却准确将这个名字和她所知的那个人对上了号。
　　“你没有赴约同她私奔，最后选择投缳自尽的那个人，原来叫悦灵吗？”
　　关域闻言，似乎这才有些清醒了过来，慢慢松开她，用双手抱着自己的头，有点不解地唤：“灵儿……”
　　香灵只觉五内俱焚，先前她还想不明白的那些，如今由这一线贯穿，瞬间什么都清晰明了了。
　　她怒极痛极，反而觉得心里一片麻木。她倏地站起身来，冷冷看着关域，“我不叫灵儿，我也不叫香灵！”
　　关域的脸上呈现出痛苦的神色，额头上都是汗，他双手抱住头，似乎头痛欲裂。
　　凌香灵一步步后退，最后跑出了房门。下人们见状，以为屋内出了什么事，都蜂拥进了关域的房间，只有小茉追着凌香灵而去。
　　凌香灵跑回自己的房间，反手便将小茉关在了门外。小茉担忧地敲门，她只说：“我没事，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声音听着倒还镇定。

　　凌香灵呆呆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自己的脸，一如一个断了线的提线木偶般。
　　以前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如今都由这一线贯穿。比如，申屠诀看着她时总是略带悲伤的眼神；比如，关域为什么会选她，又为什么爱……哦，那不是爱她，是透过她爱着别人。
　　她不止有一个和悦灵相似的名字，她还有一张和悦灵相似的脸。
　　原来，从最初的青楼相遇，申屠诀选她便不是偶然。他因为她和那人相似的脸选了她，然后又给了她一个和那人相似的名字。
　　她竟毫无所觉，心甘情愿就做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这短短的一生，一直都像是一个影子，一个明明大家都看见了，却都不在意的影子。
　　父母离世，她从懂事起就一直看着姐姐的脸色过活，她小心翼翼，她卖乖讨好，她希望姐姐会喜欢她，可姐姐最后还是抛弃了她。
　　被卖到青楼，本以为这辈子就算是完了，然后上天又让她遇到了申屠诀。申屠诀虽然不爱她，但一直待她很好，可最后她也不过只是他悉心培养的一颗棋子罢了。
　　最后，在申屠诀一手的安排下，她嫁给了关域。关域那样温暖，甚至让她起了不该有的贪念，有了幸福唾手可得的错觉。可原来，一切都有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
　　原来，从未有人真正“看见”过她，在意过她。
　　可笑刚刚，她那样心急赶去关域的房间，其实是想将一切和盘托出，甚至包括自己那一颗如今看来可笑至极的真心。
　　她真的以为他舍命救的是她。凌香灵瞬间只感觉到难以承受的疲惫，这颗心总是不听使唤，明明总是受伤，却还是总被轻易拨动心弦，总是在爱着，在渴望被爱，可他们谁也不爱她。
　　不爱，其实才是最伤人的无形利器吧。
　　她突然无比羡慕那个已经死去的叫做悦灵的姑娘，至少她真正得到过他们的爱。
　　死别，或者生离，没有哪一个更容易让人承受。
　　所以，她的死，反倒成就了她在他们心中永恒的地位。

　　望着头顶横梁，双手拉住白绫的时候，凌香灵仿佛听见了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她身着一袭红裙，这短暂的一生，可笑得她都不想去回想。她自己都可怜自己。
　　她突然想到，等她死以后，也会有人一直记得她吗？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落了下来。答案显而易见，更显出她的悲凉。
　　她为什么决定就这样放弃一切？她真的想死吗？
　　不是的。她只是不知该怎样活下去了。
　　凌香灵拉着白绫的手那样用力，心里面仍有着许多的不甘，即便死去也吐不出心头郁结的这口气。
　　“小香，下辈子吧。下辈子再也不要为任何人活，再也不要企求任何人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