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影》新晓零

21、第贰话 上川明月：无悔

　　夜已过三更，祁月却还未眠，伴着孤灯一个人静静坐在床榻边。品川自从双腿不便后，身子竟也是大不如前，总是早早便歇下了。
　　祁月不禁想到，大概这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报应”吧。他们不得不这般小心翼翼地过活，就连品川也只得一直顶着“洛上川”的名字和面貌过活。
　　最初，当只有他们俩人在的时候，品川总是会在她面前变回自己原来的模样。祁月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总是斥责他，“你这般做，要是不小心让谁看了去，你是想要把我们苦心经营至今的一切都毁了吗？”
　　如今这洛府里算是半人半妖。
　　这也是她和品川商量后定下的。若洛府上下皆是妖，时日一长，总是容易露出马脚的。既然，他们决定今后以人的面貌过活，那么也应该真的和人一同生活。孩子们处于这样的境况下，也容易随时保持警醒，不会放纵自己。
　　就是这样如履薄冰的生活，他们一直努力达成的，苦心经营的，竟就是这样的生活吗？
　　后来，品川便真的再也没有变回过自己的模样。
　　刚开始祁月确是为貂族着想，可时日一长，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生出了私心。她喜欢看见品川变作洛上川的模样。尤其是偶尔看见品川坐在窗前，安静读书的时候，她总会觉得有些恍惚，好像真的是上川回来了。
　　有时候祁月看着品川对她露出的温暖笑脸，她甚至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看着他，还是透过他在看着上川，那个她唯一叫过“夫君”的男子。
　　所以，那天听见品川对着镜子喃喃：“我都快忘记自己本来的模样了，还是说，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那瞬间，祁月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她几乎差一点就要松口了。可是，转瞬却又想起，这不都是报应吗？
　　她折磨品川，也折磨自己。
　　就像今夜，她根本无法入眠。
　　她静静看着自己手中的房契，这是上川在世时就为她做好的打算。什么都不知道的他留下了一封绝笔信，将整个洛府留给了她——
　　“自幼病痛缠身，我深知自己不是长寿之人。待我死后，祁月便是洛府的家主，府中大小事务皆由她做主。
　　“若我福薄没能撑到娶她进门，她便不是我洛上川的妻，只是洛府家主。她仍旧是自由之身。遇到中意之人，若她愿意自可婚嫁。若她暂不想出嫁，洛府在外所有的小营生，均可由她自由调用买卖。”
　　落款是“洛上川绝笔”。
　　他这“绝笔”还不是他亲手交给她的，祁月一直到他去世都毫不知情。直到她和品川化作的“洛上川”成婚后，她要入洛家族谱时，族长才将这封信交到了她手上。
　　族长大概是猜到了信里的内容，将信交给她时，眼中满是欣慰，笑着说：“上川终于还是等到这一天了。甚好，甚好！”
　　祁月却在看完信后，心绪起伏无法自控到露出了半兽状，尖利的爪子深深扎进了自己的血肉里。
　　一想到上川是怎样拖着病躯，满心只想着为她的今后谋划。想着他甚至可能不是真正不能为了她撑到自己弱冠以后，可能正是因为他希望她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才放弃了继续撑下去。
　　每每想到这些，祁月都觉得自己好像也快要撑不下去了。若能随他去，或许还更开心自在些……
　　上川，我祁月何德何能，得你所爱？
　　而就是在今夜，上川便该知道这所有的真相了。
　　他一定会怪她吧，或许知道她是妖以后，上川会厌恶憎恨她，甚至恨不得杀了她。
　　祁月怔怔落下泪来，夫君，我今后是不是再也不能这样唤你了？我多希望你会恨我，可是我又好怕你真的恨我……

　　****
　　“梦”醒后，山洞里阒静无声。
　　青梦依在阿惟的身边，看着角落里阖上双目的洛上川。他苍白的面容上竟无丝毫痛苦之色，反而很是平静。
　　青梦有些难以置信，不止是对洛上川知道真相以后的反应难以置信，更让她难以置信的是，她发现白唯好像可以看见洛上川。
　　她虽然知道这世上肯定不止她一人拥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可是……这样的一双眼睛也不是随便说有就能有的。
　　白唯也发现了青梦正用有些探究的目光看着自己，于是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道：“既然戏已落幕，那在下也该告辞了。”
　　青梦一个怔愣，虽然她并不想与眼前这个男子有太深的瓜葛，但是……她看了看洞外尚未有丝毫亮色的天，有些犹豫地道：“天色未明，白公子可以……”
　　白唯并未待她说完，便一口回绝了，他脸上仍带着浅笑，“青姑娘不必如此，在下从来不喜欢强人所难。”说完就径直走到了洞口。
　　青梦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然捡起地上的那把油纸伞就追到了白唯的身后，却又在白唯闻声回头时，突地迟疑了。
　　她这是在做什么？青梦紧紧握着手里的油纸伞，心里竟是从未有过的焦灼，这样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不过，是念在他帮了自己，投桃报李想拿把伞给他而已。这个念头转过以后，青梦突然平静了下来。
　　“白公子，拿着这把伞走吧，这雪是越落越大了。”
　　看着青梦这样诚挚郑重的模样，白唯轻轻笑了，“多谢青姑娘，不必了。这雪这般美，打了伞岂不可惜。再说，我这次借了姑娘的伞，下次不是还要还，却又是要惹姑娘心烦了。”
　　青梦又是一愣，这个白唯……简直记仇又不识好歹！青梦心里有气，也同他较起劲来。于是把伞往他怀里一塞，愤愤道：“那就不用还了！”
　　这下轮到白唯呆住了，青梦见自己得逞，嘴角不自觉扬了扬。
　　后来白唯倒也没再说什么，只对着她笑了笑，那笑也不知是表示感激还是什么，便撑着伞走了。青梦见他白色的身影慢慢融于这漫天飞雪之中，就像是一滴水融进了汪洋。

　　翌日，雪下了一夜，终是停了。
　　青梦在装着洛上川尸骨的青瓦罐上用簪花小楷刻上了他的名字，并在那名字旁刻了一个小小的“肆”。
　　这是迄今为止和她订立血契的第四个孤魂了。青梦照旧将青瓦罐埋在山洞的周围，在撒上土以后，为了避免太显眼，便想去捧些新雪来盖上。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地上蹲了太久，又突然起身，她站起来的瞬间，只觉脑袋昏沉得天地都跟着在摇晃，眼前亦是一片漆黑。
　　青梦赶紧伸手撑在石壁上，缓了好一阵儿，眼前的世界才终于又慢慢恢复了清明。

　　洛上川走了，去履行属于他的那一半契约了。
　　青梦真的没想到，知道真相以后的洛上川会是那样的平静，甚至在平静里还多出了一份满足。
　　青梦对他说：“洛公子，在履约之前，若是你想，你可以再去看看祁月，或者跟她道个别。”
　　不料，洛上川竟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青姑娘，上川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对我来说，就这样已经足够了。即便，月儿她是妖，我也从未后悔为她所做的一切。我便不去看她了，她和品川的日子还长，见了我也不过徒增伤心。月儿她虽一直瞒了我，却从未曾骗过我，害过我。况且，真相只是让我更加确信，她给过我一颗真心。
　　“明月皎皎出碧落，误落尘寰照上川。能遇到祁月，是洛上川之幸！
　　“青姑娘，上川就此别过。望再见时，我也能为姑娘一偿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