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间集》佛手散人

2、第2章

　　天色黑黢黢的，半夏提着灯在附近摸了一圈儿，半根狐狸毛都没见着，哼，准是钻进林子里躲起来了，她懊恼地想着，决心等人回来再好生教训一番！

　　回来的路上绕到佛堂，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扒在门框边偷偷往里觑，视线越过打坐的僧侣们，落在佛像前方的供桌上，只见两侧的油灯烧得正旺，映得零散摆放的果子染上微黄的色泽，正中的香炉里摆着三柱线香，白烟如丝盘旋而上，已经燃了一小截......

　　少女踮起脚尖，数着不远处搁置的散香，估摸着也就百十来根，最多用到下月中旬，收回探寻的目光，她步入院尾一间小阁，修制成香所需的材料。

　　石磨推了一周又一周，香料增了又减、减了又增，来来回回须碾上好几遍才能成粉，少女不厌其烦地重复，正要将里头的东西舀出来，一只手忽然伸过来，作势就要往里抓——

　　“啪！”

　　“哎哟，你打我做什么？”

　　“做什么，”半夏皱着眉，“看清楚了，这磨子里装的可不是鸡肉，你下手没个分寸，万一给弄洒了，我这小半日的工夫全白搭！”

　　“哪有那么严重，”九尾一脸不忿，“晓得你制香辛苦，我才赶过来帮忙嘛，你不领情就算了，怎么还冲我发起脾气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榆树皮：“喏，每回都见你去后山刮这玩意儿，想来有大用，这下不用你跑腿，总算是功劳一桩罢？”

　　白榆乃黏合线香的材料，半夏接过来道了声谢，此时才留意到他额上有块淤青：“怎么搞的，头磕柱子上了吗？”

　　“咳，”少年神色颇不自然，转过身支吾道，“天太黑了，我又奔得快，一不留神就撞树上了呗......”

　　“你着什么急呀，这东西又不是稀罕物，也不像花一样，开过就谢了。”

　　少女把香粉倒进陶罐，揩了揩手，正想回房给他找药擦，被九尾一把拉住：“别麻烦了，我这伤又不重，很快就能消肿，你还是先忙正事罢！”

　　他说着将榆树皮掰成小截丢入锅中：“我记得你要把它们在火上烤干才碾碎，赶紧动手吧，不然一会儿该焦了。”

　　灶上火苗燃得正旺，两人一时俱都沉默下来，谁也不提昨天的争执，良久，半夏将碎成齑粉的用料混合在一起，兑水融成浆液，静置在一旁沉淀。

　　“你——”

　　“半夏，还忙着呢？”

　　她刚想开口，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呼喊，她连忙走了出去：“弘玄师傅，您找我有事？”

　　“哎，”和尚慈眉善目，笑眯眯地朝她点头，“寺里过冬的被褥需要换新的，我当下还要打扫经阁，可否请你帮我去镇上跑一趟？”

　　“没问题。”

　　“有劳，”弘玄将荷包交到她手里，“这是住持给我的银钱，你先付店家一半，等伙计们将被子驮上山来了，再给剩下的也不迟。”

　　“好。”

　　僧人将采买托付给半夏，转身朝佛堂而去，九尾捋了根头发叼在嘴里，慢悠悠地晃过来：

　　“手上的还没忙完呢，新活就来了，怎么着，先喝米粥还是先下山？”

　　“当然是先下山了，”少女不假思索，“饭食可以到店里用，大家的被子须得尽早做好，不然染上风寒就糟了。”

　　晨间下过一场小雨，通往山下的石阶湿漉漉的，半夏一步一步走得极慢，不时低头留意路面的淤泥，生怕把脚陷进去。

　　“啧，你这么个走法，怕是天黑了都走不到市集去。”

　　九尾一哂，跨出两步拦在她前头，展臂一揽，直接将人背了起来，半夏心下一惊：“你干什么？”

　　“不是要忙着买东西吗，小爷背你岂不更快？”

　　少年声调散漫，脚下的步子却是越迈越大，两旁的树影急速向后退去，秋风萧瑟，刀子一般朝脸上割，冻得半夏不住把脖颈往棉衣里缩——

　　“怕冷，那就搂紧了，旁的不说，我这身毛可暖和得很！”

　　耳边传来温热的呼吸，九尾只觉得受用极了，化作白狐一路风驰电掣跑至山脚，仍将人稳稳驮在身上，眼见到了平地，半夏神色放松下来，拿手拍了拍他：“喂，怎么还不停？”

　　“急什么，”小狐狸眯着眼，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这不还没到店里面嘛！”

　　“你还上瘾了是不是？”

　　半夏使劲儿在他耳尖拧了一记，疼得少年嗷嗷乱叫：“哎哟，松手松手，姑奶奶你别揪了！”

　　九尾当即止步，少女从他背上跃下来，亮出手上的红指甲道：“以后再敢耍把戏作弄人，我就把你的耳朵给扯下来，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

　　两人蹚过一弯水泽，又绕过两三处矮丘，屋瓦簇立的小镇就匍匐在他们脚下，这里人口密集，街市和民宅并未分道，零零落落的铺子就散布在浅灰色的瓦楞间，有的店挤在巷尾，稍不注意就会漏看。

　　半夏他们从街角开始问起，逢着间布坊便去询议价格，店家一听说是观澜寺的人，倒都肯将价格放低一两成，少女仔细挑拣伙计们搬来的棉褥，须得摸上去厚实暖和的，才能用作寺里铺盖。

　　“好了没有啊，”九尾靠在门边打呵欠，“我瞌睡都逛出来了。”

　　“庙里用度不多，自然得货比三家，选最实惠的才行。”

　　半夏想再多看几家，遂打发他道：“你要是累了就找个茶馆歇着，我逛完了就回来与你汇合。”

　　“那怎么成，”九尾强打起精神来，“你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看着最是好欺负了，我还是呆在你身边才放心。”

　　“除了你哪会有人欺负我？”

　　半夏走出店铺：“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再说。”

　　“好啊，”一听说有饭吃，少年眼睛立马亮了起来，“吃什么啊半夏，是荷叶鸡，炖猪蹄，还是酱牛肉啊？”

　　“想得美。”

　　少女领他到一家面馆坐下，对上前的小二吩咐道，“两碗面，多谢。”

　　“啊——”

　　九尾发出一声长叹：“好容易上个街，你就拿这个敷衍我呀？”

　　“真不好意思，我兜里没几个钱，请不了你山珍海味。”

　　“谁说要你请了，”少年神秘兮兮地朝她使个眼色，“小爷我有钱呐，咱们不如去家大一点的酒楼，让掌柜的整几道招牌菜来！”

　　“不了，我胃口小，装不下那些鲍参翅肚，有这就足够了。”

　　说话的间隙，小二将面端上来，半夏拿了筷子闷头就吃，只剩九尾百无聊赖地待在一旁，将顶上的青菜拨来拨去：“连滴荤油都没有，叫人怎么下嘴嘛！”

　　“店家，麻烦再给这位舀勺臊子来。”

　　“这下总行了吧，”半夏不忘催他，“赶紧吃，等会儿还有得磨呢。”

　　少年彻底没了办法：“真有你的......”

　　吃过饭，接连又是四五家看过去，半夏拿定了主意，转回晌午逛过的铺子里，告知了老板棉褥的数量，又付了一半定金，叮嘱他一旬内将货送到山上去。

　　托付的任务完成了，两人放慢脚步在街上随意走着，打算迟些再回去，半夏正要踏进一家店面细瞧，不妨身后的少年突然凑近来：“小心，有人一直在后面跟着咱们。”

　　“什么？”

　　半夏吃了一惊：“看清楚是谁了吗，跟着我俩干什么？”

　　“不清楚，”九尾用余光瞟了一眼，“也许是瞄上了你兜里的钱袋子。”

　　“那现在怎么办？”

　　半夏说着想要转头去看，被九尾一把拦住道：“别回头，你我走快些甩开他便是。”

　　“嗯。”

　　二人加快脚步，身后那人见状，并没有就此放弃，反倒也提了速度紧随过来，半夏他们接连绕过几个巷口，仍未将其甩落。

　　“真是难缠！”

　　九尾皱起眉头观察街边状况，待走到闹市处一家酒肆旁，他拽着半夏闪身进去，待那人也闯进来时，少年抓起一边桌上摆着的酒坛，朝他头上猛砸过去！

　　只听得“哐当”一声，坛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那人栽下去哀嚎不已，头上破了个大口子，鲜血汩汩往外冒，酒肆里坐着的客人还以为是寻仇，纷纷叫嚷着向外逃窜，九尾趁乱牵住半夏的手，混在人群里一路跑远了......

　　一直等到听不见声音了，二人才停下来，半夏心有余悸，看向身旁人道：“小狐狸，他会不会死啊？”

　　“死了也是活该。”

　　少年声音淡漠，仿佛只是闹剧的旁观者一般。

　　“唉，他也真是的，我身上总共才几十个铜板，至于紧咬着不放吗？”

　　“那人不是冲你来的，是冲我来的。”

　　“冲你，”半夏神色讶异，“为什么？”

　　“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在赌坊外撞见的泼皮吗？”

　　“泼皮，我好像有印象，你说的是那个一个劲儿打听你年岁住址，还想着把你拐回家的浪荡子？”

　　“不错。”

　　“他与此事有何干系？”

　　“跟着我们的就是他手底下的人。”

　　九尾拧着眉，方才二人在酒肆打了个照面，虽说时间只那一瞬，但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扈从的脸，看来混不吝还贼心不死，惦记着自己，少年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恨不得亲手宰了那令人作呕的东西！

　　“竟然连尾随这种手段都使出来了，看来他是铁了心要把你抢走不可。”

　　“呵，我早就打听过了，他董华是这镇上出了名的草包，仗着家里经商有几个臭钱，成日花天酒地、胡作非为，家里的妾侍都快堆满院子了，还琢磨着勾搭外人呢！”

　　“这么可恶？”

　　半夏听了顿觉不妙：“你近日还是不要下山了，我怕他一计不成，又想出别的办法来害你。”

　　“这么担心我？”

　　“废话，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谁知他下次会带多少人来抓你？”

　　九尾将她的手攥得牢牢的：“既然怕我遇到不测，不如索性和我回青丘去，天高皇帝远，任他带上千百个也找不着！”

　　“不成，”半夏摇头，“我走了师傅们怎么办？”

　　“他们又不是缺手缺脚的残废，你有什么好忧心的？”

　　少年见她面带犹豫，心里起了疙瘩：“呵，明白了，是不是无论我做得再多，在你眼里，终不及旁人半分？”

　　“不，我从来没有轻视过你，九尾，除了远走他乡，一定还有其他办法能让董华不再骚扰你，我们从长计议——”

　　“要你管，”九尾言语讥讽，“横竖你要皈依佛门了，何必掺和我这凡夫俗子的事！”

　　油盐不进，少女终于被他激得失了耐性：“你以为我想掺和？”

　　若非自己当初一时心软，将这困在笼中的家伙给搭救了，现如今也犯不着头疼了。

　　“唷，听你这口气是后悔了？”

　　九尾没放过她发愁的模样，一张脸晦暗不明：“大小姐，我可没求你救我，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的！”

　　半夏无意与他争执，索性让他一步道：“是，是我软磨硬泡，死活求着你跟我走的，行了罢？”

　　“别再使小孩子脾气了，天黑了，先进山再说。”

　　“不，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他声音低沉，转身朝前行去：“回你那破庙去吧，我的事不须你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