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六老板

57、归乡

　　“我记得，你在北平出生的。”齐朔从没听关郁仪说起过李俏，不免想到西南读书的那位苏斓，又想到北平，关郁仪好像从没说过她的亲友。

　　小鱼儿潦草说了几句就走了，她们说话的时候没避着齐朔，不过齐朔也没特意去让张鱼不自在，等两人说完了她才披了件外衣走出来。

　　“你母亲是北平人，这座城里是不是还有你的亲人？”齐朔问道：“走之前要不要拜会一下？”

　　“不用。”关郁仪笑道：“没什么亲人了，那年大雪的访客就是乔家的人，他那时候未见得要认我，后来离散，乔家早没了，何况我茕茕孑然肆意潇洒，闲得无聊才要给自己认长辈。”

　　此言有理，但齐朔想听的也不是这个。

　　“我都听到你们说的话了，那个叫李俏的姑娘，我在沪上的时候见过，没想到你们也认识。”

　　“为什么用‘也’呢？难不成你也认得？”关郁仪其实有点困了，夜风一吹脑子又清醒不少。

　　“那时候不方便相认，李管家和我家的李大娘你知道的，他们年纪大了，没跟着我爹娘走，流落沪上的时候，我偶然见过。”齐朔心道，这两年把小日子过明白了，过往诸多人与事都觉得没必要说，回想起来，也不是没必要，实际上是因为过得不大好吧。

　　关郁仪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偶然见过，没有相认，彼时的初月不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簌簌。

　　“要是回去金陵，难免遇见他们。你知道，初月已经死了，你是我的簌簌，是女大的齐先生。”

　　齐朔轻叹一声坐到她身边，“哎，也不是怕身份被人拆穿，蓦然回首，惊觉来来往往的人都成了过客，有些近乡情怯之感罢。”

　　关郁仪支着下巴偏头看她，笑意盈盈，“别人当然都是过客，我不是，你不是，你怕什么？难不成是怕我留在金陵不跟你走了？”

　　“我不是这么患得患失的人。”齐朔凑近将宽大的衣服分一般给她，沉默了好久才道：“就是觉得对你不公。”

　　“张鱼和沈岑梅是你的朋友，往远了说，西南见到的苏斓总有一天也会回到金陵，更别说还有李俏这样的，这些那些的故人，你到异国他乡就因为我一个，算起来对你不怎么公平。”

　　关郁仪听了贴着她颈窝，轻蹭了蹭，失声轻笑。

　　齐朔问她，“你笑什么？”

　　“嗯，就是觉得，簌簌啊，真不愧是你。”听起来不像好话。

　　关郁仪又道：“这不是齐望小时候分糖果，你一个、我一个、他一个才叫公平。张鱼和沈岑梅有自己的家人，苏斓和李俏也会有，她们的家人才是对她们而言是最重要的人，我的家人就是你，你已经是我最重要的人了。”

　　齐朔正要说话，反被关郁仪制止，“我知道你会说，你离开了我也能活得很好。我知道如果我想留下的话，你一定也会留下。”

　　“簌簌，我得跟你说一个事实，其实早就不是你离不开我，而是是我离不开你了。”

　　“我没有了爹娘和关章仪，身边唯剩下你和语生还有小望。之前没有和你说起过，不告而别的那两年，我从没想过会见不到你，也没想过你会见不到我。很莫名其妙的自信甚至是自负，我以为我是仗着你的舍不得，你怎么会舍得我一个人呢？”

　　“在知道沪上疑似是你的人被处刑后我就想到了很久之后。语生问我，要是你真的没了，我怎么办，我告诉他，我要找个有钱人家嫁了。”

　　“那时候我就知道，语生和小望是你带到我身边的，我在你眼里不是一个人了。可语生自己活下去没问题的，小望的身世你最清楚，没有了你，新仇旧恨我都会算到他身上。”

　　“你觉得我会善待他吗？”

　　齐朔感受着自己肩头的温暖，手指被人攥在掌心，陡然发觉指尖是凉的。

　　关郁仪一笑后轻声道：“可齐望又是你捡回来认作亲弟弟的人，我又怎么能苛待他。后来想想，想这么多根本没有意义。不会有这样的假设，如果确切知道你的死讯后，语生会照顾好小望，他们并不需要我，我会随你而去。”

　　“万幸，你活着，就算是柳和湘先生相救的我也不计较。”

　　这话说得就有些奇怪了，齐朔道：“是她救的，你要计较什么？”

　　“当然是计较你们的那些过往了。”

　　齐朔无语半晌，扯得没边没际的，“好了，回去睡觉，服了你了，困得眼皮打架还能跟我掰扯这么多……”

　　秋浓之前，沈岑梅和张鱼离开北平后月余，齐朔和关郁仪抵达了金陵。

　　大约故乡就和心上人一样，不管离别多少次，再见的时候或许畏缩或许情怯，但亲近和熟悉不是假的。

　　齐望是最好奇的人，他听董语生说过那么多，心底无限的憧憬和向往。

　　阔别已久的故乡，终于回来了。董语生道：“当年走的时候一身狼狈，我那时在城外几里问朔姐还能回来吗，朔姐那时候就这么肯定。”

　　说着说着他又有些难过，像是想起来自己爷爷奶奶。

　　关郁仪听到此处却想到一件事，她和齐朔商量着去国外还是留在金陵的事，虽然想把语生和齐望一起带走，但还是应该好好坐下来问问他们的打算。

　　既然回到金陵了，剩下的事一件一件慢慢来。

　　“小鱼儿说你那时候住的栽满花的园子收拾出来了，我们都先去你那里。”关郁仪想，那年旧日，别说语生了，她也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许能找回爹娘的遗骨。

　　虽然心知不可能了。

　　张鱼道：“上次跟你说的李俏，我跟她说你回来了，估摸着明天她也回来，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但她非要亲自和你说，想必事情不会小。若是好事当然最好了，倘若是不好的事，你也做好心理准备。”

　　关郁仪点点头，把她的话记在心中，却已有猜想，一个大忙人非得是亲自来说的事，怕是和关章仪有关。

　　哪料次日发生的事，虽在情理之中，但还是有些意外过头了。

　　李俏来时极简单地寒暄一二，直奔主题，“关家姐姐，我知道章仪哥在哪，请跟我来。”

　　晴天降下惊雷也不过如此，但关郁仪看她神情并不温和，心沉到了底处。

　　她跟着前边的人七拐八拐，走回来从前每日要走上好几次的街巷，断壁残墙的死寂里渐渐有了生气。

　　“当年家里人把我放到地窖里藏着，说不让出声，我听外面的安静了才偷跑出来，正好撞见章仪哥，他踉踉跄跄地跑着，我正想叫住他，他被别人叫住了。”

　　就算是现在，李俏想起当年的情景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是一个穿着鹅黄色长裙的姑娘，她干净地好像不在人间，更别说站在尸山之中。”

　　李俏回忆起当年的事，神色朦胧，与张鱼口中凌厉强势的女强人全然不同，“不怕你笑话，我至今觉得，要么是我看错了，要么那个根本不是世间人。而她做的也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

　　“她言笑晏晏说什么要给自己姐姐报仇，拿的农家用的砍柴刀，口中神神叨叨，像个疯子一样——杀了章仪哥。”

　　关郁仪像是听了个九转回肠的故事，一愣一愣的。

　　李俏见她的模样无奈道：“我知道你不信，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信。我当时吓得捂住嘴怕自己叫出来，那个姑娘肯定看到我了，但她并没理我，任由我给章仪哥收了尸骨。”

　　她指了指地窖，“就是那里，我在那里待了几个月，章仪哥在那里呆了八年。”

　　关郁仪心想，她必然不用劝这个姑娘别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了。

　　任哪个小姑娘和一具尸体同吃同住了几个月，再多的旖旎也没有了。

　　而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关章仪在她家地窖里，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怕早已是白骨了。

　　“我去把他弄上来，然后入土为安。”

　　李俏不再说，想想那几日暗无天日和一个在慢慢腐烂的死人待在窄小的地方，听着上面偶有的声响，亏得那几日的消磨，让她此后都觉得，不会有比那更难捱的事。

　　关章仪生前就是个不怎么清醒的人，关郁仪想他这样的大概也不愿意烂在土里遭虫蚁啃食，现在这样刚好，骷髅白骨，葬于黄土。

　　因为爹娘的尸骨不可能找到了，关章仪的葬礼一切从简，等忙完这些后，已经又过去了小半个月，她才有了功夫去解一解关章仪的谜团。

　　李俏早便走了，走之前似疑非疑地问道：“章仪哥不是那样的人吧？”

　　关郁仪笑道：“什么样的人？”

　　“那天的那个女孩说，章仪哥为苟且偷生，杀害了她姐姐，她的姐姐是章仪哥的恋人，我不信。”李俏先前没说这样的话，就是因为她不相信。

　　田埂山林里的傻子也罢，真正天上下凡的谪仙也好，她印象里的关章仪仍是会温柔地为小姑娘拭去眼泪的人。

　　关郁仪：“嗯，我也不信。”

　　笑吟吟的姑娘转身走了，不管怎么说，关章仪生前在她那里都是少女萌动的初心。

　　“你哥哥的事，你有头绪吗？”张鱼抱着娃娃晒太阳的时候这样问，她与关章仪也就一面之缘，但明明是哥哥却被妹妹当成弟弟，偶尔又会说些温暖心酸的话，张鱼很难忘记。所以她也觉得关章仪不是那样的人，起码不该是混乱中被人以寻仇的方式杀掉的人。

　　“有一些，我知道那个人是谁。”关郁仪道。

　　这件事其实算不得大谜团，齐先生也许不怎么清楚，张鱼和沈岑梅一定记得。

　　“许连叶啊，你们记不记得了，比我们大一届，齐先生那边的学生，那时候下学还在校门口堵过我。”

　　张鱼恍然：哦，是她啊！

　　沈岑梅轻嗤：“那时候我们以为是你的桃花债呢！”

　　齐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