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六老板

58、微芒

　　“我怎么不知道？”

　　小鱼儿和沈岑梅看向拖着下巴神情淡淡的关郁仪，心说，那会儿你俩好像在闹什么别扭吧？
　　闹什么别扭呢，那谁知道，但这不是重点。

　　“她找上我的缘故就是因为我哥，她家姐姐和我哥哥互相恋慕，当年的学生游行时有的被枪杀了，有的被打死了，有的抓进了牢里，事情具体的经过我不太清楚，最后的结果就是她姐姐去世了，我哥疯癫近十年。”

　　更具体的经过她至今也不清楚，但遭遇了什么她的猜测却是有八分把握。毛骨悚然又鲜血淋漓的往事还是不要说了。

　　“我小时候，我哥曾数次想杀了我。他脑子不清醒，认错了人，所以我觉得，不管许连叶的姐姐是不是死在我哥的手里，他一定动过想杀她的念头。至于缘由是什么……当事人已死，大概会是个不解的谜题了。”

　　关郁仪提起这些的时候没有半分的异常，甚至握着酒壶，将桂花酿饮了一口。

　　沈岑梅道：“许连叶要是还活着，问一问她说不定能知道真相。”

　　张鱼摇摇头，“不可能活着，她穿着光鲜亮丽的衣裙肆意站在街上行凶，彼时的金陵城里哪会允许这样的姑娘活着？”

　　“不，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还有遗漏的地方。早在金陵沦陷之前就有风声传言了，许多人家连夜走了，她不走，如果是住在校舍里，等着一个时机来到我家杀关章仪，又是怎么做到在炮火和硝烟中不惹尘埃的？”

　　“我觉得这个光鲜亮丽本身就很有问题吧！”沈岑梅忽地道：“李俏那时候也就十五六岁，没有读书识字的经历。可能许连叶只是长得漂亮一点，穿的衣服更华丽一点，她自己在内心有了比对，何况还是一片灰色之下的亮色，时隔八年记忆在不断美化才会口述成这样的画面。”

　　关郁仪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不是没这个可能，毕竟李俏能把关章仪看作仙人精怪，把许连叶看成小仙女也未可知。

　　“人死如灯灭，再多的恩怨也该消失了，就当这是个不解的谜题好了。”她倒是看得开。
　　然而等到晚上的时候，翻来覆去又睡不着。

　　齐朔问她，“你还在想你哥哥的事？”

　　关郁仪猛然坐起道：“当初许连叶并不知道我哥还活着，甚至说出了祭拜的话，我在想，如果她始终不知道我哥还活在世上的话，是不是就不会留在金陵伺机杀他，关章仪不会死，许连叶说不定也不会……”

　　“这么算下来，怎么有种是我害死他们两个的感觉？”

　　“可太离谱了，要是这么说，她不知道章仪哥没死的话就一定能顺利活下去吗？那岂不是要说整个金陵人的死都与你相关了。你这么放不下，不如彻底查一查，搞清楚当年的事。”齐朔给的就是刨根究底的方法，但关郁仪不想。

　　“我知道关章仪没杀人。”关郁仪认真道：“他发疯的时候连我都没能杀死，彼时留有神志，就算再怎么痛苦也不会杀掉心上人。”

　　“而且你也听李俏说了，关章仪死前没有反抗，又让我忍不住想起语生爷爷诊断的弦断玉碎之兆，又或者，关章仪那时候已经清醒了，他心甘情愿的……”

　　关郁仪自说自话，把自己都绕糊涂了，昏昏沉沉地终于睡觉了。

　　次日又听张鱼和沈岑梅满脸喜气地找来，说是好消息，女大吴校长回来了。

　　关郁仪和齐朔忙去拜会，不料吴校长就在校门口等着。

　　鬓发有些白了的优雅女士穿一身黑裙，鬓角簪白花笑道：“我昨天刚到，料想你们几个厉害的收到消息会来，我就在此等着你们了。”

　　张鱼和沈岑梅略有局促，在这里齐朔的辈分比她们高，所以只能她开口。

　　“校长好，您这是刚从哪里回来？”

　　“从魏教务长的葬礼上回来。”吴校长没有难以启齿之意，眼前的几个师长学生在她眼里都是女大的姑娘，这些事本就是她们应该知道的。

　　“从金陵离开的这些年我一直在她身边，应是当年太惨烈，她回到自己的国家后有了严重的精神障碍，夜半惊梦，还有自|杀倾向，疗养了几年，医护人员都以为她好多了，但她还是没走出这个坎儿。她交代我说，要在她的墓碑刻上四个字——金陵永生。”

　　见眼前几个长大的姑娘面有悲戚，吴校长宽慰道：“求仁得仁而已。死亡固然令生者伤心，于她而言也是解脱。而且我带来的不全是不高兴的事，这些年有知道我在何处的我们的学生给我写了信，有几个你们认识的人，看起来过得不错。”

　　她看向沈岑梅道：“那时候和你势均力敌的余锦华说打算回国来办一家收容院，收养战乱中丧失亲人的孤儿，还有兰凌，生意越做越大，也打算回来了。”

　　沈岑梅如今可不敢称和她们势均力敌，但也没了一争高下的心，有一分力尽一分就是了。

　　“还有当初一起困在金陵那个小姑娘，她说不定真的能成为享誉中外的音乐家。”

　　……

　　吴校长随身背着的包里厚厚的一沓信，她特意给她们看，这些都是佐证。

　　这几人都不是少女时候天真的人了，自然知道，有写信的就有永远没办法再写的，有好好活着的自然有丧命的人，只是不方便说起而已。

　　齐朔问道：“我看您连行李都没整理，回来还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吗？”

　　吴校长沉默良久叹道：“其实有件事，侵略者投降，不肯承认对金陵犯下的暴行，还有违背国际公约在多地进行生物化学实验的事，他们都不肯承认。我们有一位证人在军事法庭上进行指证明，而这个人你们也都认识。”

　　“谁？”

　　“温成碧。”

　　张鱼对此人无感，沈岑梅和关郁仪还是有些记忆的，给张鱼送别那日遇见的同学。

　　吴校长又道：“金陵屠杀的时候她被抓做战俘，其中艰辛屈辱不足道，但同批活下来的寥寥无几，她算是，幸存者。关于违背公约的生物化学实验，是她声称自己手中有一本手记，是一名遇难者所记录下来的暴行。”

　　“她是女大出身的学生，我要保她能继续活着，至少不会轻易走上魏教务长的老路，最好能帮她创造一个好的未来。”

　　吴校长匆匆来去，这几人心里却不是滋味。

　　生者还复在，亡者讯音来。

　　但有时候生者之间亡者反而会是沟通的桥梁。

　　温成碧回来后修养了几天，出乎意料地来找了关郁仪，打从回到金陵后寡言少语的齐先生忍不住叹道：“你这大学读得可真值当！”

　　不全是读大学的缘故，但凡来个大家都认识的人，张口便是找关郁仪的，可见她招了多少人。

　　关郁仪才是迷惑摸不着头脑，她和温成碧确实没一点交情，一回来就找她实在是说不过去。

　　阐明来意后，她明白了，这人像是特意给她解谜来了。

　　“那本记录了侵略者进行人体试验暴行的手记是许连叶交给我的，因为做了证据，我也没办法拿给你看，但我能告诉你手记里写了什么。”温成碧整个人好像天边将逝去的云彩，说话也如它一般轻柔温和。

　　“手记里记着许连叶姐姐读大学以来的所有事，算是日记吧。她和一个男子相识相恋，有共同的理想信念，携手并进，然后纷纷入狱。那年讨好东洋人的军阀把监狱的控制权交到了一群恶魔手里，其中的暴行过于惨绝，不好一一赘述。但其程度大概是，她自杀未遂，多次请求那名男子杀了她借以解脱的程度。”

　　“那个人试了几次，没能下狠手。手记的主人以出卖同胞换得了逃出生天的机会，此后日夜饱受折磨，于某一日身死，是意外还是别的我不知道。”

　　温成碧顿了一顿才道：“我认识许连叶在你之后，她似乎认定了她姐姐被人杀害。手记里提到的男子死了的话还好，他活着被许连叶认作凶手我也不意外。”

　　关郁仪道：“这就对上了。”

　　不管是关章仪疯癫还是认错了人试图杀死亲妹妹，还是许连叶有意接近都有了解释。

　　而关章仪临到那一刻紧绷的弦断了，或是知道眼前是故人音讯甘愿赴死，都有可能。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关郁仪道：“那个男子是我亲哥哥。”

　　温成碧没料想她如此淡然，“我以为你会想知道。”

　　“我是很想知道，但此前有过猜测，八|九不离十，所以听到也不意外。”关郁仪笑道：“不钻牛角尖是我的优点。”

　　温成碧颔首，又道：“当年说你的那几句话，对不起。”

　　“什么呀，这都多少年了你还记得，小心眼儿。”关郁仪笑她，“你之前可是立志要做女先生的，记得等去女大补完该上的课，别误人子弟了。”

　　温成碧罢罢手道：“知道了。”

　　齐朔等这些天的闹腾终于安静下来后才和董语生提及归处的事。

　　“我和你们郁仪姐要陪在我爹娘身边，语生和小望要去的话，我们也为你们打算好了将来，如果更喜欢金陵，留在这里还有张鱼姐姐和沈家的姐姐，解决不了的事让她们帮你们，所以看你们想在哪里。”

　　齐朔本来要问的是两个人，齐望这小子老早就说他要跟着姐姐们，再则他对金陵的向往基于哥哥姐姐们对故乡的神往，海外的齐家二老也都认了这个儿子，没有留在金陵的道理。

　　董语生不一样，就算他现在走了，总有一天舍不得，还是要回来。

　　哪料他这么说，“我想先和郁仪姐还有朔姐在一起，金陵和姐姐们虽然都舍不得，但现在最舍不得的是姐姐。等过几年，我再长大些可能就烦你们了，我再回来就是。”

　　关郁仪和齐朔没感动两秒呢，一盆凉水浇灭了那点温柔。

　　达成统一后，一家人和这边的亲友告别就去往了异国。

　　彼方的天和地鲜亮得像春日，有人怀揣着永不褪色的故乡。

　　很多年后，金陵繁花似锦，一座小院里的蔷薇探出矮墙。

　　说起此地住了两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年轻时一如春日盛景绝色。

　　曾有人问院中扫落叶的人，那两位女子是何关系，院中人道：“如叶与枝，似干与树，相扶一生的关系。”

　　咿咿呀呀的青衣无声无息骂道：呔，蠢材说话太潦草……

　　屋内的人听的他们胡闹，心里盘算吃喝用度，想到现下繁茂的金陵城，井然有序，光芒万丈。

　　昔年同窗的好友，世家子弟，三教九流，各有归处，应了那年好友的一封书信：如竟没有炬火，不必等候炬火。

　　回首半生，茫茫然的小人物，终究归于平庸的小人物，总是在向前走着……
　　不啻微芒，造炬成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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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民国是个蛮大的背景，我想想啊。
齐先生和郁仪经历的苦难已经很多了，顺着历史延展下去，可能等到她们四五十岁的时候会被人唾骂，也可能她们远渡重洋避开了那场苦难，或者她们坚强，相互扶持，迎来了真正的光明。
但故事就到这里了。山水有相逢，宝贝天使们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