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六老板

4、轻伤

　　一路无言，眼看着就要到自己家中，关郁仪还在忧心。

　　大晚上被一位翩翩风度的男士送到家门口，街坊四邻撞见了会说闲话，再者她也不想让齐朔进到她家中，正在想如何婉拒的时候就见人已经站定，不肯向前。

　　关郁仪站得有些远，擦身而过正要道别却听齐朔低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向教务长说你不适合文学，又为何刻意为难你？”

　　不完全是，至少关郁仪自己承认她在这方面确实没什么资质。

　　少年人不是承认不了自己是庸才，可未见得同批入学的人都是天才，别人也不是就一定适合啊！

　　“那柳先生是生来就适合文学的，齐先生也是打小就认定了在我们国度还是荒芜的经济学吗？”

　　她不愿意说这么锋利的话，可她路走过了才知道是不是合适，何况她有自知之明，不擅长并不是死刑。

　　见齐朔不吭声了，关郁仪仍是那副说辞，“我不曾做出有背人伦礼仪之事，而且有不能放弃的理由，只好谢过先生们的拳拳爱护。”

　　“行吧，今天太晚了，下次有机会再聊。”齐朔站在原地目送关郁仪进了家门，门口的灯熄灭后她才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这夜寥寥好像梦一般。

　　之后关郁仪信守承诺，把看到的一切都烂进肚子里，柳和湘先生一如既往严苛，小鱼儿时不时地聊些八卦，徐明惠同学不知怎地和沈岑梅结了梁子，日日像急眼的斗鸡。

　　除此之外，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如流水般，就连礼仪课初设时齐先生和柳先生两派的人都不争她们先生哪个更好了。

　　“柳和湘先生和齐先生吵起来了！”小鱼儿顾不得矜持，遥遥冲着关郁仪招手，喊道：“郁仪！你快来！”

　　关郁仪想，喜欢看人吵架，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她站在原地没动，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沈岑梅变了脸色火急火燎朝小鱼儿来的方向跑去了。

　　徐明惠慢悠悠从后面出来，手啃了一颗果子，看不上眼似的指着沈岑梅的方向嫌弃地摇头。

　　“她刚才跟我吵架气得脖子都红了，怎么小鱼儿一嗓子立马就跑了？”

　　张鱼笑道：“她那么要强，每回一听到齐先生的名字什么都顾不上了，要不是知道她们家里认识，我都怀疑齐先生是不是男扮女装，才叫沈同学如此盲目追捧。”

　　关郁仪道：“不是，齐先生肯定是女子。”

　　徐明惠道：“那肯定是女子，齐先生身材虽然没有那么丰满，但还是能看出来女性线条的，虽然穿的衣服不显曲线，但肯定身材不错。”

　　她话里话外都不怎么正经，小鱼儿哑然，梗住一般良久道：“明惠你要是个男人，现在指定已经在警察局了。”

　　“小鱼儿你还小，你不懂，你看人家郁仪，多淡定。”徐明惠拍了拍张鱼的肩膀，亲密异常地看向关郁仪。

　　关郁仪微微一笑道：“下次你再这么说，不用你是个男人，警察局我可以帮忙把你送到了。”

　　她说完洒脱地拽走了小鱼儿，留徐明惠一人在原地凌乱。

　　不止她们来看柳先生和齐先生吵架，许多人都在围观这两位校园最有风头的女先生，周围人越来越多仍是一头雾水，想她们都不知道两位当事人因什么吵架。

　　一窝蜂似的凑过来的人潮什么也没听到不甘心就这么走了。

　　齐朔刚发觉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围得密不透风了。

　　柳和湘先生严肃板正呵道：“都围在这里干什么，不用上课了吗？”

　　多数人对柳先生的严厉早有耳闻，慢吞吞地散开。

　　张鱼正要拉关郁仪离开，胳膊挎胳膊，反被拽着定在原地。

　　“郁仪……”小鱼儿小幅度动作摇晃着她的胳膊，心中嘀咕道：从前怎么没发现你力气这么大？

　　齐朔见人散得差不多了，冲关郁仪二人微微一笑，也要走，小鱼儿也微笑，“齐先生下课要回家吗，再见。”

　　等齐朔走了后，张鱼才敢对关郁仪小声道：“我刚刚听到齐先生和柳先生好像在吵什么封建陈腐的……欸，你去哪，下一节是柳先生的课！”

　　她还没说完，人怎么跑了？

　　关郁仪不管不顾道：“你和先生说我身体不舒服，先回家了。”

　　张鱼立即紧张道：“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紧，需要我陪你一起回去吗？”

　　她还没听到关郁仪的回答就见这人脚步匆匆走远了。

　　小鱼儿小声嘀咕道：哪里不舒服，还能走得这么快？

　　关郁仪的脚步追上了行动清雅的齐朔先生，五步距离，不远不近。

　　齐朔忽地转头，站定问道：“关同学不去上课，跟着我做什么？”

　　关郁仪望望天，看看地，假装自己并不是跟着她。

　　可她自知表情扭曲又做作，只好低声道：“我是来问齐先生问题的，请您在诗书文学上多多指点我。”

　　这话也太假了，关郁仪心说，这可是翘了正经八百文学老师的课，来找八竿子打不着的经济学老师指点文学啊！

　　好比骑着马找马，看见了鹿非说它是马。

　　荒谬到何种地步她心里边清楚，看齐朔不达眼底的神情也知道她说了个多好笑的笑话。

　　难得齐先生体贴竟没有拆穿她。

　　“那走吧，关同学。”

　　天色尚早，下午三四点的阳光倒是不怎么灼得眼睛睁不开，关郁仪跟在齐先生身后，面带笑意走过繁华的大街，拐进小胡同的时候上前一把搀扶住了齐朔的胳膊。

　　在外人看来，这个动作更像是姐姐妹妹结伴出游，临到家门口年纪小的撒了个娇。

　　还是上次的院落，那扇木门在身后闭合，关郁仪才将人扶着坐下。

　　洁白的小香风西装外套右侧靠近腋下的地方已经染红，挎着的棕黄色大皮包里放了书和教具，虽然恰好掩盖了受伤流血的地方，甚至于她从大学的校门走出来的一路都靓丽得很，说不准明日起这样的装扮会风靡金陵城。

　　关郁仪深吸了一口气道：“家中有酒精纱布吗？等我一会儿，我去烧热水。”

　　“……嗯，没有酒精，只有酒，纱布和热水……”

　　“那今天就先将就一下。”

　　齐朔她小瞧了文文静静的小同学，齐朔看着她熟练地拿酒冲洗伤口，问道：“你这么熟练，为什么不去读医学，偏要选风马牛不相及的文学？”

　　关郁仪手上动作不停，眼皮不抬一下道：“就像我不会问先生您为什么会受伤，也请您不要探究我个人的隐私。”

　　“那要是我告诉你，我怎么受的伤，你就告诉我你的理由。”

　　“我拒绝。”关郁仪觉得这是个特别吃亏的交换，齐朔满身都是秘密，那些秘密在这个世道保不齐招来杀身之祸，好奇心的满足固然重要，总也越不过去她的小命。

　　齐朔大咧咧地坐在院里，衣衫半解，任由学生清洗伤口，冷酒浇上去还是痛得人哆嗦，她愣是把脸疼白了，没喊一声。

　　关郁仪竖起了大拇指道：“齐先生，不愧是绿林好汉。”说完，人就找个地方吐了。

　　好在中午吃过饭，若有若无的槐花香盖着酒味，能吐出来还不错，只不过糟蹋了齐先生家的园子。

　　齐朔疑惑地嗅了嗅衣衫，不臭啊，香香的。

　　无可奈何的齐先生半披着外衣倒了杯热水安慰关郁仪。

　　“是血吗？闻着血味太冲鼻子了。”

　　关郁仪没吭声接过水来道了谢，一时间分不清两人谁的脸色更白了。

　　“先生经常受伤吗？”她问道：“伤口像是短兵利器，看着严重，但没伤到要害，不是有意谋杀，想必是被谁拖累后捎带的吧？”

　　她刚说完就忍不住想把自己的嘴缝上，说好了不好奇，怎么还是管不住！

　　“这次是意外，概率极低的偶然事件，我毕竟是个本分人。”齐朔看着她恨不能咬掉舌头的神情，悄然失笑，“身体没什么不适吧？你不是说来问我怎么诗歌文学的问题，现在离你们下学还有一个多小时，你想问什么？”

　　“我现在每次在柳先生的课上都会被她批得体无完肤，除了第一次上课那回因为你在门口那次还算和蔼，我就想知道，我是有多差劲才会被柳先生视为眼中钉。”

　　关郁仪道：“我现在知道了柳先生是个那么严厉的人，也知道您当日有为我解围的成分在，但也确实说了读得不怎么样，我还挺好奇，到底是哪里差到难以忍受？”

　　齐朔偏头看她，上下打量，噗嗤笑道：“师长都说你不适合学文学，你在人前也说自己不适合，但依我看，关同学，你现在满脸写着不服气。”

　　关郁仪没承认也没否认，齐朔才道：“你知道你们柳先生的经历吧，军校，留洋那些。她是个很有天赋，又很有胆魄的人，起码能拿到你们吴校长的聘书就能证明她确有过人之处。”

　　“而文学这东西呢，所见所闻与所感所想的表达，很多人都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譬如你们专业同届同学，你自比没有比她们差得多吧？”

　　关郁仪不知道该不该点头，但她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齐朔继续道：“不是诗的问题，也不是专业性的问题。你上回选的诗不好，关同学。”

　　“荒芜的秋日开不出春风里摇曳的花，你们柳先生最恨秋刀里的桃花，躲躲藏藏，又不合时宜，偏又美丽，像那暗处里的石蒜，阴暗潮湿里开出最热烈的颜色，令人生恨。”

　　关郁仪没被她的话吓到，反从中听出了几分知己莫逆的情分，不由道：“你和柳先生……”

　　“我和她不是敌人，但信仰和理想互不认同。”

　　就这一句话，草草解释了她和柳先生的关系，关郁仪想，既然名义上她是来学诗作文学的，来都来了，齐先生说了一通话那样有见地，总要让她再多说两句。

　　“听起来齐先生对诗文也有自己的见解，还请先生指点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