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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夏——逝者 ...

  •   藏历四月到六月,喇嘛们例行坐夏,不许出寺。这其实是源自佛陀的教诲,因为雨季不方便出家人行路乞食,所以佛陀定下规矩,每年的雨季,出家人可以在供养地定居修行,如实观照,寻求真理的实相。

      佛法盛行千年后,在其发源地印度归于没落,甚至寂灭,反而在西藏得以传承发扬。这条规矩也被继承了下来,但被赋予慈悲的另一层含义——雨量充沛时,生物得以滋养,出家人赶路,难免践踏虫蚋,因此,雨季,僧人必须坐夏,不得轻易出寺。

      然而就在这个时节,春天时无意救下的老妇央金的孙子诺布却随行脚的师傅回到家乡,为雨阻路,安居在山中一家喇嘛庙,得以与家人相聚。意外之喜乐坏了老央金,她把自己瘫痪在床的老伴儿背在身上,每天爬到半山腰的喇嘛庙,只为和诺布见上一面。

      干枯的身体突然爆发出无尽力量,喜悦的笑容让她皱如刀痕的脸绽放出不一样的美。还有她年迈的丈夫,一双腿悬在半空中摇晃,牙齿掉光了裂嘴一笑,是黑洞洞的口腔。

      我也不由欢喜,这难以逾越的亲情,千丝万缕,并不亚于信仰的力量。

      初夏,山里迎来第一场暴雨,暴雨过后,小溪的水位上涨,呼啸而落,水声轰鸣,如千军万马奔腾。

      入夜,水流声在寂静中远远传来,哗啦哗啦,势不可留。我常躺在他臂腕中,侧耳聆听河流淌过的声音,又在这样的声音里不知不觉入梦。那条溪流,一直流到梦里,水势渐大,成一川浩浩荡荡的大河后,水势渐缓,从容的汇入海洋。

      有时,我们也共话到天明。案头的酥油灯尽灭,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我的眼皮开始打架,困意刚好袭来,模糊中,听见宕桑旺波道:“诺布回来后,央金精神好多了。”

      我嗯嗯应着,也不睁眼,半晌方喃喃道:“她孙子啊,除了丈夫唯一在世的亲人。”

      宕桑旺波沉默了,我的睡意滚滚而来,没看见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在黎明到来的前一刻,到底抵挡不住,眼皮一阖,沉沉睡去。

      极困,以为会是个踏实的睡眠,但不知怎么,总觉得天地一片混沌压抑,一会儿是那老妇央金与她的孙子诺布,须臾又变成现代繁华的大街,车水马龙,快镜头似的一晃而快,飞速得让人目眩神昏。

      转一个身,下意识去寻找那个让我安心的怀抱,未料扑了个空,这下,陡然惊醒,宕桑旺波不在,外头天亮了,屋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似乎在为风套马鞍。

      我坐直身,心里噗嗵乱跳,没来得及下床,木门吱哑一声打开,宕桑旺波背着光,看不清他的样子,不甚明亮的光线里,他的声音平淡到悲伤。

      “央金的丈夫死了。”

      他说着,我的脑子仍一片空白,愣愣的反应不过来。

      “昨天夜里走的,诺布连夜上山传话,想让我们过去。”

      “那央金……”我张了张嘴,意识一片混乱——一切刚刚好,却又陡然直转而下,生命无常,也像奔流的山溪,一去不返。

      ……

      等我们到山下,诺布家中已坐满了大小喇嘛,超渡仪式正在进行,央金坐在暗处,面无表情。

      我不敢细看,死亡唤起我残酷的回忆,每一个逝者的脸都与却巴合而为一;每一处死亡的味道,都让我想起死牢里混着血腥的水臭。还有那些喇嘛们念唱不停的经文,仿佛回到大昭寺,那场为了无辜死亡的奴隶举行的超渡法会……一幕幕,又回来了。

      原来我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原来我也有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人的生命力有时旺盛得不可思议,有时有脆弱得不堪一击。就好象央金五十多岁的丈夫,一生相伴,半世瘫痪,昨日躺在床上口渴难耐,伸手抓向案头的木碗,重心一晃,整个人从床上翻下来,摔倒在地……一口气不来,无处安生。

      宕桑旺波的眼澄透得似乎空无一物,连悲伤也无,不顾众喇嘛正自做法,径直走到逝者跟前,一只手,缓缓拂向逝者的额头。

      “你是何人?”做法的喇嘛低喝一声,欲上前拦时,宕桑旺波垂目,口中吟唱着一只无名的歌:“孤独的花儿,开在无人的山坡,雨是它的血液、土是它的骨骼,风送来种子,阳光带来温暖。落种、萌芽、生根、发叶、开花、枯萎、调谢、化泥、成水、变云、作风……周而复始,生命没有开端与结束。”

      他没有念经,他的歌却让在场的喇嘛惊讶。我不懂佛法,却突然泪盈满眶——原来,生无可欢、死无可哀,只是我们,总被一个“我”束缚,总舍不掉所有的贪、嗔、痴念,总放不下心中的执着,总在追求着也许永远无法实现的理想。

      “流水无常,人心无明。生者业重,轮回不止。此生尽时,他生已始。”最后的偈子令所有喇嘛合掌念佛,宕桑旺波含笑,转向众人,目光,渐渐悲悯。

      头一次,我以旁人的眼光看他,乍然发觉,当别人的神情悲凉时,他的眸子,依旧带着温和的柔软。生死,是人生迈不过去的障碍,但在宕桑旺波眼中,无明的众生,依旧是可怜可叹的有情生命。

      我们有时离得近,有时又仿佛隔着一仰目的距离,我想要追上,但脚步无法跟上目光。

      “少爷,该回了。”吉仁悄悄劝说,我这才惊觉,我们尚在逃亡当中,怎能这般引人注目,抹了抹泪,从怀中摸出一串钱,塞给央金道:“逝者已逝,阿奶,您别太难过。”

      她口中低低念着那着偈子,人像呆了一般,目光空洞。

      “诺布~”见如此,只能转向央金十来岁的孙儿,那个身着僧袍的小喇嘛,眼睛通红的,也坐在僧团中为祖父之亡而念诵经文。“就当是给寺院的布施,你家阿爷……”

      “施主~”诺布隐忍哭泣,正在变音的噪门沙哑难听,“师傅说,这场法事是他为阿爷发心做的。”

      “这也是我们的发心。”

      钱能解决什么吗?看上去好象微不足道,可我知道,央金接下来的生活更加困难了,没有丈夫,身老病多,一个人住在这流放之地,心死,身还能活多久?钱换不来命,可是有生之年,谁又离得了钱?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一个声音打断我们,抬眼,宕桑旺波已站在诺布身后,平淡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负手而立,莫名就让人尊重仰视。

      诺布一愣,仿佛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自觉瞧向自己的师傅,那位面目和蔼的大喇嘛,他正看向宕桑旺波,神色带着无法掩饰的思量与崇敬。

      “回拉萨继续修行?”宕桑旺波继而又问。

      “嗯。”诺布本能应了一句,接着道:“师傅说,我有佛缘,若虔心修行,定有所成。”

      说到这儿,宕桑旺波竟笑了,鼻中轻轻一哧,带几分自嘲与无奈。“佛缘是什么?修行又为什么?”

      诺布愣在那儿,答不出话,我看向屋内的僧众,每个人都是一张虔诚的脸,但每张脸的背后,又都藏着迷茫。

      “你们,有多少人是抛家弃母去修行的?”宕桑旺波接着问,转而向众道:“你们,在寺里念经,又有多少人深知佛法要义?”

      “施主……”领头的喇嘛迟疑打断,“修行是为证大道,施主如何能这般质疑?”

      “大道?何为大道?佛陀曾说,佛法乃世间真理,是不偏不倚之道;佛陀曾教诲,世人之苦源自无明,不破无明,轮回不止。如此可对?”

      “呃~”那喇嘛吱唔着,应道:“施主所言正是佛陀之言。千真万确,并无不妥。”

      “若不知佛法真谛,只知苦读经文,在家无明,出家也无明,既断不了无明,又如何体悟大道?既无法体悟大道,谈什么寺院清修?”

      “宕桑旺波~”我低唤了一声,走近前拉住他的衣角,轻声提醒:“诺布他们是从拉萨来的。”
      他冲我一笑,却并无紧张之态,继续向屋内众僧及众人道:“世人之苦源自无明,源自执念。修行若只为个人解脱,累他人受苦,佛法,不尊也罢!”

      一语才出,众人哗然,连我,也不自禁捏了把冷汗,靠向他,一只手,与他袖中的手十指相扣,我的冰凉了,他的,却温暖湿润。

      “施主,此话可令你堕阿鼻地狱!”一喇嘛起身反驳,话未完,宕桑旺波仰天大笑,“佛有渡众生之愿,地藏王菩萨更起慈悲心肠,立下誓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未空,终不成佛!怎么,你们日日苦修,竟无法觉悟?”

      “这,此乃胡言乱语!”那僧人已暴怒,扯着诺布道:“这是哪儿来的泼皮,神佛不尊,善恶不明。”

      “阿弥陀佛,世上,并无善恶黑白之分,一切,皆是人心所向。”宕桑旺波长念佛号,并不与那僧争执,只向众人道:“出家人修行,虽也为了断俗欲,堪破生死,却更为众生之福。佛为众生,因此留下三千弟子广为传法;菩萨为众生,因此证得佛果不就佛位;出家人若亦为众生,藏域方为真正佛域,佛法,也才能得到真正的弘扬。”

      “出家人,如何为众生?”诺布怯怯问了一句,年轻的脸,不脱稚气,但年轻的脸,总给人直面一切的勇气。

      听闻此,宕桑旺波突然抿嘴一笑,指向央金道:“你能为己之愿出家,是否能为你家阿奶还俗?”

      “这……”

      “出家人悲天悯人,出家人以出世之眼看入世之态,出家人修行所积善果,当还报以芸芸众生,若能如此,方是真正的觉者。”

      “可修行……”

      “诺布。”宕桑旺波打断他,循循善诱,“什么才是修行?”

      “修行是持戒,念佛。”诺布侧头思量,“还有觉观呼吸,如实观照。”

      宕桑旺波笑而摇头,轻声道:“此乃修行之路,而非修行本身。”

      诺布眼前似是一亮,拜俯在宕桑旺波身边,“上师,请教弟子修行之道。”

      诺布此举,令众人呆怔,连我也始料不及,但细听之下,心结为之一解,仰目看向宕桑旺波,嘴角,不自禁上扬。

      “修行之道在乎于活在当下。无论是苦是福,皆能安然纳之。诺布,佛陀曾言,人世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坦然面对一切苦、一切难,及一切欣喜欢愉。如此,你当知道,真正的佛法,并非只有出家人才能修行,若有一颗平和的心、善良的根、智慧的思,出家在家,又有何分别?”

      一席话,让窃窃私语的喇嘛静默下来。这亡者的屋,另有一种关怀与开悟代替了原先的悲伤与神秘。央金抬起茫然的眼,目内充血,跪俯在宕桑旺波脚边,亲吻他的长靴;吉仁嘻嘻笑着,充满得意之色;而我,就这么侧目仰视身旁的宕桑旺波,感受他指尖的温暖,释然之中难离感动——原来爱可以两全,我知道,他从未背叛佛祖,但是,他也从未让我失望。

      逝者已逝,或许,新的生命大门已经在另一个空间开启,而生者,依然在这世上继续苦,或者继续乐,或者,继续思索人生的意义。这便是生死之道——各行其道;这便是修行之道——悲悯与智慧之道;这便是我与他的道——爱和了解的道;这便是一条不归路吧,如佛祖所言:面对一世事、一世变,又有何惧?

      不迎不惧,是人心平和之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夏——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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