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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春——行医 ...

  •   一粒种子偶然掉在沃土里,不用浇水施肥,只要阳光雨露、四季更叠,终有一天,还是会发芽。宕桑旺波不知何世结下的善缘,在这一世成就了他的佛果,无论躲到哪儿,他都是百姓心中的活菩萨。

      我看着屋里慕名而来的病众,莫名有些感慨——因为无意救了那老妇,一传十、十传百,宕桑旺波的医术被周围的山民传得神乎其神,更重要的是,他治病,不分贫富,但求确有所需,从不借故推辞。于是,当春天将尽时,宕桑旺波变作百姓口中的活菩萨,负责照料病人的我则是女菩萨,连打杂跑腿的吉仁,也变作小菩萨……

      有时候想想,会忍不住笑出声——佛,离我们并不远,任何一个有慈悲心肠的人,都可以变作人们心目中的佛,无论他自己,是否堪破了生死,是否成就了正果。

      原来,有时候,信仰是口口相传的。佛陀分明是一位觉悟人生的觉者、教导世人的老师,但流传数千年之后,他就变成了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神明。

      迎来送往,宕桑旺波还是一那样清淡的神情,既没有特别悲伤,也没有特别忙碌。闲时,带着我入山寻药,忙时,他在屋里诊治病人,我就在屋外煮汤备针。久而久之,我们的小屋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香不散,那些植物的味道,飘散在屋子的每个角落,让人清醒透彻。

      有时,我会因为这越积越厚的药香睡不着觉,满脑子生老病死的反复轮回,那些病患痛苦的呻吟总在耳边,他们贫困而失于营养的青黄色的脸总在我眼前晃,脏得梳不顺的辫子,泛着灰白的颜色,失去原有的光泽与弹性。

      缺乏营养加上繁重的劳动,让每个人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大十几岁甚至几十岁,岁月的风霜过早侵染,而实际上,他们的寿命也很短暂,别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对这流放之地的藏民而,四十岁,已经算长寿的长者。

      “睡不着?”宕桑旺波问我,静夜里,他的声音格外清晰,坐直身体靠在床头,月华从窗而入,我瞧见他清透的眼神,也一样没有半分睡意。

      偎在宕桑旺波怀中,听着外头的虫鸣,此起彼伏,叫得欢畅,良久方道:“我终究是俗人,害怕吃苦。”

      “苦?你现在不苦吗?身在这深山,住得简陋,吃的简单。”

      “可到底还有你啊,有吉仁,有风和抹布,还有从拉萨带出来的银两……我从不需要为生活担忧,虽然很简单,但至少你没让我背柴去镇上换钱。”

      宕桑旺波一怔,轻声笑了,末了,又似乎低低叹息。“你看他们三餐不济,衣不敝体,有点余钱就供养寺庙。你问他们苦不苦,我想他们没人会觉得苦。”

      “我知道,他们在修来世——今生反正已经这样了,积德能让他们至少投胎投得更好一些。无论好坏,全盘接受,心甘情愿。”

      这是藏民的信仰,信仰,有时候是个飘渺的希望,虽然遥不可及,有希望究竟是美好的,值得期待。但我始终想不明白,身体的苦那样直接,今生的路那样崎岖,就在眼前的命运都不去争取,那还谈什么来世的福报?

      宕桑旺波不答,他平静的呼吸背后,不知藏着怎样的思绪。一个从布达拉宫出逃的至高无上的活佛,如何去理解真正的佛法,真正的虔诚。

      “每个人都会老的。”他突然说了一句,手指,滑过我面庞。“也都会病,也没有人都逃得过死。”

      我笑,这样的人生之路,总而括之,倒是适合所有众生。

      “我想,老也可以老得优雅,死也可以死得尊严。虽然这些可以都是佛说的虚妄,但反正都是虚妄的一生了,就虚妄得好一些有什么不可以?”

      话没说完,宕桑旺波已笑着将我搂在怀中,下颌抵着我的额头,新长的须根融融的扎人。

      “真不知你这佛缘怎么结的,说的话一时清楚一时又糊涂。”

      糊涂吗?或许吧,因为我对佛的一知半解,也因为我难以根除的物欲充盈。然而眼下,能在他身边,平安,就已经觉得充实得满溢,我偷偷笑了,理首在他怀里,不由长长叹息。

      盛名多少影响到我们清静的田园生活,但是物质却比从前丰富了许多。贫困的山民没钱,于是送来了耗牛干巴、盐、酥油,还有珍藏的青稞酒和茶叶。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尊敬的笑容,弓着腰,手提礼物,千恩万谢才肯离开。

      我亲眼看着曾经被痛苦折磨的脸重现笑颜,亲眼看着他们虔诚的拜谢十方诸佛,又拜谢宕桑旺波。脏污的脸和手,眼眸却单纯得如同孩童。一时间,竟又分不清究竟什么苦才是人生最彻底无望的苦?是生活的苦?抑或没有信仰、没有寄托的苦?这问题像一道二选一的选择题,但怎么选似乎都不满意。

      求医的人多了,偶尔,宕桑旺波也会下山进村为他们治病。我留在山里,黄昏过后,便守在院子里等。夜风很凉,虫鸣啾啾,月亮从树梢头悄悄露脸,圆盘一样,泛着柔和的月光。墨蓝色的夜幕四合,天边,有微弱的小星忽隐忽现。回家的路,蜿蜒到看不见的地方,翘首以盼,在路的尽头,仿佛随时都会出现他骑马而归的身影。

      幸好,他很少晚归,因为山路实在崎岖,纵使有月光酒满小径,夜路依然艰难。

      然而那晚不同,我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回屋、出屋,点灯、灯灭,再点灯……如此数个来回,心也跟着慌了,抹布守在柴垛那儿伺机捕猎,它的眸子在夜晚格外明亮,动作也比白天迅捷。我魂不守舍走过去,不小心踩着它的尾巴,“喵”的一声惨叫,抹布一遛烟跑到墙头,回身时,目露凶光,像被惹怒的兽,看得我心头一颤,只觉夜色越发黑了。

      “吉仁,要不我去找他。”伸长脖子向远处望去,小径上没半个人影,我急得声音有些打颤,头也不回向身边的吉仁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就是扎远村,也该回来了。”

      吉仁瞅了我一眼,虽然也急,但装作镇定道:“尊者是活佛转世,不会有事儿。”

      “可,可……”我没说下去,一旦出现非同寻常的情况,再往回想,仿佛每个人、每句话都透着不妥当。前两天来看病的布加阿叔不是说拉萨城里异常热闹吗?藏域各地的官员、大喇嘛都聚在一处;还有陆路吉拉姨,刚从冈仁波齐绕山回来,听说神山上的雪,在阳光普照下,变作淡淡的红色……

      是否预示着什么?我想都不敢想,躲在这世外桃园,我几乎相信追兵停止了脚步,布达拉宫将迎来新的主人,而我们,也许就能这样被历史淹没了,平淡而从容的一生。

      “别急,兴许是晚了,村民留尊者过夜。”吉仁还在劝,我哪里听得进去,提了盏灯,向他道:“我到前头看看,你好生待着,不许再出来了。”

      “主子!”他在身后唤我,却也知道劝不住,只得扯着脖子叫道:“别走远,夜黑,山里有野兽出没。”

      心里咯噔一下,他不说还好,一说脚下越发快了,小跑着进入那黑暗,周围,只有手中油灯闪烁而昏暗的微光,化作一团虚虚的光影,亦步亦趋与我同行。

      山里的风,拂枝动叶,光影交错,每一步都走得提心吊胆,然而我竟不怕出没于山间的野兽,我只怕从拉萨追来的僧兵,只怕莫名其妙又要分离,只怕却巴的噩梦重现……

      啾啾的虫鸣乍然响起,我仿佛听见水流哗啦流淌,那条小溪就在附近,而风的马蹄声却始终不曾响起。

      “宕……”不自觉张口,刚喊出一个字,一阵斜风,风里,似乎有嗒嗒声由远而近了。

      我侧耳听,那声音混着流水的哗哗,慢慢变得真实。

      “宕桑旺波!”不由高声唤道,加快了脚步,跑向前,一个拐弯后,昏黄的光晕,终于照见骑马朝这边来的宕桑旺波。

      “小满?”他有些惊诧,跳下马背,迎上前,扶住我道:“这么晚,你来做什么?”

      我答不出,想哭,却又笑了,拉着他的手道:“家里还有咪达(粥),一直热着没喝。”

      宕桑旺波似乎一愣,月亮从云影后露脸,照亮了他的眼眸,一时柔和起来,流动着月华一般的光芒。

      从那天起,他就不再晚归了,或者就带我一同下山行医。

      整整一个春天,我们的生活不再远离尘世,而他的修行却从未间断。人世的苦迫或许都是由于无明造成的,生死的轮回在佛眼中是人生最大的苦与障碍,但生命可贵,行医,或许是最直接的慈悲之法。

      我有些疑惑,避人避世的修行,究竟对世间苍生有多大福祉?寺院中的喇嘛又能感受多少人间苦难?高高在上的佛主如何兼顾苍生的祸福?还有远在京城的康熙皇帝,如何才能制止藏域的争权夺利?就算是深得上世尊者信赖的第悉桑结嘉措,又要怎么做才能让藏域变作真正的佛土?让藏民除了跪拜,也可以活得优雅、死得尊严?

      这恐怕不仅仅是藏域的问题,也不单纯是现世的问题。千代百世,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为君者、为政者、为佛者,同样,也困扰着宕桑旺波生。生活的艰辛,对众生而言,实在比生死的束缚来得更加苦迫、更加直接、更加需要克服。

      或许,也只是因为我始终是个俗人吧……

      春末的一天早上,太阳的光还没有强烈到刺目,难得没有病人来访,宕桑旺波带着我到附近散心。

      夏近了,天气渐热,小溪的水沁凉怡人,走到那儿,我们就停了下来,我卷起手袖,拉高裤角,拖着风来到溪边,一捧捧水浇湿了风的皮毛,它踏了踏蹄,却并不避开。

      “哈哈,宕桑旺波,你也来洗一个。”我大笑着,眼前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欢快溪水一路向下,汇集成潭之后,又集成一股细细的瀑布,只落山底。

      宕桑旺波仍坐在溪中那块大石上,笑而不答。我飞起一脚,一串水花跃过身前,直泼到他身上,哗啦一下,宕桑旺波不长的头发便湿了。

      “你!”他佯装嗔怒,才一抬眼,又一捧水直面泼来,侧身一躲,瞅我不注意,也冲进小溪里,站在鹅卵石上与我对泼。

      欢快的笑,也如这欢快流淌的溪水,响彻了森林一隅。一会儿功夫,我们二人身上都湿了,脸上挂着水珠,才欲相互打趣儿时,却听林子那头有人道:“活菩萨,可找着你们了。”

      回身,是那妇人,身后,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小伙子,浓眉大目,看上去多少有些腼腆,细瞧,眉目间却有几分老妇人的影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春——行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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