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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春——信仰 ...

  •   春天的时候,我们小院外头的一株桃花开了,满树红艳,映衬在青山白云之间,迎风微舞,灿烂明媚得不像人间。

      那天,我和宕桑旺波骑马从山下的村子归来,落日正红,晚霞火一般的燃烧,屋子里吉仁正在准备晚饭,一缕青烟,袅袅而上。

      间或有归林的飞鸟,成群飞过,叽叽喳喳叫唤着,由远及近,又从近而远……

      我不由叹了一声,宕桑旺波勒住马缰,我们一道驻足在离小院二十米开外的地方,看着那轮红日缓缓落下,几丝云彩慵懒的挂在山幕之间,漠不经心缓缓飘移。那树桃花,仿佛笼罩在一层烟霞之中,每一阵风起,飘落的花瓣,斜斜飞来,竟比雪花还要轻柔。

      “汉人的诗怎么说的?”宕桑旺波突然问我,又兀自低吟道:“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陶渊明《归田园诗》)

      我的脑子转得极慢,半晌方叹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田园生活,我竟不觉得。”

      他笑了笑,“驾”的一声,催马慢行,近了,近得很闻到酥油茶的浓香,一碗热气腾腾的油茶,再抓一把糌粑细嚼……幸福,很多时候都是些琐碎的点滴,眨眼间流逝,却已堆积在心灵深处,便如这融融的春色般,成就梦境中明亮的人生底色。

      抹布趴在墙头,见我们回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喵喵”叫唤着从墙头跳到我怀中,直楞楞的三色耳前后转了一下,琥珀色的瞳仁,像透亮的宝石。身上灰黄相间的绒毛长得很长,颜色也比幼时分明,时而清冷时而亲昵的神情,让人明白,短短数月,它已长大了。

      “抹布,你没去追□□。”我笑着逗它,抹布将身体绻紧,仿佛对这样的问题不屑一顾,喉间发出呼噜噜的呼吸声。

      宕桑旺波放下缰绳,任风自行步到院中,却又不下马,从身后环住我,贴近前道:“我开始羡慕抹布了。”

      “嗯?”我稍侧身问他,脸才一动,便贴上他的唇,像一个主动凑上去的吻,引得宕桑旺波哈哈笑了,环在我腰上的双臂猛然的一紧……

      春天的气温恰好怡人,和煦的春风拂面,有花瓣雨纷纷扬扬。我脸上一热,推开他道:“吉仁还在屋里呢。”

      宕桑旺波轻哼了一声,仍腻着不肯下马。那样暖昧的姿势,让春天也变得燥热起来。风起,一片花,飘飘摇摇,落到我面上,痒痒的,刚欲拂开,宕桑旺波伸手一点,低言道:“人面桃花相映红……汉人的诗,认真起来,果真把千景万物皆写尽了。”

      谁不喜欢爱人的赞美,哪怕借他人之词。我只觉得心头的花儿,开成一片,是比桃李春风还要灿烂的饱满,也许,最美的花朵不在世间,而在每个人的心上——一点雨露滋润就能不分季节的盛开。

      春风正好,夕阳正美,这样的夜晚似乎注定会有什么故事发生,但那天的故事,并不属于我们。
      还要说时,屋外啪一下打开了,吉仁从里头冲出来,脸上有些慌乱,似乎想要做什么。宕桑旺波并未松手,只是微皱眉问道:“怎么了?”

      连我也不自觉紧张,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抹布,瞟一眼屋内,光线暗,什么都看不清,但仿佛藏着什么危险。

      吉仁一愣,这才急道:“少爷,您可算回来了,今儿晌午有个老妇晕倒在我家门口,我把她抬进来了,灌了些水醒了,这会儿又有些迷糊不清。”

      “老妇?”宕桑旺波越身下马,也不及细问,撩袍提脚就往屋里跑。吉仁跟在身后,仍在絮叨,“想是上山砍柴的,人又老又瘦,哪里背得动满筐柴火。”

      我也跟着跳下马,才将风拴好,便听见屋内宕桑旺波向吉仁道:“取针来。”

      不知为何,总有些胆战心惊。我这小小的、世外桃源的家,头一次有人拜访,竟是这样非正常的情节。心慌意乱的,几步跑进内屋,只见窗边的矮榻上,躺着一个干瘪的老妇,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花白的头发稀少散乱,一双眼微微向上翻着,露出眼白,直挺挺睡在榻上,若不是粗重零乱的呼吸召示着她脆弱的生命,生死都难分辩。

      我扶着门框站定,看着吉仁跑出跑进,一会儿拿了针,一会儿奉上水,一会儿又去煮药……宕桑旺波埋头闭目,细细诊治着,眉头时聚时散。

      “要紧吗?”半晌,忍不住问了一句,宕桑旺波回头冲我一笑,颌首道:“说起来又是贫苦病,吃不饱又穿不暖,天长日久,积累成疾。”

      贫苦病。我看向榻上的老妇,嘴唇干裂、面颊深陷,一双手,青筋暴露,长长的指甲集满污垢,灰朴朴的与身上脏污的衣物没有界线,黝黑的面庞,泛着潮红色的病气。

      宕桑旺波从一旁取出一根银针,借着天的微光,那银针泛着清泠的光芒,稍一思量,便往老妇面上直刺下去。

      我走上前,沿榻边斜坐,轻轻握住那老妇的手,每随针入,她的指尖都会微微颤动。几只针扎入之后,呼吸渐渐平缓了,身体也似乎松了下来。

      抬头,宕桑旺波的侧面正好落入我眼中——他低垂的眼睑,笔直的鼻梁,还有棱角分明的下颌……他的线条是刚毅的,却透着奇异的柔和与慈悲,像他的眼神,清冷得仿佛看万物皆无不同,但那清冷背后,却是深刻的悲悯。

      “好久,没见你用针了。”我笑了笑,屋里的光线渐渐黯淡,桌旁,吉仁已燃起酥油灯。

      “是啊。”宕桑旺波并未抬头,但他的唇一扬,继而道:“上次,是你伤后气血淤滞,常常头疼。”

      好象过了很久,记忆里,找到这里落脚之前,我们四处奔波,避开村镇,避开人群,仿佛也在努力避开那些惨不忍睹的回忆。风的足迹几乎踏遍藏南,抹布,也在这样的颠旆流离中长大,然而,我背上的伤,迟迟不愈,每天夜里,总会被噩梦惊醒,哪怕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依然被困于布达拉宫的地牢中,被困于不能释然的心魔中,久久,久久不能康复。

      于是,每晚,宕桑旺波总用银针刺穴,助我睡眠,有一个月吧,我熟悉了他柔软的指尖,还有灯下,谨慎认真的神情,就如同眼前,一切都没变,除了榻上的病人。

      我记得,却巴也粗通医理,那年生病,他也曾配制了丸药,偷偷放在我枕头旁边,一股刺鼻的药香,安慰着病弱的身体,有一种特殊的魔力。

      ……

      须臾功夫,老妇面上、掌心,都刺入了数根银针,面部的神经微微抖动着,带得她眼皮一跳,人便缓缓醒来。睁开眼,眼睛浑浊充血,直愣愣看着我们,半晌,方长吁口气,缓过劲儿来。

      “阿奶,你可醒了。”吉仁嘻嘻笑着,冲老妇道:“是我家少爷救了你,往后,可别进山背柴了。”

      老妇人转向宕桑旺波,上下打量了片刻,忙弯下腰去,欲行礼道:“今儿得见活菩萨了,今儿亏得活菩萨才捡得条命呐。”

      宕桑旺波蹩眉,向吉仁道:“针刺半柱香后,取出。”

      “是。”

      吉仁话音未落,宕桑旺波转身想走,我拉住他轻声道:“病人还没好呢,医生怎么就走?”说时又向那老妇道:“阿妈,你安心养着,明日再下山不迟。”

      老妇人的神色木讷,悲喜难辩。咂了咂嘴,嘴唇即裂开一个大口子,却又不见血冒出来,干巴巴的身体里,恐怕连血液都快干透了。

      屋里的人,突然都有些沉默,贫苦的阴云骤然聚集在这个小小的偏屋,油灯下,宕桑旺波的眼眸泛着如水一样的柔光。

      “我去取些吃的来。”我有些受不了这样的压抑,虽然这个时代这样的情形随处可见,但我还是不能习惯,不能习惯人的生命里没有一点质量与尊严可言。

      一碗浓浓的酥油茶,一盘油香扑鼻的油果子。算不上丰富的晚餐,让那老妇目光一亮,伸出双手,颤威威将木碗里的油茶一仰而尽,顾不得嘴角溢出的,一只脏污的手,抓起油果子就往嘴里放。

      “阿奶,你这是……这是几天没吃了?”吉仁不禁问道,又递她紧了紧衣裳,衣襟领口都磨破了,泛着油光的氆氇,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老妇人嗯嗯应着,顾不得说话,干咽了几口油果子,嚼得满嘴唾沫,又用手袖去擦。

      “阿奶~”我拦住她,心底酸酸的说不出话,勉强笑道:“酥油茶还多着呢,您慢慢吃。”

      就连素来淡漠的宕桑旺波一时也怔忡了,良久,他低声问道:“家人呢?怎么让你一个人出来背柴。”

      说到这儿,埋头猛吃的老妇人停住了,一只手仍抓着油果子,嘴里的食物却久久咽不下去。

      “儿子、媳妇、孙子、男人……总不会一个都没有。”

      老妇人抬眼,眼圈尽红了,接过吉仁奉上的又一碗酥油茶,却只是喝了一小口便放在一旁,叹道:“活菩萨哪里知道,我们家虽说有人,也跟没人一样。”

      “子女不孝顺?”我坐在矮榻边问道,夜悄然而来,屋里的油灯闪烁下,那老妇的神情明暗不定。

      “这倒没有,六个子女,四个女儿都嫁到外乡了,两个儿子都要出家,偏这时候他们的阿爸打猎时摔断了腿,小儿子无奈娶了个媳妇,又漂亮又能干,街坊们都说我们老两口福报来了。”

      “那岂不好?您老在家做做零活儿吧,何苦还来背柴?”吉仁嘴快,一语刚完,那老妇用衣襟擦了擦眼角,我偷偷过去,她的眼睛是干涩的,没有泪,不是因为假悲伤,实在是那样衰老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眼泪可供滋润了。

      宕桑旺波不言,但他渐渐蹩拢的眉心还是泄露了点滴心痛的情绪,我知道,幸福到极点,必然就变成悲剧。

      “生下个孙子,小儿子执意出家修行,媳妇年轻,怎么守?不过半年就跟人跑了,留下个小孙儿倒是乖巧,从不哭闹。”说着说着,她的目中又有点滴的微光,像油灯的反照,又像是内心在笑。

      我的眼,竟有些温润,因为这重复升起的希望,喜悦的人世,往往透着淡淡的哀伤。

      真希望那个老妇人的故事能结束在那儿——女儿远嫁了,儿子出家了,丈夫瘫在床上,苦的尽头,幸而还有呀呀学语的小孙子,等他长大,外头的荒田可以种上青稞吧,再将一辈子的积蓄换一头耗牛,来年的时候,再生一头小牛……田里的青稞可以收成了,孙子的婚事也就说定了。

      可是,命运总爱开玩笑,有时又惊人的类同,老妇人继续说下去,声音渐渐低了,麻木的像在叙述别人的事。

      “孙儿长到十五岁,家里的重活都是他一个人干的。那天,去寺庙里布施,遇到一位拉萨来的大喇嘛,说他有佛缘,就这么,跟着……去了。”

      话语断断续续,说到最后,老妇人突然笑了一下,露出满嘴灰黄的牙齿,有的掉了,有的歪了,有的又细又小,仿佛生命将尽,连牙齿也开始萎缩。

      我的心,陡然一沉,说不出的压抑。

      藏域的天空还是那样蓝,藏域的神山从来都神圣不可侵犯,藏域大大小小的活佛从来都在苦修,藏域虔诚的百姓却无法摆脱最基本的苦迫。

      如果连饭都吃不饱,如果连过冬都要提心吊胆,如果男人们都出家了,如果所有人都在朝圣或者朝圣的路上或者将要去朝圣……我不知道,庄稼会自己长出来吗?牛会自己挤奶吗?酥油茶会自己煮沸吗?布料会自己成匹吗?

      生命是苦迫的,但生命不也是可贵的吗?就这么凋谢了,苦的一生,似乎什么都没得到。

      夜幕降下,一天将尽,而眼前的妇人,一生也将尽!生命太短了,一生至一死,一死又一生,从来,都不知道如何才是究竟?

      那个春夜发生的故事不属于我们,那个春夜发生的故事其实已经是尾声,那个春夜,宕桑旺波一夜未眠,我从窗户看出去,他站在那棵桃树下,月华如练,他的身影,是一幅凝重的风景。风很大,树影婆娑,唯有他,似磐石一般,坚毅、岿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春——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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