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秋——政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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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布没有还俗，也没有跟师傅回拉萨。雨季过后，他留在家乡，选择了在家修行的路。看着央金欣慰的神情，我不由松了口气——和美的家庭，或许不是修行的必要条件，但这样的氛围，却能给人最迫切直接的安慰。人生苦短，能和至亲的人相守，也算是在欲海中沉浮的众生最根本的依托与最大的幸福。
如我此刻一般，穿越数百年时光，宕桑旺波不仅仅是我的爱人吧，也是我唯一的依靠、心灵的寄托。
“小满，你不后悔？”有一天，他突然问我，那时，雨季刚刚结束，诺布的师傅准备返回拉萨，而我们每天忙于看病治人，生活和当初想像的大不相同。
我笑了笑，看看这个简陋得没有任何装饰可言的家，我们，除了彼此，真是……身无长物。
“来不及了。”我笑，末了又摇头，走向窗前，那株桃花已是绿叶满荫，春天时灿烂的花苞，结了实、落了、归于土……等待来年再次发芽。
“只是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他扶住我的肩头，也跟着看出去，窗外相同的景致，不知在他眼里有何不同，那条弯曲僻静的小道又究竟通向何地。
“桃花啊，来年我们都走了，桃花还在盛放，应该不会因为无人欣赏而寂寞吧。”
“谁说我们要走？”片刻，他突然问我，目光含着淡淡的怜惜之情。
“以后的家，也能有这样的桃花该多好。”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会离开的，宕桑旺波的名声实在太大了，有一颗慈悲心的医者，对佛法又有深刻而独特的见地，这世外桃源终将不再清静，拉萨城，说远就远，说近也近在眼前。
“小满，我们离开西藏吧，我真的，很想去中原看看，文成公主的家乡、大唐盛世的遗风、流传数千年的文明，还有与藏域承于一源，又略为不同的汉地佛法……”
“现在毕竟不是大唐了，甚至不是汉人的江山。”
话及此，宕桑旺波蹩眉，不解道：“我以为你并不看重，一个好皇帝往往比他的血统更加重要。”
“可康熙对你诸多不满。”我忍不住脱口而出，才一抬眼，就对上他含笑的目光。
轻轻的，宕桑旺波将我揽在怀中，低声道：“我早就不是仓央嘉措了，他不满的是六世尊者，而现在，不是正好如他所愿？”
是这样吗？我仍然不敢相信前途居然一片光明，逃得过第悉的追索，也能见谅于康熙。
“况且，满人治下的汉地，有时想想，真不容易。大皇帝比我强……”
“嗯？”
“无论如何，大清正走向繁荣与昌盛。康熙皇帝的决绝与勇气，正是为君者必须具备的。”
这是我们头一次谈及当时的政治，他的声音略带着几分空落，侃侃而谈，似乎已将天下之治看在眼中。
“你不是君，怎么比？”我答了一句，莫名有些疲惫——一直以为政治离自己很远，现在才突然发觉，政治实实在在影响着每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佛能启迪人思考生死的意义，但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救世人于身心苦迫之中。从某种程度上说，贤明的君主更像佛陀的善心——不忍看世人受累于战火、饥饿、贫穷，于是便诞生出人间的帝王。或许，这就是五世尊者想要政教合一的目的，他理想中的活佛，应该既具有君主的果断公正，又深怀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
谈何容易，若这条路果然行得通，释迦牟尼又何必远离故土，抛却父母妻儿，还有他高贵的太子身份，行走于莽林野道，乞食而修，体悟世法真相。佛陀不曾以他的佛法作为领导众生的帝王，而五世尊者却想以帝王的权威令佛法在人间传扬。
这究竟是不同的，难以两全。
宕桑旺波颌首，替我将额间的碎发别向耳后，神情里竟带几分愧疚，“小满，若不是我……”
“若不是你……”我以指堵住了他的嘴，声音竟变得柔和了，如春日的溪水，不冷也不浑。“若没遇到你，我还懵懂不知世故，轻浮不通人情，空落落的只是个空壳子。”
“臭皮囊？”他笑着接口，将我拥入怀中，不知是否幻觉，我似乎听见他的叹息，那怀抱温暖依旧，但我发觉，我贪恋的，其实不是这样的温暖，而是他的心跳，强而有力，一下一下，跳在我心头，合而为一了，仿佛永远不会分离。
屋外，风开始转凉了，不知不觉，秋已近。抹布眯开一条眼缝，懒洋洋打量着四处啄虫的小鸡，打了个哈欠，又继续窝在柴堆里打盹。桃树开始落叶，纷纷扬扬，像一场场急雨，迫不及待下一场轮回的开始。
从那天起，中原，变作我们两人的一场梦。我有些期待前世的家乡，而在宕桑旺波心中，神山圣湖背后的世界，还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芒。然而离开没有想像中快，我们与这世外桃源的缘份竟越结越深——一个病人痊愈之前，又有数个病人前来就医，偶尔空闲，诺布又会和村中的少年前来辩法论经。真奇怪，宕桑旺波明明不是僧人，他们却仍要叫他“上师”。有时候想想，真的就像前世注定一样，他的佛缘，在离开布达拉宫之后，反而日益彰显，像池中绽放的莲花，一朵朵，透着佛法的睿智。
山中岁月，静好无忧。一日也同一世，一世便是一日。
我越发喜欢诗经里那句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每次念起，心底总宁静得出奇，连一丝涟漪也无，只有风声，呼呼在耳边而过，伴随着树叶沙沙作响，生命，仿佛变成无数细微的因子，在尘世中飞扬，每一个因，结成无数的果，一段段展开来，像光一样灿烂。
秋末，冬的气息已近，我适应不了山区早凉的气候，早早穿上皮袄皮靴。外头的空气凉了，秋风萧瑟，站在院门口望出去，整个山谷，色彩斑斓。黄的叶在风中飞舞，映衬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微光；小溪的水重又变得清澈，波光粼粼，璀璨夺目；山凹里，时有云絮飞来，丝丝缕缕，时聚时散……
这实在是一年里最好的时光，我喜欢骑着风，在高山草甸间飞奔，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往事离我们很远，而生活终于离我们这样近，近到以为就在其中了，伸出手，却又好象那些云飞云散，一时飘挪，令人喟叹。
入冬前的一天，诺布独自上山，与我们一道到溪边拾柴。一路无话，满腹心事。我瞅了宕桑旺波一眼，他的眉心似也微蹩着，却并不开口，眸里，反衬着溪水的亮光，看不出悲喜。
“上师，您要走了吗？”诺布突然问，我心下一惊，侧目看去，诺布的眼中带着不舍。
宕桑旺波笑而不答，摸了摸诺布的光脑门儿，向他道：“我教你时刻观察自己眼下的呼吸，你却时刻关注不曾发生的未来。”
“上师，可您迟早是要走的对吧？而现在，自入秋以来，各地开始抓壮丁以充兵力，我听说凡十五岁以上在家男子，皆被抓走。这样一来，寺里出家的小喇嘛一时巨增。难不成要打仗？”
“诺布~”宕桑旺波似乎看了看坐在圆石上玩水的我，摇头道：“一定是弄错了，如今大清上下太平，和谁打？”
“和拉藏汗啊……”一语即出，诺布下意识四下里张望，这才压低声音继续道：“上师，您不知道，据传，六世尊者早就不在宫内，而拉藏汗为独揽大权，私立尊者。第悉与之恶斗，迟早兵戎相见。大清或许没有战事，但藏域却未必能太平如初。”
难怪，难怪最近上山伐柴打猎的年青人少了许多。若是往年，入冬前，总有年青壮力结伴上山捕猎，以备冬日所需。这眼瞧着第一场雪不远了，却只见妇孺到林间觅些浆果。我不细想，却原来，山下早已乱成一团。
宕桑旺波眉心一蹩，脸上顿起纷扰。半晌，他转身从风背上取下久已不用的弓箭，搭弓、挽箭，下颌微微咬紧，暗藏着难以渲泻的愤愤之情。
“上师~”诺布有些惊讶，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宕桑旺波，我拉着他向后，轻笑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跟那拉藏汗与第悉似的，走也走到这步了，不打，如何了局？”
话音刚落，“嗖”的一声，羽箭破空而出，只见一道箭良划过天际，远远的，落在溪对岸，“当”一声，插进对面一颗被砍伐的树桩。
他的心眼，在我额间，透过他带着挣扎与愤慨的目光，我仿佛能看见那羽箭兀自颤动着，余力未消。是宕桑旺波恨世间不能和平、恨佛法不得弘扬的复杂心境吧，同时，也深恨自己力量竟如此渺小，无论是身处布达拉宫高位，或者避居穷乡僻壤，都不能制止权力更叠的残酷与争斗。
“上师~”诺布欣喜向前，稚气的脸，燃着喜悦的光，微仰头看向宕桑旺波道：“教我箭法吧。”
“箭？”宕桑旺波扬眉，挑高了语气，抬手道：“用来干什么？这可是能杀人的。”
诺布一怔，有些害怕宕桑旺波扬眉时透出的杀气，可我突然觉得眼熟，仿佛那尊古格银眼，怒目圆嗔，一怒一喝间，欲点醒众生。
我悄悄走近到他身旁，握住他握着弓的手，那张弓精致古朴如同一件艺术品，优美的弧线像一道拱桥，通向竭然不同的两个方向。
“箭的作用，掌握在用箭人的手中。我知道，如果是你，一定是想将这支箭射向每个人无明无识的心底。”
宕桑旺波鼻中轻哧，自嘲道：“射向他们的心底，不如射向他们的心窝来得直接痛快。”
我一惊，隐隐觉得，某些契机到了，而我们的田园生活似乎也开始动荡。是时候走了吗？我抬眼看他，他回望向我的眸子里，依然坦然，不掺一丝执念与波动。
“小满~”他唤了一句，末了又笑，神情恢复到原先的温柔。“你知道的，我不会离开……”
不会离开什么？不会离开这美如仙境的山谷吗？还是不会离开我？
根本没有答案，或许，这就不是一个问题。每个人，都生存在时代之下，每个时代都有它们各自的悲哀，于是，每个人也会有不同的无奈。在大时代中，我们是小人物，换作小时代，我们依然是小人物。
一个人能改变的实在太有限了，连活佛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寻常人，更难在生活的苦迫、欲望的召唤，还有时代的变迁中始终保持自己最初的爱与愿望。
或许，了解之后的放手，才是一种真正的豁然与大爱。然而明白这道理，却让我刹那间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秋——政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