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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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虫鸣渐稀，层林将染。离农舍不远处的一条山涧，随着暴雨季节的结束，变得清透澈彻，两臂宽的流水，从山中奔流而出，穿过茂密的森林，淌过圆滑的山石，如洒落人间的银练，顺着山凹，一路汇集成一潭清碧的水，深不过一米，清可见鹅卵。
阳光，透过树影，斑驳的映衬潭水，微风起时，水面便起浅浅的涟漪，波光粼粼，晃得有些眼花。
山里的水，哪怕是在盛夏，也沁凉冰人，何况现在夏已近尾声，不知不觉间，秋的气息浓重了，一阵风过，便带落几片树叶，悠然飘荡在水中——生命已然结束，依然这般美丽。
脱去鞋袜，将双脚放入潭中，一阵徹骨的冰冷之后，那潭碧水清幽幽的带来丝丝沁凉。我闭上眼，任由发丝轻扬，山里的空气，随着呼吸灌满全身，清新得让人忘却了俗尘。
还记得第一次发现这条小溪时，溪水因雨季而爆涨，带着一路冲刷堆积的淤泥，奔腾而下，势不可挡。水声轰隆，水流四溅，站在不远处，水花摔碎成水汽，直飞到脸上，刹那，连发端也缀着雾珠。
不是没见过类似的景像，但身处这雾霭沉沉、莽林无边的高山峡谷之中，我还是不由为之震慑，一时间，竟无语，只是呆看着眼前争先恐后、湍流如瀑的面画，心底残留的阴霾突然间变得微不足道。水势一去千里，竟无可留恋之态。
宕桑旺波携着我的手，似乎说了句什么，水声震耳，我却并没听清。两个人，呆立在那条湍急的河边，一站，竟是整整一下午。
转眼，便是这沁凉的秋，峡谷里的色彩丰富起来，放眼望去，黄的、黄绿的、绿的、红的……不一样的树木，不一样的形态，脚下的落叶一天比一天厚，踩在上头，悉悉索索直响，像一场大雪过后，厚实而平静的积雪。
“真不像同一条溪流。”我冲身旁的宕桑旺波道：“夏季时浑黄的浊水，也可以清能见底。”
“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它？”他侧身问我，眸子里反应着水光，明亮夺目。
歪着头细想，半晌方道：“都好，很难取舍。但现在这样，让人很宁静。”
宕桑旺波笑了笑，蹲下身，以手掬起一捧水，水里，阳光碎成无数波影，慵懒得不想再复原成圆满的形态。
“总是在变化的。”他低低说了一句，转头向我道：“你也在变化。”
“谁说不是？瘦了、胖了，还有一天天变老罢了。”我笑着接口，引得宕桑旺波哈哈开怀，“这个可避免不了，生命有开始就会有结束，连流水也会干涸的。”说时一顿，看向我道：“但你最大的变化是淡雅的神情，不似初遇时那样懵懂青涩，就好象这泥沙都沉淀的秋水，端得让人安详舒适。”
安详舒适吗？若在从前，我一定不认为这是赞美的话，因为年轻的心总忍不住躁动，而想像中完美的爱，似乎应该是波澜壮阔的。安祥与舒适，是老年人的心态吧，一生过后，再没力气折腾。
“小满，我们离开西藏好吗？”他突然问我，目光却看向远处，这里，离他的家乡并不远，如此美丽的世外桃源，却是流放犯人的极苦之地。寻常百姓的吃穿用度也远比不上拉萨，贫苦的牧民甚至连一双完好的靴子都成奢望。
一边是雄浑壮阔的山河，一边是在苦海沉浮的众生。每次，当我们顺着蜿蜒的山路下山，一边赞叹着看不够的山川美景，一边却总有凄苦的百姓，穿着破旧的衣裳，佝偻着腰，背着沉重的砍刀上山伐木。生活的苦迫，从没这样清晰的出现在我眼前，直到此时，才惊觉，穷困，随时随刻都在发生，随时随刻都会逼走人的尊严与生命。
“干嘛要走？”我不由问他，双脚撩起水花，溅到宕桑旺波脸上，他一愣，嘴角随即微扬，淡淡的微笑在他脸上，像一片飘忽的云彩。
“去看看富饶的中原有何不好？”
“也许吧，但我还没看够这里的莽莽森林呢。”我眯着眼，风从林间拂来，带着树叶的清香。或许，我不愿承认，虽然西藏危机四伏，但终究是我的重生之地，远离，变得不切实际，我甚至害怕离开这些高山峡谷，仿佛山外，是更残酷的世界。
宕桑旺波笑了笑，颌首道：“我知道，你永远都忘不了却巴。”
一语才终，心下不由一惊——我不敢刻意想起，经他这么一说，才发觉心底深埋的悲伤还有愧疚，并没有因为时光流逝而减少，反而，却巴温暖的笑容，常常在我不经意间浮上心头，像雨后的初阳，微弱的光，微小的暖。就好象离开了，就将他与阿婶永远抛在身后。
前尘往事，离得不远，只是太惨烈，回忆起来，总觉得并不真实。
“说起中原，不知赴藏钦差是否回到京城了。”我下意识问，想起那天，那双绣着金线着的长靴，兜了一圈，他成了我的救命恩人，而这背后，我知道宕桑旺波一定允诺了什么。“不知那少年究竟是谁，也没机会谢他一声。”
宕桑旺波似乎一愣，这才道：“无论是谁，都是我们命中的贵人，若不是他，这盘棋，当真不知如何下下去。”
“这就是佛说的缘吧，每个人，或多或少，总会有些翻身的机会。看来，我们的路还没走完呐。”我轻笑出声，阳光恰好洒在眼皮上，凉的秋，突然间变得很暖。
“可是他究竟是谁呢？”我还是执着于这个问题，几乎成了一个心结，“真可笑，到最后也不能知道。”
“无论是谁，有朝一日，他的争斗恐怕比活佛之争更加惨烈。”
“你是说……”我回身，宕桑旺波拾起了一片落叶，放在阳光下，叶脉清晰可见。“小满，但凡高位之人，得到越多，所要付出的必然也多。”
不由皱眉，我不是没猜测过那少年的身份，但始终不敢断定，“没有例外吗？”
宕桑旺波笑而摇头，“佛陀为何要放弃高位？因为高位之上，永远没有真正的解脱。”
“但几千年过去了，他所悟的道并未让众生解脱。”我不由低喊，那样的苦修过后，心地澄明如月，然而，死亡随即而来，谁都无法避免。即便了断了生死轮回，有何用？世上的贪欲、争斗、杀伐……愈演愈烈，从未有止息之时。
“万物相依，万物无常，也因此万物中并无一个独立的‘我’或者‘你’。如同那少年，他的救赎也许并非善念，只为变化中一念既起，我们，便成了这一念的善果。”
他的话，我常常不懂，一想，就天翻地覆的糊涂，甩了甩头，向他道：“回去吧，该帮吉仁做晚饭了。”
宕桑旺波不答，走近前，坐在我身旁，一双手，突然拖起我晾在一旁的双脚。
“你……”我莫名有些慌乱，脚很冷，冻得发僵，他的手指修长，握住我的一双足，藏在他的怀中。
“这又算什么？”不由低喃了一句，垂下头，是下午的阳光有些热吗？脸上，渐渐躁热起来，久久不退。
“你知道吗？”他凑近身，贴着我的耳朵，气息很热，而他的脸，有一瞬擦过我的发，恍惚间抬眼，却落入一双透亮的眸子。
“其实，佛陀一直深爱他的妻子……”
妻子？释迦牟尼有过这样的人间情爱？我不禁有些怔忡，山林间，有阵阵鸟群掠过，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啪啪的，好象在我的心底响起。
“若没有耶输陀罗，佛陀不会证得圆满。”宕桑旺波的眼波含笑，我的脚，在他的怀里，慢慢暖了起来，想抽出，却被他握住了。
“小满，你就像是我的耶输陀罗。”
每说一句，心便不便为之一悸，但这句终了，我却没来由一阵恐慌，紧握住他的手，急切的，想要体会这一切的真实。哪怕世上无一物可得永恒，也愿意用全力量与身心，拥抱眼下也许只是虚无的幸福。
佛陀与妻子的缘份究竟是怎样的？深爱着，却又远离了。耶输陀罗了解自己的丈夫，亲手为他准备了出家的衣物，并不曾为挽留执意修行的佛陀而哭喊半句。她只是默默的支持他，默默的做好他希望她做的，默默的，亲手送走了她一生中的挚爱……
我终究不是她，我终究放不了手，我终究害怕分别，我终究只想厮守……谁说两情若是长久，又岂在朝朝暮暮？不，我是哪怕万劫不复，也只要朝朝暮暮，厮守着，一直到最后的最后，再难分出彼此。
“你不是他，我也不是耶输陀罗。”想着想着，我不由喊了出来，抬眼，对上宕桑旺波一怔后既而明了的神情。
“此生，我是悟不了道的，也不想那样的分离。”努力一笑，看向林间斑驳的光影，碧水潭边，树高叶茂，沙沙的风声里，有树叶哗啦的上下翻飞，像，像藏民家中的五色幡——翻卷着波涛，一浪接着一浪。
“你失望了吧？”我突然问他，明明是相背的话意，然而却不自觉微笑，“凡人的爱，到底是自私的，并非，未必见得想要解脱。”
宕桑旺波平静的脸上，只有懂得，只有些微的悲悯，只有让我甘心沉沦的爱怜。良久，他举起右手，划过我的眉、我的眼、我的鼻，又轻轻的触碰我的唇，微凉的指尖，让两个人都不自觉轻颤。
“那是佛陀的缘吧，却不是你我的……”他的声音，带着盅惑，越说越低了，但他的面孔却越来越近，近到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是无法躲开他的眼眸——柔情似水，又亮似明月。
我有些分不清眼下的心境，甚至忘了思索。他拂开我额间的乱发，笑道：“一直都这么不安份呢~”
像是说我的头发，又像在说我。然而不待我想，他已俯身下来了，那样轻的吻，仿佛只是蜻蜓点水；那样柔软的唇，就像他其实柔软的内心；那样微烫的掌心，一手，仍握着我的脚，一手，却不自觉扶住了我向后仰的脖颈……
谁要做伟大的人啊？若人人都可以这样甜蜜。
谁要去追寻血腥与杀戮？若人人都能这样美好。
谁要去证悟的世间的真理？若世间本来就没有阴暗。
谁要去抛却一切的苦修？若一切原本就能带来心底的光明与幸福。
哪怕这一切，都是短暂而无法永恒的，随着生命的轮回，生起，又落下，再生起，再落下……但对我而言，却也足够了。
……
原来，这世上，本来就是透似碧波、明似日月、娇若夏花、美如天堂的。放下，即可得到。便如眼前，放下对过去的执着、放下对未来的忧虑、放下对生命的贪念，生命刹那被光明开启，照耀到在最苦迫的深处，令一切阴云一时间消散无踪。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