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香巴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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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你说旺姆大婶是被宫里的喇嘛接走的？”路过却巴家的酒肆，梅朵忍不住问，“那却巴阿哥呢？”
梅朵阿爸看了看门户紧闭的酒家，叹道：“从今往后，要喝好酒可就不易喽。”
“阿爸……”梅朵嗔了一句，还要问时，她的阿爸答道：“听说是随□□大师修行去了。”
“在日喀则？”
“嗯。”
梅朵摇了摇头，说不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不到两月，旺姆家的屋舍陈旧了许多，窗边的五色幡被太阳晒得发白，窗户一角破损了，斜斜的挂着一张随风轻鼓的蜘蛛网。
“阿婶那样的身体，也经得住长途跋涉？”梅朵兀自言语，搀着她的阿爸往前走，一面走，一面继续道：“那小满呢？”
“行了！”原本静悄悄听着女儿低语的多吉大叔突然喝了一声，打断梅朵道：“各家事各家了，过了这个月，你也该出嫁了，收收心好好准备准备吧。”
梅朵撅了撅嘴，还要说时，被多吉大叔狠狠瞪了一眼，满腹的话硬生生被弊了回去，小声嘀咕道：“这有什么，不过随便问问。”
如果世间的事都可以随便问问就好了。多吉心底长叹，掩不住的忧心冲冲，但有些真相，是不能够挑明的，比如旺姆一家的去向，成了一个谜，他只知道，那天晚上，宫里的喇嘛将重病在床的旺姆带走，一辆黑色的马车，蒙得密不透风，急不可待奔向茫茫的夜色中，再也没有消息。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第二天，风言风语，都说却巴死了，旺姆也逃不了，一定是被第悉偷偷处以极刑。也有的说，□□大师救了却巴，将二人安顿在日喀则，随侍修行。更有人说，小满以命换命，救下却巴，自己却惨死在布达拉宫地牢里，而尊者，连面儿也不能与之相见。
相爱，是苦啊……爱或不爱，都成一道伤疤，深深的横在心头，怎么躲，都躲不了。说到底，都是滚滚红尘中的凡夫俗子~
可是这话，谁敢说？连想，都觉得亵渎了神明。慌乱中，多吉低念佛号，祈求佛祖的宽赎，同时在心中祷告道：“愿梅朵顺利出嫁，相夫教子，平淡一生，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
普通人的一生，最大的福份或许就是平安，只是我们常常无法左右贪嗔痴念的欲望，沉沦了，甘心接受波折动荡的惩罚。有时回过头想想，真的，还是很难取舍。
人总是健忘的，这其实也是一剂良药，否则终有一天，会被往事溺毙。没过多久，拉萨街头，市集热闹依旧，来往的人群，已淡忘了曾住在八廓街的小满，甚至连旺姆一家的神秘失踪也不再成为话题，日复一日，藏民心中永远不会淡忘的，是他们的尊者、他们的佛法以及他们的信仰。
过往的商队，最喜欢听八廓街的小道消息，风里来风里去，每一样都比现实的生活精彩。宫延内幕、权力斗争，离寻常百姓太远了，远到，即使守在布达拉宫脚下，依然觉得神秘不可侵犯。
“听说了没，尊者早就不在宫里了。”
“胡扯，不在宫里能去哪儿？”
茶馆里，一桌人围着闲聊，为首的那个，朝街对面指了指，压低声音道：“你们没瞧见？连八廓街生意最好的酒家都关门了。”
“你是说旺姆？不是去日喀则享福了吗？”
“享福？你见过享福的人匆匆走的？连东西都没收拾，拉下满屋子家财不管？”
“那……”
“再说小满……”
“什么小满，是吉祥天女转世啊。”
“去！你懂什么呀。”
一众人，七嘴八舌，差点就要吵起来了。但看了看有时路过的官臣，又都压低了噪门儿。
“就算是吉祥天女，肯定也是下世受劫的。我听说尊者带着她跑了。”
一语才出，众人哗然。这消息像平白里炸响的一个冬雷，不但惊人，而且不可思议。
“那宫里……”
“如今宫里，只有第悉和拉藏汗恶斗罢了，哪里还有我们的尊者？”说话的人抓了一口糌粑扔到嘴里，不及细嚼，又肯定道：“这消息可是我家在宫里当差的人传出来的，断没有假。”
“这要让大皇帝知道还了得？”
“山高皇帝远，当年上世尊者圆寂还瞒了这许久呢。况且……”说时一顿，这才继续道：“拉藏汗说我们的尊者有假，这回，宫里可没安静日子喽。”
真真假假，一直是布达拉宫内恶斗的关键，但民间却仿佛并不在意，其他人只追问道：“可钦差不是才走吗？这眼鼻子底下，怎么跑？”
话到这儿，散布消息的人扬眉笑了，招了招手，示意一桌人围得更近了些，小声道：“你们不知道吧，小满，就是钦差救下的。”
前头的话已让人吃惊不已，这话，简直让人不能相信。
“小满什么来历，连钦差也肯救她？”
“不是说吉祥天女吗？自然有些个护围的。”
难以解释的时候，这样没有根由的话往往最有效。一桌子人，静了下来，半晌方有人叹道：“谁说不是，看来一定是这样了。”
“可是尊者……”
“迷失菩提一样是菩提，不管那蒙古人怎么说，尊者，只有一个。”
……
一席话，随着无从不无的商队，传到藏域的另一边，多少有些走样，添油加醋，故事里的人物都变得神通广大。
传说里，仓央嘉措用大神通逼退了紧追其后的僧兵；而小满，在生死一线的关键时刻，身放金光，引来钦差大臣，亲自救下不说，还送了许多银两，躬身相送。
还有一说，是仓央嘉措感动了天地，于是有天神扯来乌云，瞒天过海，将二人送出拉萨。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向。第悉的探子明查暗访，从六世尊者的出生地门隅，一直找到各个出藏关隘，两人就像凭空消失一般，只有关于他们的传说流传在藏域的每个角落，沸沸扬扬，从无止息。
第悉的人、拉藏汗的人，追着那些传说马不停蹄的找寻，始终只能抓住一些最新的传闻，送回拉萨，再继续往下追寻。
布达拉宫，还是那样直耸云间，俯视众生。宫里的人，似乎没什么变化——奴隶还是奴隶，第悉仍是第悉。但谁都可以看出第悉眉间的皱纹更深了，彻夜待在法王洞内，不知是在祈祷，还是在问卜。
清晨例行的朝会，气氛与以往不同，第悉身边的近臣与拉藏汗带来的蒙古人两相对立，往往不欢而散。拉藏汗私下认定的尊者——益西嘉措，已开始接受佛法教导，而第悉联合藏域所有大寺的活佛、住持反对，奏折雪花一样的飘到京城，各执一词，莫有定论。
这是政治，不是信仰，然而世上的事，本就难以泾渭分明，也许，连五世尊者也意料不到，他所期望的佛主即人主的藏域，其实远没有想像中理想。
……
这些，终于离我们远了，传到耳朵里，就像不关自己的事。逃离拉萨，天空一下高远起来，虽然一样碧蓝着，我竟开始恍惚，恍惚的觉得，故事里的人，不是我们，传说里的事，也离我们很远。
“小满，这里像中原的江南吗？”宕桑旺波问我。一座农舍，成了我们的……家。家的外面，可以看见青碧的山，雅鲁藏布江从冈底斯发源，一路向东，在喜马拉雅山尾间，转了一个大弯，掉头往西，直奔大洋而去。这些，都是宕桑旺波告诉我的，在这样郁郁葱葱的峡谷旁，我曾经学到的知识那样浅薄单调，差点就让我错过了这样雄浑壮阔的天地。
“江南？”我不以为然，这里的气候相对温和，原始森林苍莽无边，浓绿色的山间，偶尔点缀浪漫的山花……真的不太像我印象里的西藏那样贫脊，但这里不是江南，没有江南的脂粉气，没有江南的繁华似锦，没有江南的富庶繁荣，这里是浑然天成的，不沾半分人世气息，苍茫的天、连绵的山、深不可测的大峡谷，人在其中，除了微小，还能感觉到什么呢？
我看了一眼身旁含笑的宕桑旺波，不由道：“要看江南，来这儿干嘛？不如就去江南。”
他扬眉，从未有过的英挺，就像一个猎手晴亮的目光，与从前那么不同。“江南太远，但有一天，我们会到的。”
我抿嘴笑了笑，提起裙摆，弯腰冲着酥油茶。眼角的余光扫出去，抹布蹲在木屋后面，伺机扑向门外偶尔路过的小鸡仔，惊得小鸡扑腾着细小的翅膀叽叽乱叫，抹布心满意足，舔了舔爪上的毛，喉咙里发出咕噜几声，继续躲到门后玩它的捉迷藏游戏；风在旷野里吃草，有时候远得只能看见一个点，但吹响口哨，它就会飞奔而来，身后带起的微尘，轻扬扬荡开，像一层纱雾；还有小喇嘛多吉，他的头发长出来了，又黑又密，做起活来儿，麻利得不像只有十岁的孩子……
这里不是江南啊，这里就像，像传说中的香巴拉——原始而又甜蜜。
回头冲宕桑旺波展颜，恰好对上他带笑的眸子。“不是江南，好过江南，对吧？”
他扬眉问我，那样坦然的笑，灿烂得如同阳光，在这样低矮的茅舍里，竟明媚得让人突然有些想哭。
不是江南，塞过江南。我曾经到过的江南，已经很遥远了，那些高楼林立的城市、车水马车的街道，还有眼花缭乱的广告，一闪一闪的在脑中一晃而过；我曾经住过的拉萨，现在也那样遥远，同在一片蓝天下，八廓街上的集市、来往的马队，还有旺姆阿婶家浓浓的酒香，幽幽传来，似是而非……
眼下，我只剩下那一世、那一年、那一天，在藏域的雪顿节，巨大的佛相被铺陈在巨石上，趁着朝阳第一缕光，佛相被缓缓展开，佛陀的脸，俯视着众生，意味深长；佛陀的目光，将他带到我身边，隔着千山万水，也隔不断那天带着慈悲的阳光，洒下来，一直洒进生命里。
他是众生的活佛吗？布达拉宫高高在上的少主？不，如今，他只是我的宕桑旺波而已，风波似乎暂停了，我们隔居世外，真仿佛，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已虚度在这样美好的光阴里，一晃已是百年……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香巴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