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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冬——幻境 ...

  •   秋去冬来,一转眼,已是大雪封山的季节。山里的冬天来得早,还没看够满山缤纷的秋叶,几阵风过,只剩下向光秃秃的枝干;山里的雪下得猛,我们刚备好一冬的粮食,一夜之间,屋外已是雪花纷飞。

      我抱腿坐在床上,裹紧了棉被,屋外凛冽的冷空气,透过木屋的间隙而入,哪怕屋里燃着火炉,依然不能抵挡彻骨的寒意。

      天刚蒙蒙亮,朝阳映得窗外堆积的白雪微微发红。屋外,风低低嘶鸣了一声,宕桑旺波翻身上马,向吉仁道:“我去林间伐柴,你好生待着,仔细别让炉火灭了。”

      “是。”吉仁恭敬应了一声,将缰绳绕过马头,掷于宕桑旺波的手中,末了仍不忘关心道:“少爷,屋里的柴也够多的,僻静小路可别去。日头短,早些返家。”

      我支楞着耳朵细听,没听见宕桑旺波应他,只是“驾”的一声,风展蹄而去,踏踏的马蹄声片刻已远了。

      又在被窝里赖了好一会儿,有一阵,迷迷糊糊的又睡过去,但仍能听见吉仁在外屋垛着柴火,脚步声几个来回,噼叭的火苗燃起,我几乎可以感受到火焰的温暖,跳跃着,直逼额前。

      就这么裹着厚厚的棉被,翻了个身,人还没睡定,梦已经袭来。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梦境,周遭,并无一件实物,连自己,也飘渺恍惚,时聚时散。白茫茫一片,也无过去、现在、未来,也无你、我、他之分别,也无光阴的流逝,也无空间的格局……混沌像天地未开,但就在这样浓雾迷漫之中,偏偏有一种巨大的幸福与充实,由内而外,扩展开来,迅速的,照亮了梦中的空茫,暖融融如同冬日的温泉。我仿佛听见哗啦的水流声,时近时远,所有的物象,在意识里一一闪现——水变作云,云下作雨,雨润为土,土化成花,花落为泥,泥又分解成水……周而复始,没有起点,也没有终止。

      人也在这样生生循环的轮回里,每一分、分一秒,生命都呈现不同的形态,像流动的水,沙沙的水声越来越近,刹那间,将人淹没。然而并无恐惧,反觉释然了,自在的在梦里飞翔,没有丝毫羁绊,更无一点悲伤。

      生命里所有曾经受过的伤害、不愿回首的痛触,都随着那雾,点滴散尽,余下,唯有光明的温暖,照在心底。那光明,像……像宕桑旺波的眼眸,低垂、清透、宽怜。

      贪恋这一刻暖如春水的和旭,我竟不愿从梦中醒来——大悲之后平静的生活让人几疑梦中,而眼下,这般充实的幸福源源不绝,让人怀疑所经历过的一切,不过是场虚妄的臆想。

      “主子,快醒醒,主子?”

      半梦半醒,听见吉仁在一旁唤我,屋子里,还有一股什么香味儿,浓郁的,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主子,你不吃我先吃了。”吉仁好象跺了跺脚,才要出去,我猛地睁开眼,梦里的白雾刹时消散无踪,屋里,火塘的余烬还发出啪啪的响声,一点点星星发亮的火光,一明一暗,将要燃尽了,却正是刚刚舒适的温度。抹布缩成一小团,睡在旁边,听见响动,眯开一条眼缝,咕噜了两声,算它老人家向我打了个招呼,继而又抱紧猫脸,继续做它的美梦去了。

      “你做了烤土豆?”我不由深深吸了口气,土豆特殊的香味儿弥漫在房间里,勾得人馋虫直叫。
      吉仁也不答,一双沾满碳灰的手握着一个黑不溜秋的烤土豆,在我眼前一晃,“尊者说了,不起没得吃。”

      “去。”我瞪了他一眼,跳下床,裹了件长袄,胡乱的漱口抹脸,这才发觉肚子饿得直叫唤。
      烤土豆和酥油茶,再简单不过的早餐了,热热的一碗油茶灌进去,从头到脚舒畅。

      “主子,不是说您不会喝咸的油茶吗?”吉仁端着一只木碗,坐在稍远处。外屋的光线有些昏暗,门紧闭着挡住了外头的风雪,屋外灼目的雪光从窗缝透进来,还没有眼下的火光来得明亮。

      我一怔,这才抹了抹嘴笑道:“以前有得选,这也不是那也不对;现在没得选,反而觉得能吃饱穿暖就是最大的幸福。”

      吉仁瞅了我一眼,一本正经道:“所以佛祖教诲圣弟子们只有从简朴少欲的生活中,才能体会真正的安祥自在。”

      吉仁说着拨了拨火塘里的余烬,拨出灰里埋着的土豆,递给我,一双小手脏得看不出原来的肤色,但他的眼睛明亮,即使在这样昏黄的光线里,依然灵透干净。

      我知道他未必懂得这样深奥的道理,如果没亲身经历过这些变故,我也一样做不到安贫乐道,物质的享受太过诱惑——软的床、明亮的光线、精美的食物、漂亮的衣服,还有抬起脚就能游遍世界的洒脱……我曾经向往过这样的生活,从没料到有一天自己会躲在深山莽林中,过一种刚刚够生存的贫苦日子。可是说起来真奇怪,仿佛能像前者那样活着的人,并不快乐,自由,被物欲困绑到窒息,最后唯剩下空洞。

      “吉仁,你想过没,以后怎么办?”我突然问他,手里的土豆吃了一半,有些凉了,咬下去,香软发沙的质感开始变硬。

      “就这样一直下去啊~”吉仁有些不解,抬眼看我,继而道:“如果尊者要回宫,当然也得跟着。”

      对,他是僧人,可以追寻仓央嘉措到天涯海角;我只是罪人,除了宕桑旺波,天下无立锥之地。思及此,不由黯然了,火苗在眼前直跳,有时随着偶尔泻入的风乱窜,发出滋滋的燃烧声。

      吉仁又往火塘里添了两根木柴,拍拍手道:“我去喂牛了。”

      嗯了一声,余光瞟风他拉开了门,外头,开始飘雪,带着风,吹入屋内,一阵茫茫。

      “喂!”我唤他,因早上那场回笼觉,分不清时辰早晚,“这会儿什么时辰?宕桑旺波去了多久?”

      吉仁一面往外走,一面道:“去了近两个时辰,也该回来了吧。”话音落在小院里,我怔怔的又坐在火塘前发呆,片刻,方起身,找了条厚厚的毛毡子围在头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打开门,雪飘得更大了,像鹅毛在飞,天地茫茫一片,雪里像起着很大的雾。

      “主子,您去哪儿?”吉仁抱着满怀干草往牛圈走,他的手也冻裂了,一条条口子张着,也不知道疼。

      “雪大,我去找他。”

      “主子,尊者这就回来了,你们别一个找一个迷,到头两个都遇不上。”

      我笑笑,看向飘雪的大地,喃喃自语道:“遇不上就没缘喽,没缘的话,怎么会来这流放之地。”

      声音小,吉仁也听不清,手上又抱着草料,一时拦不及,我已跨出小院,他还在后头嘱咐,“别走远了,没马,难回头。”

      “知道了。”应了他一声,人已至外头的树林里。落尽了叶,枝上堆着积雪、挂着冰挂,银装素裹的世界,凛冽的风从身旁呼呼而过,额间的一缕发,从围巾里窜出来,随风乱舞。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不由想起纳兰的词,最初的最初,我们便是从这些词开始的。我还记得那时的宕桑旺波,身着华服,神色飞扬。

      情到深处,谁不是纳兰性德?但宕桑旺波的诗,果然与纳兰不同,一个愁肠百转,一个禅意通透。不一样的两个人,隔着些微的时间,在相同的空间里,不知是否有一种特殊的缘份,将他们相连?

      “别有根牙,不是人间富贵花。”纳兰的词朗朗上口,念起来,仿佛能体会他悲凉的心境,无论吟诵什么,都能看到他柔弱凄婉的人生底色,真的,像极了他隐忍哀伤的一生。

      我已经好久没想起他的诗、他的人了,除了与宕桑旺波初遇时,二人谈论着那些诗词,他懂得,实在比我多,但隔着藏域辽阔的土地、圣洁的神山,中原,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他一直向往的,更开阔,更自由的天地,仿佛冲破群山的阻隔,就能让心中的隔阖豁然开朗。

      一边想,一边走,不知不觉,离家远了。但眼前,还是熟悉的森林,夏季时采花、秋天时捡柴……每走一步,都仿佛能看见自己的身影,一时手捧满束无名野花,与宕桑旺波对打;一时,又从僻静处蹑手蹑脚而来,刚欲吓唬他时,不妨身前的他猛的转身,惊得我失声喊叫,一群鸟,从树梢飞离,宕桑旺波突然抱起我,两个人哈哈笑着在林间打转,天在转、地也在转,他近在眼前的笑脸,像明媚的阳光,洒进心田。

      此刻,林中只有我一个人,但我分明能看见欢乐的我们无处不在,每一转身,每一抬眼,第一次,将自己与宕桑旺波看得这样清楚。

      他是年轻而英俊的,麦芽色的肌肤泛着太阳的光芒,微凹的眼眶、笔直的鼻梁,还有泛着淡须的嘴唇……像第一次见,又像已经看了一生那么长,新鲜却又熟悉,怎么看仿佛也不会厌倦。

      “小满,你看。”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回头,却只见秋天时我们的幻影——他携着我的手,指向林间一株不知名的树,“你记得嘛,夏天的时候你爬上去过。”

      ……

      我笑了,如何能不记得呢?因和他玩笑,一时兴起,挽起手袖就往树上爬,那树的枝桠粗壮有力,踩在上头几下就爬到一米多高处,他在下面望着,抱着双臂,也不着急,也不劝,等我兴奋回身时,居高临下,蓝天只在指缝之间,一时不由慌了,心里一怕,身上便僵硬无力,坐在枝醚分叉处,笑容已僵在脸上。

      “怎么?你不是说要爬到顶上去吗?”宕桑旺波不急不徐,倒像在看一场好戏,我哼了一声,看看上头,树枝越来越细了,可不敢造次。

      “树上有蚂蚁,当心一会儿全身痒痒。”他笑着坐到一旁,仰面,让阳光洒到他脸上,逍遥得好象没我存在。

      不说还好,一说,全身都似乎开始痒了,我恨不得眼里能飞出小刀来,可惜上树容易下树难,试着伸出脚,身上重心一偏,惊得一头冷汗。

      ……

      那天,是怎么下树的?想着想着,不禁微笑,虽是大雪在飞,我的脸上竟有些微微发热。
      ……

      “你过来。”

      “干嘛?”

      “过来!”试了几次,我不敢冒然行动了,爬上来时离得那样近的树杈,现在再看,每一棵都遥不可及。

      正尴尬间,宕桑旺波已走至树下,仰着头看向我,嘴角轻轻一扬,笑容竟像春风般暖。伸出手,我便再没犹豫,也忘了脚下是空,腾出身子跳下去,整个儿扑在他怀里,那淡淡的藏香又来了,轻轻幽幽,将人萦绕。

      ……

      这回忆里美好的时光,让寒风变得没那么寒冷,雪落在发端、眉梢,晶莹的颗粒,长久不融。我继续向前走去,他的气息仿佛不远了,雪地上有风的足印,顺着那条我们常走的小径,弯弯曲曲,一直到小溪边,清透的溪水,只余一股细流,穿过裸露的石滩,叮咚作响。

      风的身上铺着一床草席,自在溪边大树下休息,不远处,燃着一堆篝火,茫茫的天地里,那堆跳动的火焰,显得格外温暖。

      “宕桑旺波~”我唤道,四周围打量,却见他端坐在河中央一个圆石上,闭目、盘腿,似已入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冬——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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