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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胶着 ...

  •   每天清晨,布达拉宫都是在僧侣们的早课中醒来的。梵文的念唱、法器的鸣响,让这座宫殿多了几分凝重与肃穆,仿佛众神庇佑的疆土,神圣而不可侵犯。

      远离中原的繁华,远离外界的纷扰,数千年来,这块贫瘠的土地,保持着原始的民风、特异的民俗,还有最虔诚的信仰。绕山、绕湖、转经,这是每个藏民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像盐与酥油茶,一样不可或缺。

      明媚的阳光、稀薄的空气,还有裸露的山体、清透的湖水,以及迎风招展的五色幡……这里独特的风光,令世人赞叹,而这里艰苦的生活,却让世人生畏。也许,正因为这样,千年之后,藏民臣服跪拜的,不是皇帝,而上布达拉宫那个年轻甚至年幼的活佛,那些轮回的传说,那些善恶必报的因果,让藏民相信,来生,可以过得更好、更美、更舒坦。

      时空在这里被封闭起来,好象天神,天真的以为,可以将一切美好的愿望埋在一个世外桃源,静待花开,静待睁眼时,世间已无纷扰,已无争端,平和得,如同佛国仙界。

      只是,谁能料到风雨的变幻、人心的沉浮、欲望的扩张,原来,并不是神力能够封印的。

      静的夜,黎明已将来,然而曙光未露,日光之城拉萨,将迎来一个屈指可数的阴天。

      华丽的宫殿,同时也是僧侣研修之地,当梵语的唱念始一响起,便有一人,顺小道辗转至摄政王桑结嘉措的寝宫,彻夜亮着酥油灯的宫室,彻夜不眠的桑结嘉措,端坐在椅中,听探子报告宫里宫外、城中上下的密事,桩桩件件,都在自己预料之中,包括,包括那汉女私自返城……桑结嘉措冷嘲一笑,问道:“她竟以为能瞒天过海?”

      探子一怔,回道:“禀第悉,那女子是昨日夜暮时,骑一匹骏马,自正门而入,返八廓街旺姆酒肆,整个拉萨城今早已是无人不知,皆传吉祥天女再现,却无隐瞒之相。”

      听及此,桑结嘉措眉心微皱,半晌,缓缓道:“退下吧!”

      探子不敢违命,躬身退出寝宫。

      宫外,有狗吠声远远传来,打破黎明的寂静。宫内,桑结嘉措摒退一屋的侍者,从床后的矮柜中,取出一件布帛,捧在手中,酥油灯闪,他的眼神忽明忽暗,良久,浓重的阴云后面,露出一线微弱的光,终于,他起身,独自向布达拉宫另一侧走去。

      西日光殿,仓央嘉措同样彻夜难眠,望向窗外的阴云滚滚压来,天空仿佛更近了,浓墨色的云后,似乎藏着天神愤怒的脸,一触即发。

      殿门在身后打开又关闭,不用回头,仓央嘉措也知道是谁来了,那脚步声步步逼近,终于,停在离一桌之隔的距离。

      “第悉轻易不来我这西日光殿。”仓央嘉措轻扬了扬嘴角,并未回身。

      “因为这殿,是转世活佛的寝宫,佛界的佛、人间的王……我自知,不配。”

      配与不配,有得选吗?或者这世上所有东西都可以用来衡量,一斤一两的称过后,方可以般配?
      “第悉今日来,不是为了再和我讨论授戒之事吧?”

      桑结嘉措摇头,绕着那桌,缓缓,走到仓央嘉措面前,“今日来,想与尊者怀旧。”

      怀旧?仓央嘉措蹩眉,说得越轻巧,往往越重要。举重若轻这本事,都是从桑结嘉措身上点滴学来的。细想,还有音律、古诗,甚至汉语,都是桑结嘉措教他的,原来,他们之间的往事,竟可以这般亲近。

      “初见尊者时,在门隅一户农家,那时,尊者不过将满五岁吧。”桑结嘉措兀自叙述,时光,如夜晚的河流,映着月华,似银练般,不知不觉间倒流了……

      “五岁的尊者,尚躺在阿妈怀里撒娇,但那样灵透的眼眸,静静的看着来自拉萨的使臣全无惧怕,竟是坦然。”

      “也许,不过是因为在阿妈怀里的舒适罢了。”仓央嘉措接口,他不再愿意接受这样的命运——好象真的,出生就注定了高处不胜寒的一生。

      “舒适?”桑结嘉措轻笑出声,摇头道:“试问连饭都吃不饱的农家,何来舒适?”

      童年是贫困的,身为红教喇嘛的阿爸并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那个降生在黑暗低矮破屋里的儿子,有一天,会被选为转世尊者,一夕之间,生活从卑微的泥土里,长出一株大树,顺着那粗壮的树干,一直到繁茂的树冠,放眼望去,小小的仓央嘉措竟可以俯瞰众生。

      命运如果有奇迹存在,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福报与神奇。

      “尊者五岁尚未识字,更别提经典理论、音律梵韵,但极为聪慧,一点即通,几位寻访转世灵童的喇嘛皆欣喜若狂,以为从此藏域有托,藏民有依。”

      言及此,仓央嘉措面露不悦,打断道:“第悉,我不想再重复,这世间,并无可渡众生之佛,解脱,但在人心己身。”

      “尊者有所成就,倒让我悲喜加交啊~”桑结嘉措说时长叹,从怀中取出那块布帛,五彩,横条纹的藏布,有些陈旧了,色彩不复记忆中鲜亮。“想尊者年幼时,虽天赋好学,到底远离亲人,每至夜晚,必哭不睡,众侍僧规权不依,末了,还是我以这条围裙相哄,尊者方肯就寝。不知这些往事,尊者可还记得。”

      望过去,仓央嘉措的双眸一亮,继而恢复了平静,神色里,不露一丝破绽。

      “往事已矣,第悉若无要事便请回吧。”

      桑结嘉措充满期待的眼中明显一窒,失望伤感之色溢于言表,声音里竟带着以往不曾有的默然。“果然幼虎长大了便要离开母虎,人心变老了,便不似小时柔软。”

      仓央嘉措微侧身,袖中的手,慢慢握成拳——心事似潮,汹湧而来,难以抵挡。他如何不记得,那条围裙,是阿妈留给他唯一的东西,离开亲人、离开家乡,唯有那条围裙,还有门隅的味道,还有阿妈身上混合着汗味的尘土味……那时,只有桑结嘉措能感悟他的心境,只有桑结嘉措将他搂在怀中,裹着这围裙,他方能安然入睡。

      “尊者,我今此来,想问尊者一件事,若肯,我便告老返乡,再不插足拉萨半步。”片刻,桑结嘉措似下定决心,句句问道,手中,仍攥着那条破旧的围裙。“便如尊者年幼时思乡思亲,也有这条围裙能解一、二,如今之魔障,当有他法,可化解之。”

      思乡思亲也是魔障,更别提眼下的内外之忧,仓央嘉措避开桑结嘉措肯求的眼神,淡然道:“我意已决,若第悉欲杀死囚,便请收回之前授予的沙弥戒。”

      “比丘戒不授,沙弥戒便是不收回已能如何?”桑结嘉措忍不住反诘,“藏域还是在蒙古人手中,与先前无二。”

      话音刚落,仓央嘉措拂袖,他已然听够了这些话,佛说一切有情众生皆有佛性,偏偏人世里,有这许多种姓、阶级、贫富差距。

      “第悉请别忘了,四世尊者也是蒙古人。”他喝了一句,正欲走时,身后“咚”的一声,桑结嘉措已然跪地,“我可以不杀死囚,我可以放了却巴,甚至不追究那汉女之罪,只求尊者安心授戒,若尊者不愿插足俗事,便全心向佛,虔诚研修,一切就如从前,除了授戒,没有任何改变。”

      没有任何改变?但人心已变,如何做到不动声色,依旧按照既定的轨道行进?仓央嘉措没搭话,心底,却是一沉。

      “尊者不愿理政,我便是鞠躬尽瘁,死而无憾。但眼下,拉藏汗野心不死,已偷偷寻访所谓真的转世灵童,而大皇帝可信可不信,全在尊者一念之间。若尊者一意孤行,不但难与那汉女厮守,更难保却巴平安。彼时玉石俱焚,唯拉藏汗一人如意,尊者细想,无论佛理人法,此路,究竟可行不可行?”

      句句中肯,难得的发自肺腑,仓央嘉措却莫名有些感伤,他一贯熟悉的、强势的第悉,仿佛也老了,突然之间,没了当年的豪情万丈,没了一向的胸有成竹。

      见仓央嘉措不答,桑结嘉措继而道:“佛教传入藏域,由莲花生大师发扬光大,本就分为四派,其中,唯有我格鲁派禁僧人婚娶,若尊者应允授戒,我便应允尊者,时机至时,也如他派,不禁婚娶,彼时,尊者便可与那汉女相守……”

      “就像你在宫中私养主母?”仓央嘉措的声音冰冷,缓缓回身,眸中只见肃杀之气。“我却从未想过,原来有这许多方便之门,说到底,第悉还是为了权势,并非这佛法的弘扬。”

      “佛法用不定之法……”

      “所以,你们也要学那天竺,任由僧侣广开方便法门,只为一己之私。”

      “尊者~”桑结嘉措痛心疾首,不住在地上磕头,语无伦次道:“尊者便把这人间当作地狱,佛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佛不怜悯众生,谁还怜悯众生?佛不……”

      “佛,不会开这些方便法门的,哪怕是佛自己动了凡心。”仓央嘉措淡淡接过话头,反而平静了,唯余下深刻的无力渺小之感,“我若负她,便是负心,但要依第悉之计行,便是负佛,纵然得与爱人同聚,必不能安宁。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聊?”

      世间安得两全法?这不仅仅是仓央嘉措的疑问吧,同时,也是桑结嘉措的,更是世间所有人,因为我们都必须面对选择,选一边,注定辜负另一边。

      良久,殿内寂然无声,太阳从云后偶尔露脸,几道光柱散落人间,末了,又被阴云所覆。

      时间点滴流逝,希望也随之升腾与寂灭。就当一切都是考验,桑结嘉措慢慢坚定了,那些勇气与决绝又回到他的骨血里。

      “既如此,便如尊者之意,让众生,都到地狱练火里锻炼。”

      “第悉~”仓央嘉措唤住大步迈出的桑结嘉措,见他驻足却未回身,心下黯然,微思量,撩袍跪地道:“第悉待我,如父。”

      话出,背对着仓央嘉措的桑结嘉措,老泪纵横。

      “子不欲父争,然父子已然殊途,今日,便做一别,从此,殊途两异,各自珍重。”

      有一瞬的沉默,让人以为一切来得及转寰,但最终,桑结嘉措冷冷道:“殊途两异?那尊者就准备给却巴收尸吧。”说着,脚才跨出,又道:“对了,那汉女,私返拉萨,我已命人前去捉拿,这也是各自的命途,尊者既然学佛,当知此理。”

      “第悉……”

      话不及出口,桑结嘉措已然出了西日光殿。桌上,还留着那方围裙,天色阴沉,围裙显得灰暗老旧,一时间,仓央嘉措心灰意冷,极痛反笑,倒是案上的佛祖,依然低垂眼睑,既不劝,也不说,千年不变慈悲的面容,隐隐的,有些空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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