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传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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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有家乡的味道——十里稻花飘香，柳絮纷飞如画。魂牵梦绕，深入骨髓。小满头一次眷恋自己的家乡，虽然也爱这高原空旷的田野、圣洁的神山，碧朗的晴空，但她突然怀念记忆中浓稠的空气，雨季时，潮湿的霉味，还有石阶里偷偷长出的地衣。
门隅，对仓央嘉措也一样吧？家乡的味道，融入每个人的骨血，无论走得再远，灵魂深处依然洗不净家乡的底蕴。
小满骑着风，站在旷野之中，天地如一张网，密密织织，逃出拉萨，却无法逃脱内心的牵挂。群山似屏，挡住去路，无论是中原，或者门隅，都隔着山重水阻，仿佛，仿佛只是梦里家园。
高原的风鼓起小满的衣袍，发丝零乱飞扬，稀薄的空气里，处处都有布达拉宫的气息。她似乎能察觉到他的目光，柔和的，带着爱意与宽怜，就在这天地间，时时陪伴着自己，身虽离，心未分。小满朝着太阳的方向闭上眼，眼前仍是一片鲜红，她看不见仓央嘉措与却巴，无法感知心眼的存在，却反而安心了，好象他们真的可以平安。
风的脚程极快，但他们的进程却极慢，三天了，小满带着抹布，骑着风，只走了十余里地，夜里，就在牧民家借宿，天明，又跨上风，继续在旷野里流浪。
从没尝试过这样的日子，心的苦迫无处渲泻，而身的苦迫紧逼而来。幸而农人质朴，见小满孤身一人，都好心收留，殷切询问，但问不到几句，小满的眼眶便红了，放下手中的酥油茶，满腹心事，张张嘴，又不知从何说起。
“算了算了，神山的金耗牛也有伤心的时候，总会过去的。”纯朴的藏民安慰她。一句话，就像一个希望，整夜翻腾睡不着，数着窗格外的星星，思量着，如果天明，一切都将好转。
第四个清晨，第四个日出，小满又将离开，喂饱了风和抹布，该向农人道别，那家的主妇抹了抹手上的脏污，上前道：“再往南走，可就是山里了，你一个姑娘家孤身行路，到底去门隅做什么？”
门隅？原来不经意间，她朝着他的家乡，他的灵魂所牵之处。是因为怕他找不到她吗？中原的路，毕竟那样远，远到仿佛两重世界。
小满笑了笑，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鞋，轻声道：“找人。”
“找人？有亲戚在那儿？可看你也不像门巴人呐。”农妇摇了摇头，眼里还透着困惑与猜忌，顺手装了些面果子，递给小满道：“往前，人烟稀少，你就是有钱也买不着吃的，还是备着以防万一。”
“阿婶~”小满有些哽咽，她面前的这位农妇，神色就像旺姆大婶，看着她时总是责备中带着关爱，哪怕最后真相大白，她口口声声骂自己，也是为了却巴，为了她唯一的希望。
“拿着吧！”那农妇将一包干粮塞到小满手中，还要说什么，眼角一扫，诧异道：“贡波这么早就回来了？”
小满随之看过去，眼前开阔的旷野中，一人一骑，急急往这边赶来，离得近了，能瞧清是一个青年，头上绑着红线撮成的头绳，也如寻常藏民一样紫膛色干燥的皮肤，眼睛却黑白分明，透着单纯与善良。
“阿妈～”他翻身下马，顺带把马背上驮着的包袱卸下来，冲那农妇道：“阿妈要的茶、盐巴，都在里头了。”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在城里多待些日子呢。”
“阿妈不知道，城里出大事了，指不定什么时候不许人出入，还是早些回家的好。”
小满听在耳朵里，不由紧张起来，下意识凑前两步，却见那青年呵呵笑道：“家里有客，阿妈也不招呼。”
“是外乡赶路的姑娘，借宿了一晚。”那农妇一听城中出事，也顾不得小满，拉着她儿子问道：“什么大事儿？要不要紧？”
问及此，青年的神色有些凝重，瞅了一眼小满，许是觉得无关紧要，压低些声音道：“阿妈这次让我去拉萨，不是说正赶上尊者授戒，沾些福报吗。”
果然，是这事儿。小满紧闭了呼吸，生怕听漏一句。攥紧的拳头里全是汗，终于要有仓央嘉措的消息了，却分不清是怕，还是期待。
“阿妈哪里晓得那天的授戒典仪隆重开场，却落个不了了之的下场。”
“什么不了了之？你把话说清楚，别跟你阿妈绕弯子。”农妇嗔了一句，那青年啧啧叹道：“都道是好事，谁知尊者不但拒受比丘戒，还请□□大师收回之前授予的沙弥戒，这不是大事是什么？”
话音刚落，小满不由低呼一声，母子二人都看向她，却见小满脸色苍白，神情惊恐，接着问道：“为何要收回沙弥戒？”
“这～”青年尚未答，小满自言自语，“收回沙弥戒，还算出家人吗？”
“说得正是这理儿啊，尊者是观音菩萨化身，藏民世代供奉景仰的活佛，岂有活佛不是出家人的？”
“罪过罪过，贡波，这话说不得，尊者，更议论不得。”农妇说时跪地，口中念念有词祷告道：“佛祖，原谅我儿口无遮拦。”
“阿妈，这怎么能算口无遮拦？这是事实啊。”
“事实？好好的比丘戒不授就说不通，好好的沙弥戒怎么也要收回？”农妇犹自不信，追问道：“京里不是有钦差来了吗？尊者若真这么做，有何道理？”
有何道理？历史，有多少人知道真相，真相都掺杂在传说里，半真半假，变作流传百世的传奇。便是当下，贡波神秘兮兮向农妇道：“阿妈，拉萨城里都说尊者与吉祥天女相恋，贪恋红尘，因此不愿授戒。”
说一句，农妇念一句佛，听完整句，她张大了嘴，简直不知如何反应。
又是吉祥天女，小满皱眉，正欲偷偷离开，贡波继续道：“自授戒大典后，□□大师将尊者困于宫中，且听闻第悉下了严令，要将牢中重犯尽数投入虫坑。”
重犯？小满心中咯噔一下，心里的迷雾慢慢散了，前因后果联想起来，倒比从前任何一日都清楚。再顾不得贡波添油加醋兀自说着城中之事，小满背起行囊，转身冲向屋外，飞跨上马，驾的一声，扬鞭而去。
“玛吉阿米，那边不是门隅，那头是拉萨！”那农妇追上几步，扯着噪门喊，哪里听得见，风展开四蹄，犹如生翅，飞扬起来了，小满耳边唯余呼呼的风声。
“阿妈~”贡波也走上前，望着那一路向拉萨城方向的扬尘，皱眉道：“我还听说，尊者的吉祥天女，就叫玛吉阿米。”
……
传说里的人，如昙花一现，乍然消失在远方；传说里的故事，却愈演愈烈，在人们之间口口相传，就像，像层层开叠的莲花，开不败人世曼妙的美丽。
布达拉宫，与平日有些不同。所有的僧兵都持械待令，所有的宫奴都谨慎小心，所有拉萨各大寺的主持都聚集在此，不许擅自离开，所有宫中大臣都日夜议事，以防风云突变，而所有的死囚，皆被投往暗无天日的地牢，在那儿，连一丝阳光也看不见，有的，只是无尽的黑暗，比地狱还要凄惨恐怖的哭嚎。
地狱，也是六道之一；地狱众鬼，也是有情众生。情，让人参悟成佛，也让人堕落变鬼。但不知，这其中的苦乐，究竟谁才能体证……
却巴日日坐于黑牢内，心中，反而平静了，合掌念佛，佛便在眼前；闭目修德，光明就会升现在心中。
牵挂的人如放飞的风筝，随风，飞过山岗，远到看不见，但有一线在手中，便已踏实。小满应该已经远离拉萨了吧，当他听到宫内的汉女私逃时，不由笑了，身体的苦迫渐渐远离，内心的澄明浮出水面，但其实，他也逃不过有情的困惑，只是在那一天，突然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喂，尊敬的拉然巴格西，你就快归西了，快祈祷让佛祖恕你重罪吧。”狱卒端着一盏油灯冲却巴晃了晃，说时哈哈笑着，虽笑，却阴森险恶，凶相毕露。
油灯一闪，昏暗的光有些刺目，却巴仍盘腿坐在牢中，不言、不语、不笑、不嗔……如入定般面目平静。那狱卒受了冷落，啐的一声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拎着酒壶离开了。那团黄晕晕的光束，也随着他消失在牢门前，黑暗中，死囚绝望的哭声再次传来。
有时候，人间也是地狱，但若参悟了生死，也许，地狱也可以是人间。六道，是轮回之道，也是菩提点醒世人之道，真正的佛土，其实只在修行者的心中。
……
法王修行洞中，桑结嘉措跪在松赞干布的塑像前，念经修佛。他身后的近臣拉旺侧布静候半晌，不敢打扰，直到第悉缓缓侧身，方上前半步道：“第悉，当真不派人去捉拿那个汉女？”
桑结嘉措不答，淡淡道：“尊者这几日……”
“禀第悉，□□大师日夜守在西日光殿，与尊者同吃共住，宫内铁棒喇嘛严守宫门，尊者连日来未出西日光殿半步。”
人不出，不代表心不出，平静的表相下，往往隐藏着翻天覆地的暗涌。桑结嘉措双眉紧皱，又道，“钦差这几日便要回京，一切事宜可已准备就绪？”
“禀第悉，所备之礼都是之前准备好的，就是拉藏汗那儿……”
“怎么？”
“因尊者授戒之事，拉藏汗更有了说词，据报，连日来，拉藏汗与苏哈多大臣商议藏域之事，提到，提到……”说及此，拉旺侧布不敢继续，偷眼看桑结嘉措，后者，反而轻笑一声，起身道：“旧事重提，他必说尊者不是真的转世活佛。”
拉旺侧布深埋下头，不曾接话，稍一迟疑方道：“此祸皆缘自那汉女，不如杀了那汉女一了百了。”
“杀？”桑结嘉措冷笑，目视下方，摇头道：“杀一个却巴，尊者都要上师收回沙弥戒，当真杀了那汉女，恐怕不用拉藏汗背后进言，他自己都会说自己不是真活佛转世。”
“那~”
“不必追，不必杀。罗网张开了，猎物自然会往里面跳。看最后，上天是遂我愿，还是遂尊者之愿。”桑结嘉措语气之冷，令跪在地上的拉旺侧布不由打了个寒噤，正欲退时，却听桑结嘉措继续问道：“随钦差前来的那个少年呢？可查明了底细？”
“禀第悉，虽查不出根由，但听他唤苏哈多大臣为奴才，只怕……”
话未完，桑结嘉措摆手令拉旺侧布退身。他如何不知那少年地位之高，不是天下之主，也是人中之龙。如此，越发棘手。若想力挽狂澜，或许，唯有孤注一掷……
佛，也会杀魔。如果是为了这苦心经营的局面，为了断绝一切后路，他沾满鲜血的双手，再多杀几个又何妨？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传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