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授戒大典（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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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牵挂的人，此刻当在拉萨城郊吧？一匹马、一只猫，还有一个不熟路途的汉女……她的路，与他一样艰辛，但不知这样的艰辛背后，是否还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尊者，既是机缘已至，请上前领戒。”□□大师不欲与钦差为难，走上前一步，身旁的侍僧已将几匹洁白的哈达献到仓央嘉措座下，跪拜在仓央嘉措脚下，以头抵足道：“请六世尊者起身授戒。”
第悉也复归位，殿内众僧唱诵，法器鸣响，经文如咒，盘旋在措庆夏司西平措大殿上空，层层压下来，似欲擒伏人心。
人心是草原上的野马，越被束缚，越贪恋自由。
“上师，我若不授此戒呢？”良久，仓央嘉措睁眼，眉目低垂，似问似语，极轻的一句，众下哗然。
拉藏汗嘴角一扬，轻蔑淡笑，与一旁近臣以蒙语低言道：“果不出所料，倒妄废本王一番苦心，早知这样，由他自个儿闹岂不好。”说时目光瞟向众位钦差，除那不明身份的少年依然一副了然之态，其余众人，皆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尊者，授戒之事非同儿戏，尊者所言所行，还望三思。”桑结嘉措面色铁青，强压怒火，勉强相劝。
仓央嘉措并不答话，直视□□大师道：“以出世心，为入世事。上师曾言，这是人世的佛法。”说时一顿，抬眼看向殿中诸人，神色各异，有忧、有怒、有惊，也有偷偷想乐儿的，不过一眼，似已看尽众生之相。
“然为何，佛域佛法，尽是权势相争，尽是尔虞我诈，既便是活佛转世，入世普渡众生，却未有半分改变，倒见那转世的活佛，越陷越深，难以解脱。”
“世人曲解佛法，已有数千年，尊者甘心任由佛法衰落，人心永陷生死轮回之苦？”
何为佛法？自释迦牟尼涅磐，众弟子各执己见，各成流派，相传千年后，佛法的真意早为普通民众所误解，哪怕在全民信仰佛教的藏域，众生也只知跪拜礼佛，虔诚的背后，却无参悟的慈悲与智慧。
满殿的人在仓央嘉措眼中仿佛不存在，他微敛神，向□□大师道：“佛是觉悟的人，法是天地间不变的真理。佛法中，苦是人世间的真相，无论富贵贫穷、健康疾病，任何人不可避免苦难。
佛，只是参透这真相的人，修行，但为能直面人生的悲欢离合、生死轮回。如此，便是佛法。”
□□大师欣慰颌首，目中竟闪现泪光。“尊者果然有所修为，既如此……”
“既如此，当让世人知晓，世间并无可超渡依赖之佛，也无能转运改命之法，唯有己心体悟，方能看淡生死，坦然受苦。上师所言慈悲与智慧，正是我佛修行之法，世人当时时谨记，莫失莫忘，届时，便是佛法弘扬之时。”
“来人！”仓央嘉措话音刚落，桑结嘉措突然接口，却见他双拳紧捏，目光恨恨，沉声道：“宫内妖气冲天，必有人私犯重罪，将牢底之犯，尽数投入虫坑。”
仓央嘉措面色一暗，看向□□大师时，后者低念佛号，面色凄凄，却并不上前拦阻，只道：“尊者年纪轻轻已有此识，为师已慰，至于人世之权势、情爱、生死，如尊者所言，其实自在循环当中，无人可回天，无人可解救。唯……”
“生死轮回是世人不可避免之苦。”仓央嘉措打断□□大师，起身走向桑结嘉措，一字一句道：“但我佛慈悲，不忍世人受此无妄之灾，若第悉一意孤行，我身为转世尊者，唯有请上师收回此前授予我的沙弥戒，为世人担苦分难。”
此语即出，殿内哄然，连拉藏汗都料想不到，大惊之下，神色几转，半晌，难以平静。
最震惊的当数远道而来的钦差，苏哈多即刻看向那少年，少年冲他抬手，以示静观事变。
收回沙弥戒，相当于不再是正式的出家人，一个不是出家人的活佛，即便会得到万民敬仰，又如何接受康熙帝的赐封，成为藏域之主？
殿内众人，桑结嘉措心情最为复杂，自己苦心经营许多年，到头来最大的敌人不是蒙古人，不是满人，甚至不是一直对自己诸多不满的大皇帝，却居然是一手栽培长大的六世尊者。犹记得当年五世尊者圆寂，心心仍念格鲁派掌权藏域，句句所嘱离不开权势之交，定有恶斗，但千算万算，算不到年轻的尊者居然沉迷人间情爱，不愿授戒领命，带领格鲁派走向真正的强大。
当真是天意吗？天意让人间之法与年轻活佛心中的佛法不相符合？天意让他认识那个汉女？天意让自己任由尊者私放那汉女离开拉萨？甚而是天意，让钦差参与了这场不知如何了局的授戒典仪……桑结嘉措不信，但这些琐碎加在一起，变作今日的格局，是否，还有挽回的余地？
“尊者真有此意？还是想以己身换救赎有罪之人？”□□大师蹩眉，未料到仓央嘉措的决绝，继而又道：“世上之人所担之苦，皆为己业所造，尊者既有菩萨心肠，当以万千藏民着想，比丘戒择日再授，沙弥戒却万不能收回。”
仓央嘉措并不答话，只看向桑结嘉措道：“我意已绝，非任何人或任何事能改之。第悉若真以苍生为重，当怀济世之心、悲悯之意，人命关天，还望第悉三思。”
“三思？敢问尊者，所言所行，可曾三思？敢问尊者，是否还记得当年转世之曲？求法之苦？敢问尊者，是否还谨记弘扬佛法之责？为天下藏民谋福之任？敢问尊者……”
“敢问第悉~”仓央嘉措打断桑结嘉措一连串责问，接口道：“佛法传扬数千年，为何在其发源地——天竺日渐衰落？敢问第悉，佛法所言普渡众生，是否跪拜行礼便可免去生死轮回？敢问第悉，王法与佛法有何差别相类？敢问第悉，权势之下，可有佛界清净之地？”
“你~”桑结嘉措气急之下，忘了尊称，暴喝道：“无论如何，今日必授此戒，否则，不能向万千藏民交待，不能向上世尊者交待，更不能向大皇帝交待。”
说到这儿，仓央嘉措竟笑了，整个大殿的人，都看见他略带着哀愁的目光，慢慢变得柔和了，那里面，装了许多悲凉与宽恕。
“第悉所言不能交待，应该是不能向大皇帝交待吧？”
“还有那些信仰佛陀的藏民呢？尊者将他们置于何地？”桑结嘉措沉声问道，他不敢看殿内余人的神情，各有其色，却仿佛都带着嘲讽，这是头一次吧，不能将时局掌控在手。
“信？”仓央嘉措抬手指向殿外，今日的布达拉宫，宫门外，聚集了无数虔诚的百姓，顶礼膜拜，为他们心目中的活佛祈福，也为自己有限的生命与无限的轮回祈福。
“第悉，若你洞悉佛法，当知佛陀的真意，并非信就能解脱。而盲信，更是天竺佛法衰落的根由！第悉若真心弘扬佛法，更应知教不可与政相提并论，佛主，定不能为人间之主。”
句句话，如惊雷，惊得在场的每个人倒吸一口凉气，几乎忘了呼吸——殿内的人，十有八九信奉藏传佛教，但十有八九都不知为何要信奉藏传佛教。没有人去思索这个问题，因为无数年的传统告诉他们，跪拜、跪拜，向着朝圣之地，可以洗清几世的罪孽，可以求得安稳的来世。
“上师，您是得道之人，有神通可观事理真相。可否请您告诉学生，如何方能点醒众生？如何方能停止世间争斗？如何方能令人间如佛土？”
“这~”□□大师稍一迟疑，仓央嘉措紧接道：“佛法为方便世人、迎合世间之法，千余年来，出现了无数方便法门。佛门弟子分门别类，勾心斗角。各派之间相互倾扎，相互诋毁，真正的佛法在哪里？在这些清规戒律里吗？在这些繁杂的仪式里？还是在这些虔诚、善良，却愚见的百姓那里？”
“尊者，天竺与藏域不同，天竺之法，最后流于表相，僧侣腐败、寺院荒废。”
“对，僧侣腐败，为何腐败？因为他们也以为佛主可以统治人间！他们以为权势可以令佛法传扬更广！”仓央嘉措越说越激动，展开双臂道：“若诸位都以为跪拜可求来世福报，敢问诸位，佛法，与外道有何区别？佛陀放弃地位、爱情、身份，花费一生参透的人世真相，究竟有何意义？信，不是根本，信了，还要寻求解脱的方法，这才是佛法，是渡人之法！”
“阿弥……陀佛……”□□大师合掌念响佛号，微俯身，向仓央嘉措道：“尊者乃几世研修的觉者，此时虽未成就，终有一天，能证佛果。”
能证佛果的活佛，其实就不可能是人间的佛主。这道理，世人未必想得明白，但桑结嘉措却隐隐有些知晓。他的脸，慢慢惨白了，仿佛只是一早上的光景，老了半生……也许这是真的，因为半生的心血，都荒废在这一个清晨。
倒是拉藏汗，此时开口道：“反正本王是俗人，也不求解脱，只图个痛快。尊者说得再好听，其实也不过是想破了那些清规戒律，大家图个舒坦，是吧？”说着，哈哈大笑，引来一殿人侧目，虽各有各的表情，却无一人应他这句话开怀。
拉藏汗有些悻悻，尴尬间收了笑容，还想说什么圆场，却听见一旁有人轻笑出声。桑结嘉措满腔愤愤，正无处发泄，暴怒欲喝向那轻笑之人，却被苏哈多抢先道：“转世尊者何其神圣尊贵，岂由尔等胡来。皇上已留下话，尊者若苦心修研，必有所成；若心有旁骛，藏域虽是佛域，当底还在大清治下。”
说时拂袖便走，及至拉藏汗跟前儿，却又停住，思量道：“汗王忠心，吾皇已知，今后，还望汗王多多挂心，莫再生这般荒唐之事。”
拉藏汗唯唯应是，躬身送一行钦差出殿，众人拥着那不明身份的少年，偷眼瞧去，只见那少年正细细打量仓央嘉措，似探究又似好奇，半晌，冷哼数声，也不再逗留，率先领着几位朝中重臣往殿外去了。
授戒大典有始无终，也如众生的命运，生死轮回如同一个圆，有起点，却分不清终点。那天的夜幕降得特别快，仿佛转眼即已天黑。仓央嘉措仍端坐在他的西日光殿，未授比丘戒的尊者，还是这藏域的活佛——这，也许就是□□大师所说无法改变的宿命。但他能证佛果？仓央嘉措摇头，身虽在，心已远，他不过想，与他心上的那个人在一起，双宿，双飞……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授戒大典（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