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授戒大典（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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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时分，措庆夏司西平措大殿内，藏域各大寺庙高僧芸集，空阔宽敞的大殿，显得有些拥挤，酥油灯点点闪亮，拥着一座高起的僧椅，上铺华丽绣织，四方所献哈达供于座前，两旁伺立的喇嘛，神色肃穆，恭敬谨慎，等待着藏域最重要的法会——六世尊者授戒大典的举行，届时，布达拉宫将迎来它真正的主人，万千藏民将拜俯在藏域之佛主脚下。
殿外，第悉桑结嘉措已换上朝服，静坐于偏殿，闭目养神，等候吉时。贴身随侍的僧人偷眼打量，第悉的面目平静，看不出半点波澜，但他微微绻起的手心，似抓非抓，好象并不如想像中那样轻松。
蒙古拉藏汗也从病床上勉强起身，面色犹自苍白，虽已是春末夏初，仍穿上厚厚的中衣，整个人显得虚肿无力。却无人注意他的唇边似带些微笑，轻扬的嘴角，有一丝嘲弄之意。
远道的钦差，为首的苏哈多是镶黄旗满亲贵族，内阁学士，精通满蒙藏汉语，深受康熙帝厚待，官封从二品，也带着四名相随大臣在寝殿相候，余人皆穿着官服，戴官帽，唯有一人，只穿寻常长褂，手执一折扇，斜坐于椅中，跷着二郎腿，听大臣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议论。
“按理，藏域的转世活佛当到二十岁才授比丘戒吧？”
“我也这么听说，算起来尊者还差数月。”
“这么急……”
众人窃窃私语，压低声音道：“早听说这位尊者不守清规，更在拉萨街头谈情说爱，啧啧，难怪皇上不喜。”
“大人有所不知，皇上的心思却没放在这上头，说到不喜，还不是为了蒙古和硕部落这些年太过招摇，偏这第悉不是个省心的，五世尊者圆寂这么大的事儿，居然敢瞒十余年之久，这层层叠叠加起来，懊恼总得有个人担着不是。”
“这话说的是，蒙古部虽招摇，到底比那第悉好些，诸位没见前些日相见，他虽俯首称臣，态度却颇为倨傲，哪里像摄政王，倒比藏王还傲慢些。”
“我还听说，前几日，布达拉宫里不知为何锁了个汉女，后来又被放了。”
“还有说是偷跑的，你说这宫室内院，戒备森严，若不是有人刻意放行，哪里就能跑脱。”
你一言我一语，各自有各自的感慨，唯有椅中那少年始终只听不说，手中把玩着一只木碗，里头盛有藏域特有的酥油茶，放盐，咸的。半晌，拍桌喝道：“呸～”
一屋子人，包括钦差苏哈多大臣都不由噤声，看向他时，只听他恨恨道：“这酥油茶什么玩意儿，不比咱们的奶茶好喝。”
苏哈多一愣，继而陪笑道：“爷若喝不惯，路上带着的杏花村汾酒，还留着一坛呢。”
“得了得了，这时候谁灌那黄汤。”少年颇为不耐，抬脚欲走，才至门前，却听外头法号响起，呜呜声由远而近，庄严低沉，天空仿佛随之压了下来，一层层云里，显现出十方诸佛。
“开始了？”少年兀自低语，眼风一扫，苏哈多即领着几位大臣，在藏域接待之臣的迎领下，朝布达拉宫的权势中心走去。少年也跟在后头，虽未着官服，长辫就这么拖在脑后，但样貌俊美、气质高贵，不明底里的西藏亲贵皆不敢拦。
另一边，□□大师头戴鸡冠黄帽，身着黄衬红底的袈裟，在众人簇拥下，伴着浑厚的法号声，稳步踏入措庆夏司西平措大殿，那里，早已芸集了藏人、蒙人，还有满人。四方之主皆已到齐，而仓央嘉措端坐于正中主座，闭目，似入定般，并不为周遭来往的人群所扰。其身后，第悉桑结嘉措与满屋人皆恭敬迎接大师入殿。参与法会的各寺堪布及众喇嘛齐声念诵经文，偶尔鸣响的法器，久久在殿内回荡。
时光，仿佛回到从前，回到十五岁时，仓央嘉措的坐床大典。同样的隆重，同样的庄严，同样是□□大师亲自为他举行坐床轨仪。只是那时候，还是新奇与懵懂的心境，未料到坐上布达拉宫最高的主座，究竟意味着成佛抑是成王？或者，只是牺牲自己，成为一个权势交叠的替代品，成为一个令藏民拜服的偶像，日日年年，高高在上，甚至忘却修行的初衷。
光阴似白驹过隙，来不及思量，已是数年后的今天……红山依旧挺拔，布达拉宫仍然巍峨，但宫内的人都与从前略不相同，风霜染上所有人的脸，曾经年壮的，衰老了；曾经年幼的，长大了；曾经年少青春的，如今，也变得沉稳坚定。
生命是短暂的繁花，一瞬即逝，美好的时光，经不起蹉跎。念及此，仓央嘉措原本平静的心，跳快了几拍——他仿佛能看见小满，策马在旷野中，然而那马辩不明方向，飞奔着，却总在原地打转，原地等待……
心微乱，忙敛神，今日，是疏死一搏，不仅仅是情爱吧，还有这里压抑的气息，生生的，将向往自由的灵魂囚禁。
大清入关，自顺治皇帝以来，推崇藏传佛教，就连草原上的蒙古人也都改奉此教。一行钦差未曾见过藏域活佛，崇敬中透着好奇，那少年站在人后，抬眼打量，却见□□大师眉毛、眼角、嘴尖皆微微下垂，额间极宽，五官挤在下方，面相说不出的愁苦惨淡。
这便是无量光佛的化身——□□额尔得尼？与座上的六世尊者简直看不出相似。少年瞧了瞧座中仍垂目静思的六世尊者，果然是街头与那汉女纠缠的喇嘛，不由鼻中轻哧，哗一声打开了折扇，也不顾旁人惊诧目光，径自先落座了，倒不似局中之人，更像一个旁观者，正在看一出好戏上演。
桑结嘉措瞟了一眼这少年，面露不悦，但又不便发作，拂袖整衣，迎上前，才欲向□□大师施礼，却听大师道：“可想好了？此戒一授，便是藏域真正的活佛，也是人间确实的王者。”
这话，不知问谁，桑结嘉措眉头一皱，恭敬道：“上师说笑，比丘戒乃尊者年长成人的标志，更是佛门弟子不可不授之戒。岂是在下想想便能定得了的。”
话中有话，一旁的拉藏汗心中不由冷笑，却也跟着道：“尊者修行日深，转眼即已成年，实乃藏域之福。”
是藏域的福，未必是拉藏汗的福。明摆着的道理，但不能放到桌面上说，桌面上人人都是和颜悦色的，将真心真话收了起来。但凡身处这以利为首的高处，怎么修行才能断却七情六欲？如何悟道方可勘破生死轮回？
“有劳钦差远道而来，为今日之典增色不少，还请几位大人入座。”桑结嘉措未答拉藏汗之话，转而与几位朝中官员转旋，眼角才扫至先人而坐的少年，苏哈多上前陪笑道：“皇上也知尊者将要成年，龙心甚慰，此戒一授，佛域便有活佛庇护，整个大清也必将倍得佛惠，从此风调雨顺、百姓安乐，此乃万全之策。”
话及此，拉藏汗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却又不便插话，站在一旁，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仓央嘉措仍盘腿端坐，妄若未闻，及至□□大师走近，一旁有喇嘛唱念道：“六世尊者授戒典仪正式开始。”
法号又吹响了，低沉的，从远处传来，拉近了藏域神山圣湖的距离，仿佛直通天庭，宣告转世活佛的修德与成就。
“尊者，前世之因，今世之果，尊者可已做好准备？”□□大师缓缓上前，继而道：“因果轮回，乃挣脱不了的宿命，尊者既有观想神通，当知前路早定，非今世之业能够改变。”
“《阿含经》中道：王与王争，国与国争，子与母争……上师，人世，既离不了争斗，树一个活佛让众生拜服有何用？”仓央嘉措低语，似问□□大师，又仿佛正自冥思。
□□大师摇头，尚未答，一旁的桑结嘉措忍不住插话：“尊者有苦思之向，乃天意活佛。授戒后，得上师加持，修行事半功倍，圆满指日可待。”
话音刚落，仓央嘉措轻笑出声，转向桑结嘉措道：“第悉乃我的音律之师，音律之美，可比天籁，但说到圆满，唯有丝竹不响，众音齐灭，天地乐美方显圆满之象。如此说来，佛法如是。但立佛主，便失正道；唯不立佛主，方是佛法清净。”
“尊者~”桑结嘉措震怒，跨上前才欲说时，一旁的拉藏汗已冷笑数声，嘲讽道：“第悉也太操心了，凡事都要插一脚，难怪尊者不喜。”
“你！”桑结嘉措一时气结，握紧了拳，当下不便争执，眼角一瞟，只见苏哈多等钦差面色不虞，手中端起一只茶碗，漂了两下又不喝，目光冷下来，轻描淡写道：“怎么，授戒之前还须辩法？”
“辩法乃考验修行者学问精进，尊者既是藏域之主，更是菩萨化身，为解众生之若而降世，辩，正是转世尊者的修为。”桑结嘉措四面受敌，情急下，向□□大师道：“上师，尊者既有所成，就此授戒吧。”
听及此，座中那少年却不由冷笑，手中折扇忽开忽闭，淡淡道：“爷就想不通，和尚乃出家之人，怎么做得了人中之王？难不成也跟那清规戒律似的——有或无，也不过由着你们瞎折腾。”
“放肆！”动怒的竟不是第悉，而是手持法器，身披袈裟的□□额尔德尼。但见大师双眉倒立，步步走向那少年，无视一旁的苏哈多，一双眼，眯成一条线，与那少年对视半响，突然哈哈笑了。
苏哈多脸色青白，挡在少年跟前，好言劝道：“我家主子年轻，上师莫放心上。”
“主子？”□□大师反问，末了摇头道：“既是主子，自然极贵，可惜不得长久，到头不过镜中花、水中月，费尽思量一场空。”
这下，那少年终于色变，重复问：“费尽思量一场空？”
“主子～”
“苏哈多，你觉得呢？”他挑眉看向为首的钦差，年轻的脸，尚未染上风霜，但眼中的势故与沉稳，却并非寻常人可比。
苏哈多的膝盖稍一弯，眼见就要跪地，少年猛然起身，呵呵笑道：“所以奴才永远是奴才，大师点提我们，什么功名利禄、富贵长寿，一切皆是幻相，你连这都不明白？”
“是，是，是。”苏哈多唯唯应诺，倒让殿里众人越发困惑了——那少年虽贵，究竟何等身份，连这从二品的赴藏钦差都不放在眼里。
仓央嘉措淡笑无语，瞧了一眼那少年，他表相下的真相，其实呼之欲出，可惜世人，总看不透那一层薄薄的面纱。低叹一声，仓央嘉措复闭目冥思，神思平静，仿佛今日之事，并不在他牵挂之内……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授戒大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