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承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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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似一个小小的惊雷，炸在小满刚刚还幸福得满溢的心上。
“宕桑旺波！”越听越慌，越听越怕，小满似明非明的内心，拒绝知道他这句话的来由，隐藏着怎样恐怖的事实。“你说过，你是活佛，哪怕皇帝也不敢轻易动你。”
身后的仓央嘉措一怔，反而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好象全不将生死放在心上。“生死轮回，是众生逃不过的苦。”
“你在说什么！”小满一甩手，从他的怀里挣脱，却见仓央嘉措仍保持着端弓持箭的姿势，那只羽箭，握在他右手指中，好象蓄势待发。
“谁说你会死？谁说却巴会死？你们，你们都不能有事，连抹布也不能。”小满有些失控，声音哽咽着，最后那句几乎是吼了出来，歇斯底里的一把抱起窗沿上的抹布，好象再不能失去任何一个至亲或……至爱。
仓央嘉措仿若未闻，神色平静，在小满面前，极缓的，阖上眼，右手突然往前一送，羽箭从他指缝中掷出，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噔~”的一声响，那声音久久发颤，好象余力未消，惊得藏在暗处的小喇嘛伸出头，却见，那只箭，插在天井中的一棵树苗上，箭心，深入树苗枝桠正中，箭身，犹自发颤。
虽不知仓央嘉措瞄准哪里，小满依然惊得目瞪口呆，她头一次见他使箭，无弓，却比有弓还要有力。这是转世的活佛吗？他身上的力量，难道可以生生世世相传相续。
“小满，我的心眼，借给你。”仓央嘉措说时仍笑，在小满额间轻轻一划，似痒非痒的，小满错身让开了，坚决道：“你们都不许有事，我不要心眼，我只要双眼能瞧见你们。平安无事，便是此生的痴想。”
有些事发生了、改变了，当事人却后知后觉。每个人都有心眼吗？还是说他真的有异于常人的神通？小满分不清，也许，连她自己，也只是他观想中的一个幻相，一个一直存在他灵魂深处，不愿被清规所戒的人间真爱与自由。
小满双手捂住自己的额间，猛的摇头：“怎么可能有事？怎么可能就会死？”
死亡，离小满太远了，远到好象永远都不会发生。在小满短暂的十几年生命里，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死别，而眼下，她好不容易全身心依托的人却告诉她：他们有可能生死相隔？
仓央嘉措并不阻止，只是轻轻一笑，抬起手，迟疑的缓缓抚上小满的面颊。她的柔软的肌肤，现在就在他掌中，适才那吻的悸动与幸福犹存，但她的眼中有泪，滴到他手里，慢慢干了，又落下来，温凉的，浸透了他的灵魂。
小满仍自哭泣，慢慢变作哽咽，慢慢无泪了，抬眼看仓央嘉措，他的眉心轻轻蹩着，嘴角却微微上扬。这样矛盾的表情背后，不知藏有怎样的心情，也如自己一般的不舍吗？却也如自己一样的无奈。
“一定，一定，一定不会有事的！”小满郑重其事，仿佛给自己勇气，又仿佛预言勇气可以阻止一切。倒让仓央嘉措哑然失笑，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傻瓜。”
陷在爱中的人都是傻瓜，小满瞪大眼，努力想要把仓央嘉措印在脑海里，使尽全身力气，越想记住，越觉得模糊。
“你要显给我看。”她突然说，“如果你走了，你要显身出来给我，让我知道你在哪儿，是不是还同以前一样。”
仓央嘉措一怔，又笑道：“傻瓜。”
痴人说梦，谁能说就当不得真？小满反握住仓央嘉措的手，她的掌心又小又柔，贴在他的手背上，急切如同想将时光逆转，一点点拉回来，回到最初认识的那一刻，他站在八廓街尽头，逆光，周身镶嵌着金色的光芒。山川忘了呼吸，湖泊忘了流动，唯有清风，是他们之间的言语，传递着穿越时光的神奇与宿命。
“好。”良久，仓央嘉措终于颌首，眼眸渐渐温和起来，适才的悲伤如云散，散后依然是碧朗的晴天。
“第悉明日回宫。”他继续道：“后天，授戒大典将在措庆夏司西平措大殿举行，在此之前，谁都不会有事。”
“那这之后呢？”小满急着问，事情到底有个进展了，好过一个人呆呆在这里候着，也不知道等来的是福是祸。
仓央嘉措摇头，将目光转向远方，天已尽暗，暮色四合，墨蓝色的苍穹下，远山起伏如画，月亮从树影中升起，昏黄的，不切真实。
“拉藏汗早有废我之心，此次必借钦差入藏之机行私心之事，便是没有你，授戒未必顺利。”
头一次，仓央嘉措将来龙去脉解释得这么清楚。小满皱了皱眉，不知该如何才能圆满解决，这矛盾的两条路，似乎走哪条都是死胡同。
“小满～”仓央嘉措唤她的名字，稍一顿，方继续道：“成败在此一举，我若负你，便是负己之心，纵然终身侍佛，亦不得解脱。你……可信我？”
为何不信？小满越发困惑，瞧仓央嘉措的脸，借着月光，镇定得有些可怕。
“现在还问信与不信，岂非晚了。”她有些薄怒，若不信，怎愿与他涉险，在知道他是转世活佛那一刻，早早跑到天涯，哪里还肯相伴。
仓央嘉措淡笑点头，挽住小满的肩膀，手指向窗外道：“门隅，是我的故乡，你今晚便走，我必来寻你。”
“走？不行，我怎么能……”
“小满，你听我说，上师乃我的授戒传道之师，又与你有缘，必不会为难于你。但第悉不同，他满心满腹，只为政局之稳。你在，我诸多顾虑，定不能保全；你不在，我拼死一搏，第悉却不敢将我如何。”
“那却巴呢？他只是一个僧人。还有钦差，尊者再大，却越不过皇帝，就连这个称号，也是皇帝所赐，并非佛祖所封。”小满又急又怕，拉着仓央嘉措的手，语无伦次，几近于哭，却又干急无泪。
这才讽刺，说到底，仍逃不过政治、逃不过权利之争；说到底，也不过换了个称谓——佛或不佛，其实只在皇帝一句话罢了；佛域或不佛域，也只是人们的愿望，未必见得真实。
“山高皇帝远，这里究竟不同中原，中原统治已稳，而藏域，异风异俗，山高路险，大皇帝鞭长莫及，在时局不明之前，不会轻举妄动。但要你走，我定能与你重逢，若你不走，再难保人人周全。”
“你这么说，是我连累的？”小满明知道理，但不肯就范，干脆抱住一旁的窗框，哭喊道：“反正我是不走，若你后悔，就直接授戒，我定不拦着……”
“小满！”还要说，被仓央嘉措一声喝止，他双眉倒立，目嗔鼻张，竟如那尊古格银眼，暴怒间，令众生俯就。
“宕桑旺波～”小满还想挽回，仓央嘉措回身负手，淡淡道：“只要在这宫里，我永远是六世尊者仓央嘉措，唯有离开拉萨，我才是你的宕桑旺波。”
真的，只有这样吗？小满靠在墙上，缓缓坐地，极痛，反无泪。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只是他们之间的幸福总是来得太快，走得也太快。一眨眼功夫，连那个吻，也变得虚幻了，如同梦中。
“你也说山高路远，你不在，我如何找得到路。”
“我已将心眼交给你，无论我在哪儿，无论你在哪儿，我都能知道。”
多么空洞的话，小满苦笑，闭着眼，眼前便是黑暗，哪里有一线光明？心眼究竟是什么？她连睁着的两只眼都近视模糊了，还能指望额间不存在的那一只？从此后，要一个人漂泊？孤苦无依，连个目标都没有，只知道，一面逃命，一面期盼重逢，不知哪天不是身死，便是心亡。
“中原也好，门隅也罢，我应你，必不相负。”仓央嘉措说时将小满扶起，她不愿看他，仿佛万念俱灰。“带着抹布走……”
“你带我来，末了，让我一个人走……”话未完，仓央嘉措将小满轻轻，拉入怀中。
两个人一时竟无语，小满头一次，听见他的心跳，就贴在她耳边，似远，似近。
“我答应你，如果真不能控制，无论身处何界，定显给你看……”他继续，小满摇头，又将自己埋得更深了些，他身上的味道，佛香环绕，就好象这里不是人间。
“我答应你，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再往后，还有无数千年。”
他从不承诺的，今日的话，甜得似蜜。小满哭到精疲力尽，依在他怀中，阵阵瞌睡袭来，挡都挡不住便要睡着，眼皮慢慢沉重，一点点阖拢，他的声音，远得有些飘渺。
“我答应你……”仓央嘉措还在说，眼角，却已湿润，看向怀中的人，终于睡着了，一如他所期望，一如他所预料，怀里的睡香仍散发淡淡清香，他望着她，就好象可以把她融入自己的骨血。
“我答应你，哪怕踏上黄泉之路，也显给你看；”
“我答应你，无论几生几世，但有轮回之苦，灵魂相牵，定能相寻。”
……
睡着的人，一时忘却烦恼；醒着的人，却悲恸难忍。真的可以吗？一切都是未知数，算命的人，从来算不准自己的命，因为变数太多，十个指头几本书，算不出人世间亿万人的排列组合。
有多久？一整夜，还是一瞬间？分辩不清，只是门口终于有人提醒道：“尊者，再不送玛吉阿米走，恐行迹败露。”
到底不得不分离，究竟能不能重聚？所有都是谜语。他承诺她的，没有一样有把握，但他真的，把他所修行的那一点点成果，全都赋予在她身上。今世若无望，总不见得三生三世都无望，爱情是草原上的火种，总有一天，会燃烧成势，不可阻挡。只当今世只为种下这点火种吧，他向往的，是纵马放歌，是人间真爱，却不是青灯古佛，不是教条束缚。
“带她走吧……”仓央嘉措放开怀抱，任由贴身喇嘛背着小满，将抹布塞进一个布袋，急匆匆，消失在夜色中的布达拉宫。
另一侧，另一个窗口，酥油灯晃了一下，□□大师仍闭目香雾中，手持念珠，面目平静，只有来往的清风能听见他内心极低的一叹，长久，未曾停歇……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承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