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钦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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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汉人？”
每个人都这么问她，每次小满总是本能点头，又突然想起自己复杂的血缘，继而摇头。
那人眉心微蹩，也不追究，目示旺姆大婶，向小满道：“你跟这位老板娘说，我们想打几壶青稞酒。”
纯正的京腔，竟让小满慌乱。她张了张嘴，余光瞟见旺姆大婶沉着脸道：“今天我家不做买卖。”
“酒肆不卖酒，这是哪儿的规矩？”门口的随从一面吼，一面伸掀开了一坛酒。
“住手！”旺姆大婶怒喝，几步拦在那随从跟前制止。二人怒目相对，一个是藏域普通百姓，一个打京里来，气势逼人。小满生怕惹出麻烦，惊慌劝道：“阿婶，他们远道而来，几壶酒罢了，只愁没卖的，还怕客人多？”
“正是，老板娘倒不如这小姑娘知礼。”
众人正说，门口已聚集了几个街坊，旺姆也不接那外乡人的话茬，朝乡邻诉道：“这是打哪儿来的强盗，我说不卖吧，还非要买。”
这时候想遛也不便遛，总不能眼看着阿婶吃亏，小满往暗处躲了躲，从架子上取来酒壶，满斟得几壶，递于身旁那个面目俊美的男子，小声道：“当是我送的，你们快走吧。”
那人眼梢一扫，旁边的随从即刻接过酒，却又并不走，看着面前的小满，犹以头巾遮面，唯露出一双澈透的眼眸，那里面，藏着焦虑、担忧，莫名还有几分恐惧，不停朝门口张望，似乎在盼什么，又似乎在怕被人认出。
“姑娘不像本地人。”那人笑了笑，唇边带着玩味与些许兴奋，好象小满是个有趣的谜题。
只露出一双眼睛，也藏不住她细腻的皮肤，光洁的额头如新磨的镜面没有一丝轻皱，一双弯眉紧紧蹩拢，走近一步，退后两步。然而似乎不是怕自己，也不是怕外头越聚越多的藏民，那样的深忧与恐惧，竟像有何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少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正要说什么时，外头有人疑道：“噫？里头那个不是小满吗？”
不及有人应答，外头的乡邻炸开锅一般往里涌，旺姆拦都拦不住，只听众人道：“听说玛吉阿米是吉祥天女转世，旺姆，你知道吗？”
又是吉祥天女，怕仓央嘉措行止遭人议诟，不知编出多少谎言，而真相藏得那样深，深到连小满自己有时也会糊涂——究竟她是他的练历，还是他们注定相爱一场？分不清的事实，早就混为一谈。
“主子，人多事乱，咱们还是先走吧，省得徒生风波。”那两个随从，见众人涌入，护在少年身前，神色肃穆起来，不似刚才嬉笑轻佻，倒惹得那少年鼻中轻哧，瞟了一眼小满，见她不动，自己便撩袍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那架势沉稳，透着不可侵犯的贵气。
“早闻藏域乃佛域，今既得见吉祥天女，岂有就走的理。”
“这话主子也信，怎么瞧，也不过是个普通丫头。”身侧的人小声嘀咕，引得小满忙不迭点头，那少年玩味的神情越发重了，笑意从目光中点滴流露。
然而藏民不这么想，他们只知道小满来得稀奇，失踪得也颇为蹊跷，再加上龙王潭这几日守卫森严，前后加在一块儿，都应了吉祥天女的传说。
有何脱身之法？小满只恨自己意气用事，又收拾不了眼下这混乱的场面，匆忙间向旺姆大婶道：“阿婶，阿哥吩咐的事儿，您照着做就是了。”说时借那少年所坐的长椅一绕，躲开正面追上来的乡邻，侧身朝小门处一闪，当下只想离开。
“小满！”旺姆拦着众人，又怕被小满遛了，到底问不出所以然，这边腾出手向前一捞，只抓住小满的衣襟，又不得力，眼睁睁看着她已往侧门而出。
“主子～”这边几个外乡人被赶上前的乡里团团围住，面面相觑，都有些莫名其妙，却见椅上的少年摆了摆手，吩咐道：“既是为酒来，得了酒，我们也该走了。”
这一眨眼功夫，小满趁乱往人群中遛出，那少年起身拍了拍袍角，自语道：“还以为有好戏瞧呢～”说时人也出了屋门，顺手往酒坛上摆下一鼎银子，“这是酒钱，别说爷占你们的便宜。”
几壶酒，也不过值几个铜板，众人看时，却都呆住，那银子十足十泛着冷光，又大又实，值得了这半间酒肆。
“啧啧，旺姆，你这是前生修得什么福啊？”一众乡邻聚上前，七嘴八舌叹道：“难不成小满真是天女转世，自打她来了，却巴也升做拉然巴格西，又遇上这般阔绰的贵客，一出手，能吃上整年的。”
旺姆也顾不得，将那银鼎揣在围裙里，转身也跟出去追小满，哪里还见得人影，只有那外乡的三个人，还在不远处。
“等等。”旺姆一面喊，一面追上去，那三人也不答，兀自转进小巷，却听旁边有人问道：“你们是钦差？”
果然是她，少年笑了笑，似乎早就有所预料，扬眉道：“天女也有不知道的事儿？”
外头的大路行人依然来往，小满生怕被人发现，仍躲在阴影处，小声道：“来这儿做什么？”
少年看了看身后的随从，摇头道：“钦差？爷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主子～”两名随从说时又住了口，二人相视，再看小满时，目光都带些警觉。
一定是了，看他不俗的打扮，还有目下无尘的清雅，这份高贵，不是有钱就能学到的。千头万绪，小满也不知从何说起，但记得于洁在梦里的话——被钦差所杀……心底一阵冷接着一阵怕，眼中竟逼上泪来。
少年有些困惑，头一偏，淡淡道：“姑娘这样，爷可担待不起。”
对啊，他不知道，不知道将来要发生什么，小满顺着墙壁缓缓坐倒，想求，用什么求？想问，当一切都没发生，又该如何问？
“主子，咱们该回了。”身后的随从跨上前一步，朝那少年耳语道：“若真被人发现，皇上那儿可交待不了。”
不知为何，今日听力特别好，外头有说话声、脚步声，仿佛还有穿巷的风声，小满却将他们的话，句句听在心里。遥远的北京，一下就近在眼前；遥远的那些故事，一下就被逼到当下。
少年稍一迟疑，脚步才挪，已被小满紧紧拽衣襟，那样用力，指节处泛着青白，仿佛一松手，流水东逝，不可挽回。
“我知道你们是钦差，我知道你们来这儿干嘛。”小满也不顾面前这三人面目渐冷，只管继续道：“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与他无关，不管谁说了什么，他只是挣扎，只是矛盾，只是如常人一样或爱或恨，但他没错。”
越说越糊涂，少年双眉紧蹩，沉声道：“听着，我们不是什么钦差，更听不懂你的说什么，对对错错，那是你们自个儿的事儿。”说着要走，如何能够，小满拽得紧紧的，口内仍道：“现在不知道，将来也会知道，等你们知道那天，饶他，就当是饶了一个梦想，痴人说梦，其实也碍不得旁人什么。”
“疯子~”那少年微一迟疑，眼神渐渐冷了，抬脚喝道：“爷最后说一遍，松手。”
一双精致长靴，滚着青色的边，鞋帮上绣着奔腾的龙，驾着祥云，似去飞离。
小满心下一凛，懵懂间似懂非懂，还想说什么，那少年不知为何突然一阵烦闷，本不欲下脚的，抬起的腿突然就踹了出去。
一声闷响，小满睡倒在一旁，少年本能想扶，待手伸至，却又忍住，沉声向自己的随从道：“走。”
“对，他是六世尊者，那又怎样？”脚步才离，他突然听到这样一句突兀的话，回身，她犹趴在那儿，反而，比刚才平静，“他是六世尊者，是藏域的佛，是藏民的救赎，那又怎样？人人都想让他成为这藏域真正的王，可其实，他只想保持澄明的本性，不再被权势所累，不再被争斗杀伐所苦。这难道不是悟道？这难道不是修行？”
刚开始，少年只觉迷糊，听着听着，他反而有些明了，一个大概的轮廓被勾勒出来，剩下的，只余震惊，半晌，缓不过神。
巷子另一端，同样有个人缓不过神，瞪大了双眼，想喊，最终也没喊出来。旺姆大婶但觉整个天地崩塌，天空昏暗惨淡，信仰与信念，突然间蒙尘染灰，是非对错，一时间混沌不清，再努力看，也看不清心底原来泾渭分明的模样。
说话间，有人从旺姆大婶身旁走过，旺姆下意识想拦，眼角一扫，那绛红色透着黄里的袈裟已从眼前飘过。大步，往小满走过去，纵然身旁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他身上，但他眼中，似唯有小满一人。
“小满~”仓央嘉措俯身，眸中，含笑。
“宕桑旺波？”小满抬眼，一瞬的惊诧过后，喜极反泣，脸上的泪还没干，此时的表情却已与刚才全然不同——好象隔了几世再重逢，相依之情油然而升，相互融合了，竟让世人都觉多余。
两只手握在一处，她站在他身边，整整一天的思虑、忧愁，还有恐惧，突然就这么烟消云散，像雾气后的天空，舒朗的，不留一丝痕迹。
“主子，这人，这人不是和尚？”少年的随从嗔目结舌，直叹道：“乖乖，和尚也能近女色。”
仓央嘉措缓缓回身，看向面前的几个人，神色慢慢凛厉起来，他仍牵着小满的手，却走上前半步，站在那少年跟前，“远来是客，怎么京里来的贵人竟不知这礼？”
“宕桑旺波，他们是……”小满拉了拉仓央嘉措的手，踮起脚尖耳语道：“是钦差。”
面前的少年，唇边又扬起一丝玩味的笑，见仓央嘉措眉心微聚，哈哈道：“果然是有好戏，倒不妄爷长途跋涉跑这么一趟。”
“主子~”
“行了，走吧。”少年一扬手，转身前对仓央嘉措道：“爷倒要看看，怎么破了戒，还说有清净澄明心。”
“废话！”仓央嘉措脚下才抬，已被小满牢牢抓住，只听她向那少年道：“你这么说，我只当你答应了。”
“答应什么？”
“只要是清净澄明、慈悲宽怜，便是爱，也是修行！清规戒律只是人定的障碍，不是修行的必须。”小满答得快，那少年瞪大了眼，半晌，鼻中轻哧一声，扭头就朝巷子另一端快步走了。
“你倒不拦着？”小满问一旁的仓央嘉措，却见后者扬了扬眉，叹道：“不过是个钦差罢了，你也这般放在心上。”
如何能不放在心上呢，小满张张嘴想说，最终忍了回去，听仓央嘉措继续道：“你说洞中一日，世上千年，我也得了数千年，有何可惧？我想通了，你倒又糊涂了。”
“我不糊涂。”小满嚷着，二人，如同寻常的情侣，在街上起了争执，小满不服气，而仓央嘉措无奈的眼中却有宠溺。“
可我总不能在龙王潭躲着，就好象不关我事似的。”
“不关你事？”巷口，再次出现另一个声音，二人同时回头，却见□□大师与却巴站在那儿，有穿堂的风过，掀起他的僧袍，明媚的阳光下，大师的面貌却无端有些模糊。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钦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