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2、菩提之争 ...

  •   布达拉宫西日光殿,看似寻常的一天,但早应开始的伏藏讲解并未开始,宁玛派的大喇嘛等在宫外已有半个时辰,仓央嘉措的侍僧催了又催,尊者负手立于殿内,既不答应也不拒绝,然而脸上一惯的清冷不见了,细瞧,眸中还有血丝缕缕,鼻翼微微张着,脸色一片铁青。

      “尊者~”唐卡画师跪俯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微微发抖,他的身旁,扔着一张还未完成的唐卡。

      精美的唐卡,并未画着藏民熟悉的菩萨圣像,刚刚完成大致图案的画像上,是一个个不同的形状,像兽,却又有些不同,有的有尾,有的弯曲……依次看来,最后一张,就好似,好似刚刚出生的婴儿。

      “拉日巴(藏语:画佛或神的人,既唐卡画师),这是什么,你一一解释清楚!”仓央嘉措的声音很冷,他的脚边是那幅只涂了绿色与红色的唐卡,其余部分还未完成,空白着,在每张兽的脸上,都有一颗乌黑的小点,是眼睛,没有聚焦,没有神情,木讷的,越发显得阴森。

      “禀尊者,这是,是……”画师不敢答,吱唔着,额头的汗顺着鼻尖、下巴落到地上,一滴滴很快就干了,新的又滴了下来。

      “说!”仓央嘉措仍压着音调,但惊怒之下,如何能够控制,阳光照进来,他的额角,突突乱跳。

      半晌,那画师讷讷道:“尊者,若是小的说了,第悉不会饶了小的。”

      “呵呵~”仓央嘉措冷笑了几声,缓缓扭头,唇边似带笑,目光却凛厉如同猛禽,“你以为不说,我会饶了你?”

      紧闭的大殿,如有寒风吹过,画师整个人趴在地上,左右逃不过,声音刚从噪子眼里发出来,轻飘得好象要虚化。

      “禀尊者,这是,是人体胚胎发育图。”

      “哦?你是说,这是人在母腹中的样子?”仓央嘉措瞟了一眼地上的唐卡挂图,想起那天卖身的奴隶中数名孕妇,眼前一阵黑,继续问道:“然而既在母腹之中,又如何知晓情状?这一幅幅差别甚大,你且一一道来。”

      事已至此,想躲是躲不过的,画师鼓足勇气道:“小的并非医师,不知究竟,但因作画也需了解,因此略知一、二,但有不对之处,还请尊者宽恕。”

      仓央嘉措不答话,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但又不敢相信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只是微微颌首,袖中的手心已紧捏成拳,生怕,生怕事实在这一刻再被证实一遍。

      “听第悉身边的医师说,怀孕初期时,人如鱼形,有尾无肢;怀孕中期时,人如龟形,头颅渐生;将要临盆时,人如猪形,四肢分明,而无尾随。此副唐卡,即奉第悉之命所绘。”

      “我倒不知第悉有洞悉之眼,可观有障之物。”仓央嘉措的声音越发冷了,好象隔得很远,有些空洞。

      画师乍听此言,惊恐更甚,手心虚汗一片,磕头请罪道:“此事与小的无关,小的只管描绘所见之物。”

      “这么说,是你能洞悉世事之相?”

      “不,不,小的不敢!这实在是,是……”说着又说不下去,偷眼打量仓央嘉措,只能看见他的腿,披在僧袍下,结实有力,这边还未回神,那边已抬脚踢了过来,正中自己肩膀,“啊~”的一声,不是疼,竟是怕得吓呆了。

      “禀,禀尊者……这是,是剖解母猪观察所得。”

      “母猪?你可知,众生平等!以为这么说,就能减罪?”仓央嘉措说时再也忍耐不住,高声喝道:“来人!”

      “在!”门口的僧兵闻声应命,齐齐站在殿门口,只待一声令,个个都变作怒目金刚。

      “尊者饶命,尊者饶命……”画师话已结巴,一把抱住仓央嘉措的脚踝,且为保命,一古脑道:“开始确是解剖猪、牛等牲畜,也画得数十幅唐卡相较,但第悉行事严谨,言如此不足信矣,因此也观产妇刚生之子,后又取贫困孕妇数名,开腔剖腹……”

      “住口!”仓央嘉措怒喝,张开手,极怒无言,唯下巴处紧咬,双目圆瞪,良久方命,“将此人拉下去,交于第悉。”

      “尊者饶命!”

      “饶?你求摄政王饶你吧,求他,恕你之罪,恕你等之罪!!”

      ……

      跪在佛像前,念一千遍超脱亡灵的经文,佛像庄严,而求告者依然茫然。心痛无言,仓央嘉措但觉那些孕妇的脸时远时近,都狰狞着,如同饿鬼。空旷的大殿内,如同有影子在飘,带着呜咽的哭声,细听下,是孩童憋屈的抽泣。

      仓央嘉措跪在殿内,闭目为亡灵祈福,但他的眉心紧蹩,两道英挺眉毛聚拢在一起,口中念诵的经文越来越快,仍然难以掩饰内心的不忍与悲痛。

      小满的面容时时浮现在心头,饱含生命力的微笑就在眼前,有几次,仓央嘉措觉得已经离得很近了,想要抓住,奈何拼尽全身力,也不过是臆想中的幻像,又如何能够接近?

      厚重的殿门被缓缓开启,有人踏入西日光殿中,掀开了四面窗户挂着的帐幔。光线从窗户斜斜射入,落在佛祖身上,仓央嘉措睁眼,只瞧见佛祖一如既往悲悯的神情,俯视苍生,却依然不发一言。

      “尊者请我来何事?”身后的人,也一样高大的身影,但已染上岁月的风霜,脸上刀刻一般的皱纹,让他显得冷酷而深沉。

      “第悉,我有一事不明,第悉可否指教?”

      桑结嘉措微一颌首,撩袍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缓缓道:“正好我也有一事想问尊者。”

      一个跪着,一个坐着,很难得的姿势,毕竟,跪着的那个才是藏民心中的佛。

      “《圣大解脱经》中说,何谓菩萨,善化众生;何谓菩萨,世世不失菩提之心……此句何解?”仓央嘉措问一句,心底就一阵刺痛,唐卡中那些刻板的画儿全都变作鲜活的生命,一个个围绕着他,仿佛孤魂野鬼。

      桑结嘉措唇角一抿,继而道:“佛法广大,慈悲为怀,菩萨乃发菩提心、得道扬法之人,于诸世界中,普渡众生。”

      “即是慈悲,当有怜悯之心,为何此佛域之地,竟有毁佛之事?”

      “毁佛?尊者以为何为毁佛?”桑结嘉措不待仓央嘉措回话,紧接着道:“不遵佛训,不守戒律,不思己过,可算毁佛?”

      “以本性为佛性,以赤子之心为佛心,以柔软之态对众生,以爱慕之姿护众生……此不为毁佛,乃信佛是也。”仓央嘉措一字一句驳斥,一句话终,猛然从蒲团上站起,咄咄逼人道:“我以为第悉以苍生为重,未料第悉犯下无端杀孽,令怨魂无处安身,这便是第悉口中所说‘持戒’?”

      桑结嘉措并未立即接话,他仍端坐椅中,神色如有思量。半晌方道:“这便是尊者截下宫中新奴的理由?”

      “新奴?宫里怕不需要奶妈吧?”

      “若为后世呢?”桑结嘉措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到无情,“既然尊者发了慈悲心,我自会放了她们。”

      “那已死的那些呢?就这么白白送了命?就在这布达拉宫,就在佛祖座下。”仓央嘉措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指向窗外,一方瓦蓝色的晴空,晴空下,是远山的起伏,隐约可见山顶皑皑的白雪。“这里不是地狱,不是大牢,她们也不是罪犯,不是藏域的敌人。”

      “白白?尊者想是忘了,她们的死,成就了人体胚胎唐卡的完成。为后世记,为医学记,为苍生记,她们当觉死有所值。”

      “值?一尸两命,换一幅唐卡,第悉竟不以为过?反以为好?”仓央嘉措摇头,满脸不可置信,连声道:“这就是当年带我入宫,带我领略音律之美,告诉我转世尊者是观音菩萨化身的师傅?这是要入阿鼻地狱,受万劫之苦的啊!”

      “尊者,这是在……替为师担忧?”桑结嘉措轻轻一笑,复又叹道:“若尊者真有所悟,可知佛法深广,众生可渡,然牺牲也在所难免。”

      “这般无谓的牺牲,既便能渡众生,罪孽已种,又有何意?”

      “原来尊者以为人人皆可渡?若如此,地藏王菩萨为何发下宏愿:‘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桑结嘉措感叹道:“若眼中只有一人,心中只存个人之苦,尊者又如何能做到普渡众生?”

      “所以你要我高高在上,要我没有世间情感,要我麻木得也如你一样?不,众生是众人所集,不渡一人,何以渡众生?”仓央嘉措笑了,那笑容却让人心碎,他复又坐回蒲团上,内心百余次纠结,最后仍不能让自己忘记那一张张哭喊着的脸,就像定格在他脑海中,怎么也挥不去的人间惨境。

      桑结嘉措心如铁石,并不为所动,但见仓央嘉措神情悲怆,明知多说无益,仍道:“宫中之事,无须尊者多管,尊者只用记住,勤修佛法,待来年受比丘戒,以完上世尊者心愿。”

      “此非宫中之事,此乃佛门犯戒。第悉是这藏域的摄政王,是这许多藏民的衣食父母,怎能比蒙古人还要残暴?”

      “残暴?尊者可知数千年来,多少孕妇死于难产?多少婴儿胎死腹中?若要挽回后世无数母婴之命,此步不可不行。”

      “住口!”仓央嘉措终于忍不住怒吼,再看时,他的双眸已经充血,颈上青筋鼓起,猛然抬手,手腕上的佛珠“啪”一声被甩了出去,落到桑结嘉措脚边,绳断了,念珠散落一地。

      “不为今世好,何修来生福?今日做下的孽,说得再好听,也是枉杀人命,不可宽恕。”

      黄蜜腊做的佛珠子一地滚,弹在桌角,又转回桑结嘉措脚边。殿内,只听见仓央嘉措急促的呼吸,还有佛珠沙沙的滚动,桑结嘉措敛了敛神,弯腰,拾起脚边那颗兀自打转的佛珠。

      “这串佛珠,是尊者当初入宫时,上师送给尊者之物,材料虽说普通,算起来已有百年之龄,如今也散落了,看来世间之物,皆不能长久。尊者既有慈悲天下之心,我甚宽慰。”说时走上前几步,将那颗佛珠放在供桌前。

      二人离得近,但都相互僵持着,碰得到的只是衣角,内心却越隔越远。仓央嘉措定定看向那粒佛珠,腊一般的颜色,散发着温润的光,自入宫来,一直戴在腕上,佛珠若有灵性,每日听那殿内的诵经,也该有所顿悟了吧,然而为何它的主人反而越来越多疑惑呢?难道佛,也顾不得这样的滥杀无辜吗?

      “这佛域,究竟还是佛的。”仓央嘉措慢慢冷静下来,沉声道:“第悉以为这话如何?”

      桑结嘉措一怔,不由点头——他从未想过和转世尊者争夺什么,他毕生所做努力,也不过是为了尊者能理所当然的登上真正的巅峰,不仅仅在佛界,更能在人界。

      “既如此,这些奴隶……”

      “若是尊者之意,我自当领命。”

      “好。若我再听说有谁无辜枉死,或是有谁莫名被害,无论是否奴隶,无论是否藏民,但在我佛域境内,皆不可恕。”话说完,仓央嘉措从蒲团上站起,目光直直落在桑结嘉措脸上,眼角微眯,似警告,也似俯瞰苍生般高贵,竟令人心生丝丝惧意。

      刹那功夫,桑结嘉措既欣慰又有隐忧,但仓央嘉措的眸子里,竟是他久违的神情——一如五世尊者悲悯中带着无尽的坚定。几番思量,究竟应道:“既是尊者有令,我应承便是。”

      “第悉听清楚,无论是否奴隶,无论是否藏民,但在我佛域境内,不可有枉死陷害之事。”仓央嘉措一字一顿,步步紧逼,他在赌博,而赌注,正是自己不可替代的身份。

      似乎过了很久,其实只是一瞬,桑结嘉措点头应道:“是!”

      二人立于佛像前,神情数番变化,唯有佛祖端坐佛龛,指似兰花,眼睑低垂……以不变之姿立于苍桑变化的人世,算来,竟已有数不清的岁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菩提之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