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修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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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查到些什么？”
“禀第悉，新任拉然巴格西家中只有阿妈一位亲人，另一名汉女，是两年前在拉萨街头收养的。”
“哦？拉萨街头？”
“正是，并且查遍各处消息，并无这名孤女的来龙去脉，众人都说，她像是凭空出现的。”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桑结嘉措笑了笑，转身将椅背上一件袈裟展开，披在自己那身华丽的官服外面，含笑道：“络桑，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殿中的铁棒喇嘛领命，却并不立即就走，只是迟疑问道：“因是没来历，反而可疑。据探子说，这女子皮肉白细，不像走远道而来，更不像做惯苦活。问遍各处商旅，皆不知这女子出处。第悉不觉得蹊跷？”
桑结嘉措眉心一跳，并不接话，只听络桑继续回道：“八廓街上都传说这女子乃神人异客，因此虽是没来历的汉女，大家待她都极好，甚至说……”
“说什么？”
“说却巴升任拉然巴格西，皆拜此女子之福。”
果然，又是这些街坊传闻。西藏，仿佛从来都少不了传说，每段传说背后，都会加上绚目的光环，连这么一名小小的女子，传来传去都有可能变作度母化身。桑结嘉措鼻中轻哧，复又问道：“最近拉藏汗那边有何消息？”
“禀第悉，拉藏汗一面结交藏中显贵，一面与准葛尔暗中交涉，行踪诡秘，但尚无显著成效。”
“知道了，你下去吧。”桑结嘉措摆了摆手，而殿中的铁棒喇嘛仍未立即离开。
“那，拉然巴格西家中那名汉女……”
“络桑，我曾听上世尊者传法，他说，爱也是一种修行。”
“嗯？”铁棒喇嘛有些怔忡，不明白为何突然换了话题，他抬眼，混浊的眼球，深刻的皱纹，还有冷酷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爱也是一种修行。”桑结嘉措重复，末了，目光一凛，沉声道：“但并非所有修行都有进行下去的必要。”
“那~”
“佛域只能有一个尊者，除此之外，什么神异怪谈都不足论。”
铁棒喇嘛一顿，俯身领命，“是，请第悉放心，小僧自会办妥。”说毕，躬身退出厅堂。大门阖上那一瞬，铁棒喇嘛看见第悉身披袈裟，盘腿坐于椅中，转动指间的佛珠，干瘦枯瘪的手指，还有长长的指甲，紧紧扣着那圆润的珠粒，每转一下，神情便漠然数分。待再瞧时，一柱光线照在第悉身上，人，似乎早已入定。
……
“小满，你从哪儿来？”龙王潭，宕桑旺波忍不住问，问完，自己却又笑了，坐着向后一扬，双臂撑着身体，怡然道：“流浪可不容易流浪到西藏。”
小满也不答，侧头看着他，眉眼里都是盈盈的笑意，“你不是说第三只眼可以洞悉世间之象吗？怎么连这个都看不透？”
宕桑旺波摇了摇头，叹道：“来处来，去处去。看得清楚未必就好，世间之象本无真假，真假不过是世人之心。”
“依你这么说，也没个是非对错，人活一场，竟只是一笔糊涂账？”小满啧啧道：“做佛祖可真难！”
“嗯？”
“一边说一切皆空，本无对错；一边又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真不知最后的审判里，究竟用什么样的标准。”
小满话音未落，宕桑旺波已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明朗，惊飞了栖在枝头的飞鸟。
已入夏了，天气暖和，高原的太阳照在身上，刺刺的痛。小满下意识往树荫里躲，却瞧见宕桑旺波明亮的眸子，仿佛带着温度，与这日光一般灼人。
小满不由一阵心悸，垂下眼睑，面上烧作一片，滚烫的，却又不敢用手去拂，只怕更加引人注目。
“你的脸红了。”宕桑旺波的声音带着调笑，而他的气息那样近，有不同于寻常藏民的淡香，就仿佛身处佛堂之中，藏香萦绕，不知不觉，已沉迷其间。
“太阳太大。”小满嘀咕了一句，挪了挪屁股，坐得稍远了些，他仍只是笑，但一只手突然拉住她的。
那一瞬，两人都有些迷糊。他的手掌又大又厚，指肚处有硬了的茧；她的指尖开始是微凉的，慢慢也被捂热了，有些无力，虚虚的渗出一层汗，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一时间，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宕桑旺波不同于往日洞悉事理的洒脱，甚至没了习惯性清冷的笑容，他微侧着脸，古铜色的皮肤映在树荫里，颜色更深了些，然而目光却越发澈沏了，就像，就像纳木错的湖水，深深的，将人吸引。
小满坐在那儿，情不自禁看向他，或者，只是看向他眸中的自己——有些羞涩，有些迷茫，更多的，却是无法自拔的沉沦。
原来爱是这样的，她心中默想，眼里，不知何时便蕴上了一层泪光。说不上是感动，但小满突然被一种情绪涨得满满的，就好象要溢出来方能释然。眼泪，其实也是种极致幸福的表现吧？虽然从前，从未明白。
宕桑旺波有些迷惑，来之前的挣扎早已烟消云散。却巴的话，师傅的教导，还有第悉的良苦用心，都挡不过最原始的心动，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其实初见时，已然注定了这样两难又不可控制的两情相悦。他甚至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人，已跟着心走，哪管前方是福是祸。
“小满，如果，我是说如果……”宕桑旺波思量着告诉小满真相，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毕竟，自己的身份是没有未来的，他的未来就是一辈子坐在高高在上的云端，接受世人的膜拜。他不应该看清某个人具体的脸，他只能俯视苍生，以一种慈悲的姿态，拒绝让自己沉入俗世的轮回。
“嗯？你要说什么？”小满歪着头问他，眼中那点湿意被风吹干了，此刻，她的心情如同天边的一抹淡淡的云彩，如絮一般，丝丝缕缕飞扬。
是啊，自己要说什么？难道要说他是转世活佛，是出生就注定青灯古佛伴一生的修行者？宕桑旺波扬了扬眉，笑了，“我是说却巴的阿妈对你真够好的。”
“嗯。”小满应了一声，语气有些苦涩，“有时候，比亲妈还好。”
话说到这儿，小满脸上浮现一丝无可奈何的微笑，自嘲道：“和亲妈是天天吵，和旺姆大婶待在一块儿，反而客气了。”
“小满！”
“嗯？”
“你家在哪儿？”宕桑旺波突然问她，接着道：“怎么会来这儿？”
小满摇头，半晌方答，“你也说来处来，去处去，反正我是回不去了，回去也是物是人非……”
“那就留下。”他不由接口，坐近前，刚要说什么，却听见外头熙熙攘攘的吵闹起来。
“怎么了？”小满也听见了，有哭声，有求饶声，有打骂声，隔着龙王潭的围墙，一波一波传进来，由远而近，越发清晰了，甚至，甚至还有皮鞭抽打皮肉的啪啪声。
宕桑旺波眉头一皱，起身就往潭外走，龙王潭的几名侍僧紧跟在后，亦步亦趋，护着宕桑旺波，目光四处探视着，既恭敬又谨慎。
小满也追上前，直到门口，却被其中一名侍僧拦在门内，劝道：“外头想是新买的奴隶，姑娘还是别出去的好。”
奴隶？这词离自己的生活太远了，远到从来不认为真的存在。小满全敛了笑意，见宕桑旺波挡在她身前，迈出大门，厉声问道：“这是从哪儿买的？怎么这般哭嚎？”
透过间隙，小满错身朝门缝里望出去，是宕桑旺波结实的背影，在那身影之后，长长的一条绳索，拴着一串人，衣衫漤褛、发乱如麻，手被拴在绳索之上，又红又肿，甚至勒出了血线，染乌了灰色的绳身。
小满低呼一声，不自觉朝后退。外头的人见宕桑旺波过问，也不管问者是谁，如同见了救星，一个个往这边扑过来，口内直喊，“求少爷救命……”然而不待近前，已被押运的侍卫们几鞭子抽了回去，有人跌倒了，有人去扶，有人哭喊着跪倒在地……刹时，外头的街巷乱作一片。
宕桑旺波眉心紧蹩，一抬手，身边的侍僧已上前挡住为首的侍卫，喝道：“少爷问你话呐！”
“你是哪门哪户的少爷？”那侍卫也不怕，粗声回道：“也不瞧瞧挡了宫卫的路。”
“宫卫？这么说，这些奴隶都要送到宫里？”宕桑旺波一个个看过去，以女奴居多，甚至有七、八名大着肚子。
“说对了，还不让道！”
“蓄牲。”只听一声喝，也不待众人细瞧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为首的侍卫已跌倒在地，而他手中的长鞭，却被宕桑旺波握在手里，掌心一松，鞭子落在地上，小满只听见他低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怕他出事，强挤到门边，那哭嚎声刺耳，如同炼狱般混乱，却也顾不得，小满推开挡道的小喇嘛，拉开大门，站在宕桑旺波身边，这时才瞧清，那一串奴隶，尽是妇孺，大着肚子的几个，被连贯的摔在地上，又要护着身体，七歪八倒，不让肚子着地。
宕桑旺波见小满出来，也不拦，只是侧身站在她跟前，肩膀，刚好挡住小满的视线，挡住那几个哭得看不出模样的孕妇，沉声道：“卖身者若非自愿，尔等俱不能相强，今日这是怎么回事儿？”
一众侍卫竟被宕桑旺波的气势所摄，面面相觑，再不敢如适才那般莽撞。
小满偷偷望出去，又不敢细瞧那些奴隶的样貌，但觉心提到噪子眼儿，想叫又叫不出，下意识拽紧了宕桑旺波的衣襟，又惊又怒又痛，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被打倒在地的宫卫头子见部下不答，恨恨道：“谁又是自愿的？不过还不了债，欠了人情没处抵罢了。”
宕桑旺波颌首，眼角微挑，继续道：“那这些孕妇怎么说？”
那人还不想答，一旁的侍僧喝道：“若想要命快说，我们少爷慈悲着呢。”
虽不知底细，但这阵势也容不得马糊，这要万一真得罪了贵人，自己说不定也变成这奴隶中的一名。那宫卫思量半晌道：“小的实在不知，只知道这次宫中所需奴隶里，第悉特别说明要孕妇数名，却不知要来何用。少爷，少爷就饶了小的吧。”说时叩头如捣蒜。
宕桑旺波冷冷哼了一声，竟不答话，径自往旁边走开。
“宕桑旺波～”小满唤道，“这些人……”
宕桑旺波轻轻一笑，朝一旁的侍僧使了个眼色，似安慰又似自语，“这些人我自有分寸。今日为这件事还要早些回宫，我让人送你回去。”
“不用，只是她们……”
正说时，数名侍僧已从宫卫押运下接过那串奴隶，众人哭声未停，又觉有了希望，渐渐平静下来，偶尔抽泣，口中还不断求着，其中一个甚至上前想要抓住小满的手臂，却被宕桑旺波一挡，整个人护在她跟前儿，仿佛替她挡开了那些悲痛与绝望。
小满笑了笑，无端放心了，叮嘱道：“小心！”
宕桑旺波眼中的笑意复又扩散开来，像一面起了波澜的湖水，一圈圈漾开，心头渐渐柔软——她是他的小太阳呢，轻易的，就将心底的阴霾与孤寂驱逐。如何割舍得掉？哪怕无路可走，哪怕粉身碎骨，总好过清冷一世、压抑一生……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修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