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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四无量心 ...

  •   黎明时的早课是每日必修的功课,当太阳最初的光芒出现在地平线时,仓央嘉措已盘腿端坐于蒲团上,双目微闭,手心向上,默默聆听佛的教诲,还有内心的召唤。

      自被选定为转世尊者,每天的修行都有一定的规律,长长的一生,仅仅用来学习与领悟尚且嫌短,而顿悟成佛,不知要多少岁月堆积,多少苍海化作桑田。更别论无数活佛的转世,无数世理的清明,无数僧侣的修持才能实现众生的普渡……那理想中的佛国、传说里的香巴拉,是否,永远只存在于俗世人心的幻想中。

      修行成了日课,冥思变作寻常。这屋内,寂静能闻风声,再细细聆听,风声里有些细碎的嘈杂。仓央嘉措微蹩眉心,敛神、冥想,那些琐碎的沙沙声渐渐清晰了,由远及近,是树叶的抖动,是风的来回,还有,布达拉宫山脚下,被僧侣们转动的转经筒,哗啦哗啦的响,连成一片,就仿佛,仿佛是海浪的波涛。

      就好象小满描述的海浪那样,卷着银色的浪花,拍打着礁石,冲击着沙滩,一潮未退,一潮又起……

      小满。他想起她原先的名字——韶华。韶华正极,必衰之。然而她的韶华竟如同暗夜里的月光,清清淡淡,如梦如幻,总在将极未极之时,仿佛永远没有衰退的那天。

      仓央嘉措未曾发觉自己笑了,虽然那笑,只是唇角的微扬,不细瞧,甚至会以为那是打坐时虔诚的肃穆。

      “森坚得当丹杰吉,德阿根当抓瓦效,得当达德摩抓央,丘根年涅多巴效。”(藏文汉语发音《四无量心》经文,大意:愿有情俱乐,愿离一切苦,恒常不离乐,证诸法平等)

      口中低念《四无量心》,若真能“愿有情俱乐”,世间,方为乐土。

      案头的酥油灯晃了一下,带出几缕酥油特有的奶腥,混合着香炉中浓郁的檀香,西日光殿,沉浸在化不开的香氛中,带些神秘,又带些灼热,令人不由迷醉了,难寻归路。

      仓央嘉措取过一旁黄蜜腊的佛珠,一颗颗捻过,圆润微凉的触感,如同,如同小满光洁的额头……她的面容总浮现在他眼前,有时是一个笑容,有时只是眼眸里那点清亮,有时,是小满松散的乌发,丝丝缕缕,像丝线一般顺滑……

      哪怕念诵着佛经,哪怕听见转经筒沙沙的响动,哪怕僧侣们敲响了佛钟,还是打不断他的思绪,点点滴滴,竟不能从她身上离开。

      ……

      “天钦,我要见尊者。”

      “尊者正在打坐,外人不可相扰。”

      “我有要事!起开!”

      “拉然巴格西,您知道打扰尊者打坐是重罪,小僧不能相从。”

      “让开!”

      门外,硬要闯宫的却巴与前来拦阻的僧兵扭打在一起,乒乒乓乓一片响,打断了仓央嘉措的冥思,他皱了皱眉,在僧兵将却巴押走之前,开口道:“让他进来。”

      紧闭的宫门,吱哑一声打开了,只漏出一条门缝,却巴已迫不及待躬身而入。仓央嘉措仍端坐在蒲团上,眼角,微微眯开,只见却巴身着袈裟,急走至自己跟前,一语不发,咚一声跪在殿中。

      “拉然巴格西何事行此大礼?”仓央嘉措眼中的温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贯冷淡的神情,带着疏离,高高在上。他微垂眼睑,看向跪在殿中的却巴,后者不说话,一下下磕在地板上,还是从前那个贴身伺候自己的侍僧,卑微而又恭敬。但细听,磕头的声音已不一样了,咚咚咚不留余地的闷响,带着不同的决绝与狠意,不再如从前那般顺从。

      仓央嘉措并不搭话,他知道,却巴前来何事,但仿佛谁先提及小满,谁就先输了一截。本来,这布达拉宫内的僧侣,谁有又资格论及人间情爱?

      良久,庄严的西日光殿内,只听见却巴的磕头声,渐渐急促了,一如磕头人的心境——明知未必能求得来,还是要继续求下去。

      “尊贵的拉然巴格西清晨有跪拜之课?这又是什么时候立下的规矩?”

      “尊者!”却巴接过仓央嘉措的话,抬头,额上已是一片青肿,“却巴今日前来,只为一事,还望尊者肯允。”

      终于还是要开口了吗?仓央嘉措反而平静下来,淡淡道:“你随我日久,应该知道,若是宫外之事,由不得我管,若是宫内之事……”说时一顿,唇角浮现一丝苦笑,“自有第悉与拉藏汗,与我,又有何关联?”

      “尊者~”却巴跪着上前,匍匐在仓央嘉措座下,双眸充血,语气竟带着微颤,“尊者乃活佛转世,自然明了却巴所求之事,但不分宫内宫外,也不论权大权小,此事,唯尊者能办。”

      一席话,说得急,却没有回应。仓央嘉措转头看向大殿之上,心内,漠漠的,一片空茫。

      却巴见仓央嘉措不语,到底忍不住道:“小满不是藏民,只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若出了事,我们自有退路,小满的退路在哪儿?”

      “出事?什么事?”仓央嘉措随口一问,急接道:“我不会让她出事的。”

      “尊者以为宫内耳目还少?”却巴几乎吼了起来,但马上控制住自己的音量,仿佛殿外,真有隔墙之耳。

      仓央嘉措笑了笑,从座中起身,走到却巴跟前,缓缓道:“拉然巴格西不说,还有谁知道?”

      却巴混身一窒,想要说什么,话涌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他在宫里的时候不短了,怎么会不知道那些见不得光的人与事,每天都在这宏伟壮丽的布达拉宫上演,谁都晓得蒙、藏、准之间的明争暗斗,而在这些争斗背后,任何一点一滴的琐事都可能被利用、被牺牲。更何况,小满只是无依无靠的汉女,谁会在乎?谁又会掂量?却巴不敢往下想,因为结局,可以无限制的坏下去。

      “尊者,拉藏汗已向大皇帝上书,言……”

      “却巴。”不等说完,仓央嘉措打断道:“拉然巴格西乃佛祖座下善知识者,只需专心礼佛,不必踏足俗务。”

      “但……”

      “没有但,我不会让小满出事。”仓央嘉措斩钉截铁,一字一句,看向却巴时,眉心渐渐展开了,清明的眼底,透着不同往日的坚定。

      有那么一瞬,却巴几乎相信了仓央嘉措的话,毕竟,他是藏域真正的王,是至高无上的活佛。佛也有为难之事?佛也不能保全?那还修行干嘛?修行,不过是为了能随心而活,为心而活吧……

      活佛!天生的,转世活佛!思及此,一切刚刚萌芽的希望便毁灭,窗前的曙光才显现出一线光明,已有厚云四面八方聚集起来,挡住了那缕清晨的温暖。

      却巴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就算拉藏汗不管,第悉不究,大皇帝不问,小满逃过生死,又如何逃得过命运多桀,一生坎坷辛苦?”

      仓央嘉措走至窗前,只余一张侧脸,却巴看过去,他的眼眸微微眯起,紧抿的嘴角,是一道平直的线,适才的坚定余存,而此时,更多的却是无悲无喜的思量。仓央嘉措不答,但内心一点点沉下去了,就好象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一块浮木,却发现,那浮木已饱吸了水份,载着自己,一同往幽深的水底下沉。

      “尊者,您是……您是转世活佛呀~”却巴复又跪倒在地上,抬眼,眼中已有泪花,“小满她只是俗人,过不了几年,总要,总要嫁人生子的。”话说到这里,连却巴也说不下去,他以前有过奢望,现在却离那些梦想渐行渐远。小满,终究不是自己的,可想到她会是别人的,心底,还是一片空落的微痛。

      嫁人生子?仓央嘉措一愣,目光黯淡下来。他从没想过这些,就好象这些都不存在,隔着布达拉宫高高的宫墙,也隔着世俗既定的规律,他但晓得他在沉沦,就如自己说的那样——旷野上万千朵花儿,他要的,不过只是其中之一。而花的生命、花的历程,打苞、盛放、枯萎、结子、改落……都不在他预料当中。他所想像的,不过是相见、相恋,然后只愿相守,仿佛时光停滞了,每天都能看见她的脸,笑盈盈的,就如同拉萨的阳光一般明媚。

      “尊者,小满十七岁,说起来不小了,我出生时,阿妈也才十六岁而已。”却巴见仓央嘉措怔愣,紧接着劝说,一时间,仿佛流光飞逝,还是在这个精美的西日光殿中,一柱香,似乎已将小满的一生过完。

      “昙花一现……”仓央嘉措喃喃低语,闭目,神情中终于掺杂了几许挣扎与痛苦:“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取自《金刚经》)

      “尊者~”

      “拉然巴格西,你是僧侣中的善知识者,你说,佛心究竟是何心?”仓央嘉措蹩紧了眉心,轻笑,自语道:“佛欲渡众生,却不知众生可愿被渡?佛心若是大爱,又如何总是重重阻隔?”

      “尊者~”却巴迟疑了,不知如何作答,他也是芸芸众生之一,纵然顶着格西之名,又怎能抛却这血肉之躯?!

      “上师曾说,佛无定相,凡冥想中所见之物、所见之人,皆可为心中之佛。却巴,你如今打坐冥思,所见者何相?所遇者何事?”

      却巴摇了摇头,回思,竟是一片空白。纵然心内杂念纷陈,但听着那佛经,念着那六字真言,他居然什么看不到,只是一片空茫茫的嘈杂。不,或者说他看见的太多,一时是阿妈布满皱纹的脸,一时又是儿时贫苦的生活,一时,也会是小满干净的面容,哭时,双眸红肿,强忍着,好象可以把悲伤挡在身外……

      仓央嘉措极缓的摇头,挥了挥手,整个人,显得疲惫了。“你退下吧。”

      “尊者!”

      “我自有分寸。”他答了一句,心,却无端痛起来,就像□□大师曾说的:“有得失心,便生爱憎恐惧,唯离贪嗔痴,方能放下执念。”

      不经意间,人人都开始患得患失了。不经意间,生命还是按照既定的轨道行进,哪管你是出家人还是在家子,其实也逃不过这世俗的爱欲嗔痴。这就是欲念的炼狱吗?可为何,那炼狱灸热的火,没有将自己燃尽,反而,点亮了一盏心灯,指引着一切的昏暗与徬徨,突然间有了方向,于是,一颗凡心,才拥有一处安身之所。

      “默想上师的尊面,怎么也没能出现;没想到那情人的脸蛋儿,却栩栩地在心上浮现。”(选自仓央嘉措诗集庄晶译本)

      却巴退出去了,这殿内,又只剩下它的主人。仓央嘉措缓缓坐于蒲团上,垂目,小满的面容便浮现在他心头。这是他心中的佛吗?出现在他的冥想中,指引着他的方向。

      口中低吟的,不再是佛经,却是一首诗文。蒲团上的少年不由轻笑——原来,自己也是另一个纳兰性德,说一千遍,笑一千遍,沉沦了,也不过与他一般万千思绪,化作柔情几许,绕在那个人身上,竟无从解脱,无从逃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四无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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