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弱水三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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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悉，您看，法王洞的修缮已接近尾声，过了这个月，一定能完成了。”桑结嘉措的近臣达旺躬身跟着后头，一路陪笑介绍着布达拉宫正在扩建和修葺的情况，而他前面的摄政王却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瞟了一眼刚刚经过的松赞干布修行洞，沉声问道：“拉藏汗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
达旺躬着的腰越发弯了，额头几乎低到桑结嘉措的后背上，小心回道：“禀第悉，汗王连日来不是行猎就是微服出宫寻乐子，属下未曾发觉汗王有何异向。”
“哦？”桑结嘉措停下脚步，侧身，唇边似还带笑，缓缓道：“这么说来，倒是我多虑了？”
“汉人曾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第悉如此谨慎，当然也是为了……”
“达旺！”未等话完，桑结嘉措厉声喝道：“你的马屁功夫见长啊~”
话才出口，达旺“咚”一声跪倒于地，不住磕头道：“第悉明鉴，属下日查夜查，并未发现那边有何动静。”
“没发现？”桑结嘉措鼻中冷笑，从袖里取出一封书信扔在地上，达旺看过去，上头赫然用蒙古文写着：敬呈大皇帝亲启。
心头一凛，伸出双手，已止不住轻颤，那信上的封漆已用火燎了，展开有些破损的信纸，不过廖廖数语，看一句，心往下沉一截，眨眼功夫罢了，心都沉到自己脚下的土地里去了。
“怎么？不识蒙文？”桑结嘉措的语调带着调侃，俯身接过达旺手中的信纸，一句句念道：“六世尊者不喜学习，行为放浪，实有辱尊者之名，恐有负大皇帝所望。”语毕，桑结嘉措看着跪在地上脸色渐渐苍白的达旺，问道：“你以为呢？”
“这……”达旺心下一紧，额头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迟疑道：“尊者尚年轻……”
“可说起来，上世尊者在这个年龄，已将格鲁派带往兴盛之路。年龄？”桑结嘉措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好象也不算小了。”
达旺低垂着头，连眼皮都不敢抬起分毫，只盯着面前那双精美的长靴，唯唯诺诺连声应着，“是，是，是。”
“是？那么我亲近的达旺，你的想法也和那些蒙古人一样？”桑结嘉措挑高了音调，猛然间弯下腰，目光已露出凶意。
“臣～”达旺彻底慌了，磕头如山响，而远处的守兵仿佛没看见一般，依然立得笔挺，朝着宫中尊者的去处，守卫这千年宫殿的平安。
“起来吧。”桑结嘉措叹了一声，将那信递予达旺，沉吟道：“去吧，把这信交由信使。”
“嗯？”
“送予大皇帝亲启。”桑结嘉措唇边浮现出一丝耐人寻味的轻笑，手一松，那张信纸飘飘扬扬落到地上，兜了个圈，又将开始即定的旅程。
“这……”达旺如坠云雾之中，越发猜不透桑结嘉措的心思，只是本能伸出双手，接住那信，却听桑结嘉措继续道：“新任拉然巴格西却巴，从前是尊者的贴身侍僧，你去查查，他家的底细。”
“是。”
“无论是亲是疏，但凡和他有关系之人，皆要查出究竟。”
“是。”达旺静静等候着，以为还有吩咐，良久，却再没下文，偷偷抬眼看去，桑结嘉措双手负于身后，向远处眺望，神色凝重。
“属下告退。”达旺试探着说了一句，见桑结嘉措没什么反应，躬身步步向后退出。
一旁的松赞干布修行洞“曲杰竹普”内，隐约可见所供法王像新涂的颜色，鲜艳明亮，躲在暗处，那色彩浓郁得像要滴落，但他始终以千年不变的姿势，仿佛窥透了千年变化的人心世故。
……
天气暖和了，心底的阴霾仿佛也被高原强烈的日照趋走。一段风波过后，小满的生活恢复了原有的样子，就好象却巴还未曾回家探望那两年，她与旺姆大婶相依为命，感情回到从前的单纯，日子也就变得流畅起来。小满甚至觉得，却巴的高升，让原本就心意两难的旺姆大婶松了口气。私下里，她是更希望却巴能出人头地吧？总好过娶一个没来历的孤女，一生平淡渡日来得风光。
可是，似乎也不完全相同，一样的日子，不一样的心境。小满发现自己居然开始期盼什么，每天都在等待着，等待着宕桑旺波用不同的人、以不同的理由支开旺姆大婶，然后带着小满骑马往城郊而去。
对，是骑马，也不是龙王潭，现在，小小的龙王潭似乎装不下宕桑旺波的歌声了，他需要更广阔的天地，毫无保留的唱出那些原始的歌曲，哪怕小满听得有些迷糊，但一曲终了，他们总能相视开怀，心情，跟着高亢的曲调飞扬。
“似乎最近你比较有空啊。”小满笑问身旁的宕桑旺波，她的手中还牵扯着缰绳，不过几天功夫，她已经可以独自骑在马背上，在无人的旷野，小跑几个来回。那样雀跃的心情，就像……就像又回到小时候刚刚学会骑车的年代，哪怕一整天都骑在小小的自行车上也觉得不够。
宕桑旺波挑了挑眉，玩笑道：“就算是忙，也忙不过你想骑马的事儿吧。”
“哼~”小满瞪了他一眼，却不自觉翻身上马，“驾”的一声，风载着她奔驰而去。
宕桑旺波站在原地，目光，紧随着马背上的少女。她原本白细的皮肤，这两日被晒红了，两腮如同抹了淡淡的胭脂，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而双眸却如夜晚最明亮的星辰，一回首、一抬眼，一举一动都紧牵着他的视线。
没有了布达拉宫森严的规矩，没有了僧侣行动受制的戒律，甚至没有了高高在上的刻骨寂寞……仿佛有另一种东西缓缓注入干涸的河床，一点一滴湿润了宕桑旺波的心田。
他居然有些不舍，他居然控制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偷遛出宫，他居然厌倦还未真正得到的权力，他居然、居然希望自己还是从前那个普通的藏民，吃不饱也穿不暖，但能够自由的高歌，能够无拘无束的奔跑，能够……和她在一起。
每个人生命中都有无数十字路口，不同的是，别人可能有所选择，自己一旦被选择，却再无回头路可走。却巴说得没错，拉然巴格西还可以还俗，但作为转世尊者的他，就连还俗的自由都不曾拥有。
思及此，宕桑旺波年轻的脸上，滑过一丝丝落寞，伸出手，任由旷野的风从指间遛走，连他自己，也分不太清楚，究竟想要抓住什么。但心中那个总带着嗔怒的笑容越来越清晰了，清晰到他能看清她脸上所有的轮廓，柔美的，如同一道清亮的渠水，蜿蜒着，就这么一直注入他开始疲惫的心灵。
小满的骑术并不好，就算风温顺驯良，她也只敢放任它小步的跑。腿夹得太紧，身体过于紧张，连牵着缰绳的双手都还有些不自然，马儿也很快感受到骑乘者的心理，她一紧张，它也变得迈不开步了，一圈圈打着转，很快，小满便被颠得混身酸痛，“吁~”的一声勒紧缰绳，一人一骑停在宕桑旺波跟前，也不下马，就这么俯视着他。
风有些不耐烦，四足踏地嗒嗒叩响，宕桑旺波这才回过神来，仰头看向小满，阳光正好照在她脸上，额角，一滴汗珠，晶莹的，反射着日光。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小满的嘴角微微翘着，分明没笑也仿佛挂着微笑，她本来圆润的下巴显得小巧精致，脖颈处的肌肤仍然白腻，而微微发红的面庞已开始变作淡淡的小麦色。
“你被晒黑了。”宕桑旺波笑道，他拉过小满手中的缰绳，不经意间发觉，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仰视别人。
小满抹了抹额头的细汗，趴在马背上，手指梳理着风的鬃毛，那样油亮纯粹的棕色，比自己的头发还要漂亮，“宕桑旺波～”
“嗯？”他应了一声，拉着风往前走，春风徐徐，吹干了小满脸上的汗珠，她看着宕桑旺波的耳际，那颗珍珠耳钉，还有乌黑的发线，贴在耳边，浓密得有些厚重，但丝毫不影响他起伏有致的轮廓，仿佛神明一般带着神秘的美丽。
“梅朵让我告诉你，花儿开了，等人采摘。”不知为何，小满突然想起很久前梅朵的话，还有她含羞的笑容，渐渐在记忆中明朗起来，没来由刺刺的心痛。
宕桑旺波有一瞬的怔忡，片刻方道：“草原上的花儿都开了，美景是看不够的，然而……”说时一顿，他回头冲马背上神色呆愣的小满道：“想摘回家的，却只有一朵。”
“满山遍野都是花儿，你怎么知道要摘哪朵？”她继续问，就像在猜谜语，谜题只有猜谜人知道，而答案，却隐隐在心间，呼之欲出，又有些害怕揭晓。
宕桑旺波的笑意越发明显了，甚至从后头看过去，都能看见他咧开的嘴角，小满坐直身体，猛的摇头，努力让自己摆脱那种无法控制的患得患失，刻意笑道：“不知道却巴现在做什么。”
“小满！”宕桑旺波突然打断她，回身，他的笑容如阳光一般灿烂，意外的，目光里那点习惯性的疏离与冷落不见了，反而被另一种光芒代替，小满低着眼睑，看着他，几乎不敢直视那样夺目的璀灿。
“我问佛，为何旷野上的花儿开遍了，却都不是我要的那朵。”
“嗯？”小满有些疑惑，正待问时，宕桑旺波接道：“佛说，因为缘份不是我的。”
“你的缘份呢？在哪儿？”
“在不知不觉间，在不可思议处。”
……
“小满！”宕桑旺波抬起头，他眼中的小满，混身，镶着太阳的光，就好象梦中曾遇见的那样，一旦遇见，就是无穷尽的温暖，也如她的尚且青稚的容颜，带着轻愁的眼眸背后，还是阳光一般的灿烂。
“世间千种美，只取一种矣。我所等待的那朵属于自己的花儿，原来就是在我眼前呢。”
小满眼角的笑意渐深，那笑容控制不住的扩散开来，真如同一朵正在盛放的白绒花儿，一点点绽放，将自己的美，点滴不剩的呈现。花儿若有知觉，一定明了赏花人的心事，原来，他们共同等候与期待的，不过是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相约一场注定的相见、相恋……或许，还有相守？
不自觉的，宕桑旺波也跟着小满展颜，此刻，他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肩负的使命，甚至忘了佛经的教诲。原来，爱也是一场不顾一切的信仰，当爱来了，就不可避免的沉沦，哪管是人是佛，不过是要与有情人，做快乐事而已……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弱水三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