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信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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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瞟了一眼大殿中的僧侣与信徒，众人都在低诵佛经，未曾注意立柱后头的宕桑旺波，他朝小满使了个眼色，自己朝侧边一道小门匆匆先走了。
憋着一肚子的质疑与薄怒，压抑了半月多无处发泄的情绪，小满一个箭步跟上去，只一眨眼功夫，二人便消失在那道小门后，而整个大殿，依然佛香萦绕、梵唱不绝，唯一注意到他们的人，是端坐在佛团上的拉然巴格西——却巴。
他本能想要起身，而口中的梵唱未停，再一回神时，经文渐渐停歇了，一声鼓响，余音久久绕梁，殿中的僧众与藏民，拜跪在他身前，有小喇嘛奉上众人欲供奉在家的佛像或法器，等待格西加持开光。却巴下意识低头，案上摆满了各类祈福所用摆件……
哪里还追得出去，哪里还如从前般自由，哪里还是却巴？他分明是藏民崇敬的拉然巴格西，想多走一步，也阻碍重重。
不能阻隔的，只有人心，远远的飞了出去，比莲座下的祥云还快，就仿佛牵在小满身上一般，随着她的一动一静，牵扯着佛座上的却巴，人在这儿，心已远离。
……
拉萨城郊，春的气息浓了些，然而远山并不似中原的富饶，那深浅不一的茂密的绿，只存在于小满的记忆中，而西藏的山峦，是裸露的，青灰的颜色，无限的向天际延伸，在云雾缭绕的山峰，终年积着皑皑白雪。
在藏民的传说里，每座圣山都有属于自己的神灵，而念青唐古拉的主神原本是西藏的土著神灵，自从被莲花生大师收服，就成了这方土地的护法神。当他出现时，穿白衣、戴白巾、骑白马，表情严厉深沉，样貌俊美英武。正如那山顶白茫茫的圣洁吧，在小满心里，藏域的山似乎高到不可跨越、不能征服。
远眺那连绵不绝的山体，小满想起上次来时，却巴还在身边，憨憨的一笑，浅褐色的眼眸仿佛能折射太阳的光线。而现在，他端坐在小昭寺内讲经，受众人敬仰的却巴，目光却变得空洞了。
“你来做什么？总不会也想听却巴讲经吧？”小满冷冷问身后的宕桑旺波，未曾留意他换了普通藏民的装束，连左耳那颗耳钉都取下。此刻，他牵着一匹棕色的骏马，那马儿毛色油亮，不带一根杂毛，跑起来四蹄如带风轮，只一盏茶功夫，就驼着宕桑旺波与小满来到这城外的旷野。
宕桑旺波并未接口，半低着头侧目看向小满，半晌方笑道：“怎么，生气？”
本来倒也谈不上的，听这么一问，小满简直不知如何回答，张大嘴干笑数声，这才道：“你是布达拉宫的贵人，我是无家无亲的孤女，我拿什么跟你生气？”说时狠狠瞪了宕桑旺波一眼，却见后者唇边挂着一抹微笑，双眉一挑，扬声道：“你明白就好。”
“你！”小满不禁气结，这才留意他的衣裳，灰色的氆氇，寻常的靴子，还有随意梳起的发辫，散落了几缕，挂着耳边，有些零乱。与往日的富贵华丽竭然不同，细看，衣袖处露出一截绛红色的里衬。
绛红色？小满有一瞬诧异，然而未及深想，嘴上还道：“既是贵人，怎么这样寒酸，总不会是被你那摄政王叔叔骂了吧？！”
一句玩话罢了，仓央嘉措的笑意冷了些，嘴角紧紧一抿，不由想起前些天第悉打猎归来，亲自前往西日光殿，手中，拿着一本不知什么书，扔在案上，冷冷道：“尊者既喜吟唱诗歌，不如这几日将这本梵唱背熟。”
但凡是音律，总让人愉悦，仓央嘉措拾起案上的书本，翻开一看，发黄的纸，模糊不清的梵文，低声念了几句，却是梵语经咒。忍不住皱了皱眉，将书仍掷在第悉跟前道：“经咒我已背熟了。”
“尊者~”第悉不由打断他，按下心中怒火，苦口婆心劝道：“所谓学问，从无止境；所谓佛者，乃通晓古今、悟道悟心之人，尊者乃转世活佛，却尚未透悟人心，怎能如此懒惫，疏离佛经教诲？”
仓央嘉措背对着桑结嘉措，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瞧见蒙古人来往于布达拉宫，和硕特蒙古部落，依然控制着藏域，甚至，控制着布达拉宫。
“学习？究竟有何益处？”仓央嘉措似喃喃自语，平淡道：“世人，有一个好皇帝足已，又何需一个好活佛？”
“尊者！”桑结嘉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神情淡漠的少年活佛，真的是当年自己费尽苦心寻来的转世尊者吗？真的是当年悉心学习各类知识，眼睛里透着好奇与灵性的尊者吗？为何一眨眼，就面目全非了呢？果然是因为，因为却巴家那个……女子？
桑结嘉措不敢想，也不愿信。对他而言，保护并教导转世尊者成为藏民心中真正的活佛，就是毕生最大的使命，而眼下，这使命走着走着慢慢偏离了即定的方向。
桑结嘉措稳了稳神，严厉道：“尊者既然有所质疑，更该一心向佛，如此，方能顿悟世间之理。”
顿悟？仓央嘉措刚要笑，却瞟见桑结嘉措紧皱的眉心，眼眶深深陷进去，眼珠子混浊了，再不是自己年幼时那个精神矍烁的老师……那时，自己坐在高处，而桑结嘉措微躬着身，跪坐在下首，手持一本梵唱低声吟唱着。他的噪音深厚而沉稳，随着悠扬的曲调，兜兜转转，如同远山优美的起伏。
“第悉~”仓央嘉措应了一声，盘腿坐于佛团之上，闭目，想要阻挡那些来势汹汹的回忆，在那些回忆里，是眼前这个咄咄逼人的男子，让他领略了更广阔的天空，那些流传千年的医术，那些流动着的音符，甚至，还有中原多彩的文化，都是桑结嘉措教他的。
桑结嘉措看着面前的少年，年轻英俊的脸上，已很少儿时的稚气，微蹩的眉心仿佛还在挣扎，而稳如磐石的身影，与五世尊者的样子一一重叠，恍惚中，似乎又回到数十年前……
也许，也许为时尚早；也许，现在还不是时机。大皇帝需要一个能独挡一面的统领者，牵制和硕部落渐渐扩张的势力；藏域需要一个可以顶天立地的转世活佛；而自己，则希望有人继承五世尊者的遗愿……这一切，都需要时间，佛，不是一天修成的，佛，总在经历万劫之后才能顿悟。
“这本经书，乃梵语所述，尊者若有空，便将它译成藏语吧。”桑结嘉措叹了一声，离开之前脚步微顿，斟酌道：“拉藏汗毕竟不是他父亲，此人野心极大，尊者要多加防范才是。”
仓央嘉措心内一窒，电光火石间有些明白，却又不愿被世俗困扰，佛经、俗礼，还有拉萨街市的繁华、窗户里的少女、酒肆里飘出的浓香……纷纷杂杂交叠在一处，全都化作一个娇小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在他心底，挥之不去。
心念动了千万，而身依然如雕像般一动不动。一缕阳光从窗户射进来，斜斜照在仓央嘉措身上，他微眯了眯眼，明暗交叠处，小满的面容仿佛一个个风影在心上回荡，就如同，如同草原上的格桑花儿，简单，却又美丽。
……
“小满，我~”他怔怔的不知该说什么，这些天，他一直认真做自己的尊者，努力念诵那些佛经，可是佛经没有带来解脱，反而越念越烦燥。宫里耳目众多，少了却巴，行动更是不方便，宕桑旺波甚至有些隐隐悔意，不该因为一时冲动，就私自将却巴升为拉然巴格西。
小满见宕桑旺波神情反复，不似平日从容嬉笑，皱眉道：“果真是这样，你被你那第悉叔父骂了，所以拿却巴出气儿，所以……”
“你知道什么？”宕桑旺波几乎吼了起来，猛抬眼，对上小满呃然的目光，满心愤慨无从发泄，扬手就往马儿身上抽了几鞭，那马起先还躲，哪里吃得了鞭笞之痛，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抬起，似要踏向自己的主人。
“你疯了？”小满一把抢下宕桑旺波手中的皮鞭，见马儿身上已渗出血珠，心下怜悯作酸，越发狠道：“你这会做这些无聊的事吗？随便拿身边的东西撒气儿？从前是却巴，现在是马？你们不是信佛教吗？佛教里有那么多残忍和不公平？”
宕桑旺波一怔，这问题，他何尝不曾问过自己，无数次，一遍又一遍，然而佛经里，没有答案。
“何必要成佛？何必要修行？人本来就是活着而已，一世也好，无数世也好，只要快乐就好，不是吗？为什么逼却巴去做拉然巴格西？为什么不让每个人选择自己的生活？佛也只不过要让人间变作净土，要让贫苦与灾难远离世人罢了，那就让你的子民富足啊！让藏民吃饱穿暖啊！何必天天跪拜？信了来生，丢了今世！”小满越说越激动，眼泪已在眼眶内打转，宕桑旺波的样子模糊了，连这山川与蓝天也变得模糊。
“吃饱穿暖？”宕桑旺波高声反诘，他一把拉住小满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小满忍不住呼痛，然而宕桑旺波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拉着她弯腰抓起一把沙土，放在小满面前，手一松，那土便化成尘，被风刮去，刮到小满脸上，沙沙的有些疼。
“现在几月了？三月？如果在中原，在江南，恐怕早就春暖花开了吧？这儿呢？这是雪域佛地，这里还是冻土沙尘。你让他们种什么？吃什么？用什么饱？种什么才能暖？”宕桑旺波但觉得头一次这么透彻，原来“佛”真的只在心中，只是平日藏得深，难得看清罢了。
“这样的土地，除了信仰，你以为还能种出什么？粮食？哼~”他冷哼了一声，张开掌心，那捧土，随风化，连一星肥沃也不曾留下。
一番争执，两个人都沉默了。小满头一次细细打量这片土地，在纯洁的神山圣湖旁，果然，没有平原的富饶与丰美。不知是否也因为这样的贫脊与艰难，所以，才成就了世人眼中神圣难以接近的圣土西藏。
良久，宕桑旺波如同自嘲一般，放开手中的缰绳，轻笑道：“不染人间烟火气，用什么养世间烟火人？不是站尽高处的佛，又如何能俯瞰人世苍桑？”
一席话后，又是沉默。小满缓缓坐在地上，有深刻的无力感从心灵深处渗出，一点一滴，将人吞没。她从没考虑过这些，对小满而言，生活不过是要过得快乐简单。曾经为升学苦恼，也为父母心寒，现在再瞧，这些都显得微不足道。原来，跨出个人那片天空，世间不大，又复杂得让人精疲力竭，仿佛费尽凭生力，也不过换来一场短暂的时光流转而已。
压抑的悲伤在心头漫延，小满抱住膝头，紧紧咬住嘴唇却还是难忍哭泣。
“小满~”
“嗯？”小满低应了一声，却听见一个比她的声音还低的道歉，“对不起。”
她有些意外，因为他从来都是玩世不恭的，又高高在上，难得用这样的语气。不禁将脸从臂腕中露出一点，侧眼看向宕桑旺波，他仿佛疲惫了，难得的，眼角有些温柔。
“对不起！”这次，声音坚定了些，虽然还透着别扭。
“如果要道歉……”小满咽了咽口水，转向那匹骏马，声音还带着哽咽，“你去向它说对不起吧。”
宕桑旺波一愣，继而展颜，哈哈笑了两声，跳起来跃到马儿旁边道：“风，再没有下次了。”
……
风，他的马叫风啊~就好象这草原上的风一样，来去无影；也像它的主人，总是带点难以捉摸的飘忽不定。
小满露出一个清淡的微笑，目光如同胶着在宕桑旺波身上。天很低，云彩更低，就好象要贴近地面，亲吻两个相互凝视的年轻人。此刻，风是暖的，带着些许的湿气，春天，果然讪讪来迟，但终究，还是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信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