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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送别 ...

  •   却巴正式受封的头一天晚上,也是他在家的最后一天晚上。旺姆大婶请四邻八舍过来庆祝,酥油茶煮好了、油果子煎好了、香甜的糌粑也揉好了,从早上就开始炖的羊肉也装在大碗里盛了上来,最陈的那坛酒被旺姆大婶打开了,本来打算等却巴还俗结婚时再喝的,谁料,会有这般意想不到的福分呢?

      旺姆大婶笑着招呼乡亲,在楼下喊了几声也没动静,那边梅朵已经开始唱歌,高亢的噪音如云间飞翔的鸟儿,忽起忽落,又直冲云宵。

      次仁大叔年龄最长,他最先撮起一坨糌粑,就一口青稞酒,酒香与糌粑的香味融合在一起,混着梅朵优美的歌声,不大的厅堂,片刻就沸腾起来。

      “喂,我说旺姆,却巴做了拉然巴格西,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儿,连我们街坊也沾光,这往后呀,还得请咱们的拉然巴格西多眷顾些。”

      “哪里~”旺姆大婶随口应了一声,抽空往楼上找却巴,门开着,窗户也开着,房间却空落落的,连个人影也没。旺姆大婶刚要回身,却瞟见却巴屋角的柜子最下面那层抽屉也开着,东西都被翻了出来,七零八乱扔在一旁。

      心下一惊,走上前看时,那抽屉被翻空了,只剩下垫在底上的一层红绒布,上头一个印子,约摸是把匕首的形状,放得太久,压出一道痕,旺姆大婶摸上去,心念一转,不禁长长叹息。

      ……

      拉萨城的黄昏,月已悄悄爬上枝头,只是一轮依稀模糊的淡影,而太阳的余辉仍未散去,远处,一轮红日半隐在山间,似乎不愿离开那开阔碧蓝的天空。

      小满站在龙王潭外,四处张望,她已经在这儿等了好几天,却没看见宕桑旺波的身影。她也曾试图到布达拉宫找他,奈何那森严的宫殿,远远的,就将她拒绝了。

      她只是一介平民,又顶着一张汉人的脸,怎么能接近六世尊者的寝宫呢?守宫的僧侣将她架在远处,她抬眼望去,布达拉宫尽收眼底,还是一样雄伟庄严。

      “姑娘,这儿,可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我只是找人,找,找第悉的……”

      话没完,那几个喇嘛哈哈笑了,“第悉也是人人能见的?”

      “不,我找第悉的侄子,宕桑旺波。”

      “宕桑旺波?”几个喇嘛面面相觑,不耐烦的挥手道:“走走走,不管你找谁,布达拉宫可不是一般人能来的地方,这儿,可是尊者的驻地。”

      “我知道,我知道。”小满连声应着,没注意到一顶轿子往旁边过去了,轿帘被里头的人掀起一角,那人眯起他的单凤眼,嘴角不易察觉的上扬。他也穿着长袍,但耳边绑着两束发束,鼻头矮矮的,两腮有肉,长相与藏人大相径庭。

      “汗王~”一旁的侍卫适时凑上前,轿里的人轻轻笑道:“去,打听一下我们尊敬的第悉从哪里来了一个好侄子、好亲戚。”

      “是。”侍卫有些不解,余光瞟向宫外的小满,她已被喇嘛赶走了,独自一人站在布达拉宫前空阔的广场上,厚重的藏袍披在她身上,越发显得瘦小……

      “怎么看也只是个普通的汉女。”那侍卫小声嘀咕,摇头跟着那顶小轿入了宫。

      就这样找也无门,等也无信,眼睁睁看着却巴的受封仪式即将到来,小满盯着远处那轮落日,只剩下最后一点光芒了,树梢头的月光稍稍亮了些,不似刚才只有一轮淡淡的月影。

      天要黑了,天一黑,希望也跟着变暗。小满有些心急意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才回身,却瞧见身后有个身影,融在黄昏混暗的光线里,身上绛红色的袈裟显得更暗了些。

      “阿哥~”小满轻轻唤了声,站在原处,不知如何面对此时的却巴。

      “小满。”却巴走得近了些,月亮从他身后一点点变亮,太阳的余辉彻底消失在另一头,此刻,透蓝的天已暗沉做墨水一样的深蓝。却巴的眼眸不知为何比往日澈彻,就如这初升的月,泛着淡淡的柔光,“小满~”

      “嗯?”小满抬眼,只瞧见却巴嘴边那个淡笑,“阿妈很高兴呢。”他突然说了句,继而道:“拉然巴格西,从前,想都不敢想。”

      “阿哥,你不是,不是想还俗吗?”小满有些迷糊,分不清却巴真实的愿望。

      昏黄的光线里,却巴抿了抿嘴角,似是笑,又带着几分苦涩,“想与不想,又有何区别?”

      “阿哥,如果不想,可以辞掉啊。”小满扬高了声调,抓住却巴的衣袖,然而却巴错身一让,那一抹绛红便从小满手边遛走。“不是说拉然巴格西要经过辩经吗?”

      “人道即佛道。小满,这不是我能选择的。”

      “也许,也许上师有办法呢?”慌乱中,小满想起□□大师,那个指引她到这个时空的人,那个长相奇异的僧人,那个将古格银眼带来给她的转世活佛。“你可以去找上师啊,是他带你出家的,他也可以……”

      “没用的。”却巴打断语无论次的小满,她又何尝会知道,这几天来,自己也多方奔走,常跪在西日光殿外,却不能得见六世尊者;请见第悉桑结嘉措,也不过换来一句:这是尊者之意。

      对,这是他的意思,却巴明明知道,但不敢想,这意思背后究竟有多少私心?

      “第悉,未经辩经,不合规矩。”却巴还想争辩,但第悉摆了摆手,沉声道:“尊者之意便是佛旨,下去吧。”

      对,他是转世的活佛,出生,就已注定是这雪域的太阳。却巴捏紧了拳头,指甲扣在肉中……身体疼了,是否心灵就可以解脱?

      ……

      “小满~”他唤了一声,从身后取出一把藏刀。“我入宫后,难得再有机会回家,这把刀,就当是纪念。”

      “我~”小满想推,暮色里却巴微垂着头,他的头又剃过了,趣青的头皮微微发亮,近左耳处有一个淡淡伤疤,小满记得却巴说过,那是出家时剃渡不小心划破的。也象是无可挽回的印记,总在耳边,变成属于他的一部分,竟是命里注定的佛缘?

      下意识接过那精美的匕首,银质镶包的刀鞘,镶嵌着红璎格与绿松石,繁复的花卉雕纹中间,一头花纹斑驳的老虎盘踞整个刀鞘,流淌的线条,似欲腾飞。刀柄上银丝环绕成结,形如宝瓶,上坠一颗鲜红色的珊瑚珠,微一晃,像一滴血泪。

      “这把结刺(藏语:腰刀)是阿爸留下的。”却巴说时顿了顿,见小满为难的神情,不由笑了,“如今我也用不着,留给你,也许有一天能用上。”

      “阿哥~”小满的语音已带着哭意,捧着藏刀的双手微微发抖,她如何不知道却巴的心意?虽然也曾经为之苦恼,虽然从不打算接受,但毕竟,在小满心中,却巴真如兄长,而此去,竟是再无俗缘。

      就好象记忆里艾志高与王莉离婚那天一样,韶华正常的上课、正常的放学、正常的做作业,洗漱睡觉……她觉得释然,没什么大不了,但午夜梦醒,究竟泪还是湿了枕芯。

      “小满,这刀会在你身边保护你的,就好象,好象我在你身边一样。”却巴似看透了小满的心事,向后跳开一步,张开双臂道:“你不记得了?阿哥永远都会接住你。”

      想哭,偏又笑了。小满想起他们之间的游戏,想起那时无助的情绪……一个小小的过去,甚至不能成为一段小小的插曲,但她还记得他坚定的眼神、憨厚的笑容,和记忆中父亲的样子竟重叠在一起,难分彼此。

      “如何?”却巴还张着双手,仿佛在等待,带笑的眉目间,隐隐有种不舍与眷恋。

      小满的鼻尖轻轻抽动着,站在离他一米开外的地方,怀里,抱着那把藏刀。夜暗了,他仍保持着既定的姿势,尽管,心底那丝不明所以的期盼一点一滴冷了下来。

      “阿哥,说过的,不能反悔。”良久,小满开口,却巴抬眼,只瞧见小满笑盈盈站在自己跟前,额头,轻轻点在自己怀中,“无论何时,也不管你是谁,总是小满的阿哥。”她努力笑着,仿佛这样,就可以改变既定的结局,却没听见却巴低低的叹息,双手想要环住,终于只是停在小满肩头。

      夜,有淡香萦绕,是属于少女特有的气息,却巴闭上眼,眼角,却忍不住阵阵湿意——如果,如果他于她,不仅仅是阿哥,那也许他不会就这样受封拉然巴格西;如果,仅仅是如果,她也曾如他一般心悸,那也许,他也可以满足了,从此便做寂寞修行的僧人,又有何妨?

      却巴的眼角湿了,心底却浮出一个微笑。是的,也许这样就够了,他所希望的,不也仅仅是她单纯的快乐吗?!

      “阿哥,是他吗?”小满突然问了一句,她一直不敢想,但那天宕桑旺波冷漠的目光总是挥之不去,他几乎不曾看却巴一眼,毫无波澜的话语刺透人心,唇边那丝淡然的笑,竟带着些讽刺。

      却巴一怔,继而扶直小满,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小满,离他远点!越远越好。他,不会是一个人的,一个人的……”

      “果真是他的主意?”小满打断却巴未完的话,紧咬刚才的话题。她不愿相信宕桑旺波一手造成了这样的局面,虽然这对喇嘛而言,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

      “不~”却巴摇了摇头,抬眼望向天空,此刻,月升上来了,清透墨蓝的天没有一颗小星在闪,唯有月的光华,照在这龙王潭中,照在小满面庞上,让他能清楚的看见她又哭又笑的脸,还如从前一样。泪痕滑过光洁的肌肤,双眸蕴着泪意,变得柔软如高原的湖水。

      “上师早就说过,我注定,注定终生伺佛。”却巴错开眼,不敢再直视那汪清透的眼眸,好象一盏灯,在心底点亮,就那么晃着,以为要灭,火苗兀自扑腾几下,依然烧得正旺。

      原来,原来啊……

      早已注定的不是命,早已注定的是紧闭的心门,终有一天会为谁而开启。只是这一次,高深莫测的大师算错了,却巴的心打开一条缝,里头端坐的,不是佛祖,是小满带泪的笑容。

      “阿哥,如果你不愿意呢?也没办法吗?”小满仰着头问,藏人本来就高,却巴与宕桑旺波更是出众,她这样仰着,整张脸都沐浴在月华下。是这样年轻的眉目啊,就似天暮那轮弯弯的新月,不曾圆满,却还是清浅透亮的美丽。

      “这也是,阿妈的心愿。”

      “那你呢?也是你的吗?”小满不肯放松,她还记得文理分班时的无奈,在这种时候,无法选择的痛苦被放大了,更何况,佛门的清净,是要彻底了断俗缘。可是,分明都是俗人呐,又身在这俗世,生生了断,岂非更加痛苦?

      却巴分不清当下的心情。愿意,或不愿意,变得有些模糊。夜凉了,小满不自觉起了个寒颤,却巴似乎想笑,扬起嘴角,最终去无法绽放自己的笑容,只是脱下僧袍,披在小满身上,转身前深深的那一眼,似要将小满印在自己脑海中。

      “阿哥~”小满下意识拉紧披在自己身上的袈裟,绛红色的布帛随夜风轻轻翻卷,那把藏刀被小满握在胸前,捂得有些热了,她迟疑的不知该说什么,又能做什么……好象说了,做了,却终究难以改变。

      离开时,却巴笑了笑,目光渐渐坚定起来。小满看向却巴融入夜色的背影,慢慢远了,这时,两行泪,才痛快流下,顺着睫毛,直接落入龙王潭水之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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