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念青唐古拉（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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宕桑旺波并未觉得惊讶，只是挑了挑眉，平淡道：“却巴可是□□大师认准的喇嘛，就连第悉也对你另眼相看。怎么倒突然说与佛无缘呢？”
“尊者～”却巴全身趴在地上，额头触在宕桑旺波的脚尖。天似穹庐般笼罩大地，旷野中，似乎还有小满清朗的笑声，断断续续随风而来。“小僧才疏学漏，有负上师厚望……”
“却巴！”不待却巴说完，宕桑旺波低喝一声，垂下眼睑，似不经意道：“鹰儿翱翔在天空，藏羚羊奔驰在草原。而却巴你～”说时一顿，目中竟有些落寞：“上师早就说过，你与佛有缘，注定伺佛终生。”
“尊者，尊者……”却巴以膝为足，紧跟着宕桑旺波的脚步，头磕在地上，闷闷的响，绛红色的袈裟铺在脚边，如凝结的心血，难以恢复原本鲜艳的色彩。
宕桑旺波不为所动，目光始终停留在远处的小满身上。离得远，看不真切，但她的笑声与身影却在他心底日渐清晰。是与初见时不同的随性，是与相识后不一样的亲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怀，就如草原上稀拉早开的格桑花，一点一点，在心头早放。
不知为何，他有些心烦意乱，平日念诵的佛经反复在心头响起，却怎么也平复不了渐起涟漪的心湖。
“走吧～”低沉的声音，似可以穿透从念青唐古拉吹来的风。却巴混身一顿，眼见宕桑旺波未给答复，匆忙中将袖里揣着的书信一把扯出，双手高举过头顶，跪上前道：“却巴凡心未灭，无缘伺佛，还望尊者首肯。”
宕桑旺波看着那张在风中微微扬起的米黄色信纸，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最后一行赫然写着：出家者，为渡众生，却巴自知无此修为。僧俗两途，但凭自愿……
“僧俗两途，但凭自愿？”宕桑旺波低低念着这两句，神色渐渐迷茫起来。
远山如黛，在宕桑旺波眼中，远处，便是自己的家乡——门隅。身为门巴族的父母，信奉藏传佛教中的红教，这个教派不禁止喇嘛婚娶，他的父亲正是一个红教喇嘛。
幼时的生活已变得模糊了，他只记得清贫的家、崎岖的山路，还有冬天时比拉萨更严寒的风……他绻缩在母亲怀里，听母亲哼唱一首首门隅地区的民谣，一遍遍，像一颗颗种子，种在年幼的心上，慢慢的发芽，蠢蠢欲动的将要结苞，却突然夭折在半途，就如断了的天梯，突兀的横在过去的生命里，既忘不掉，又无法继续重拾。
“家乡的山谷静谧安适，太阳的光芒欢乐相聚。祝愿相聚，永不分离；如若分离，愿再相聚。家乡的村寨静谧安适，我们的亲友欢乐相聚。祝愿相聚，永不分离，如若分离，愿再相聚……”
他总记得这首民谣，当初在阿妈口中传唱，阿妈柔和慈详的面容，伴着家中跳跃的火塘，一明一暗间，眼角眉梢的皱纹、斑白的鬓发，还有被塘火点燃的眼眸……渐渐清晰了，如同伸手可及。
至今仍记得，在离开家乡的路上，阿妈有些红润的双眼，跪在路旁，也如藏民般虔诚卑微的送他入主布达拉宫，他想去扶，却被一双手挡开了。“尊者乃活佛转世，当了却俗缘，从此一心向佛。”第悉的话还在耳边，仿佛是恭敬的，但又那样冷漠。
随行的喇嘛、官员，浩浩荡荡离开了那片充满生机的土地，他坐在轿中，再回首时，仿佛只是一眨眼功夫，家乡已然离得远了，远到模糊难辩。印象里只有那一首首飞扬的民歌、旷野中追逐的少男少女，还有阿爸阿妈渐渐佝偻的身体，相依相伴，远远看着他，成了一道背影……家乡，永远深刻在宕桑旺波心底，像一棵刺一般，想拔除，又无从下手。
从此，家不再是一间破屋、一堆火塘，家变成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他端坐在最高首，受世人参拜，又盘坐于香炉前，听佛祖教诲；从此，家乡不再是歌声飞扬的门隅，更不是牛羊满山坡的旷野，家乡变作拉萨城的繁华，集市上聚集的商旅、窗户里漂亮的藏女，喧哗了，不似民谣的欢快，这里的热闹是俗世的纷繁；从此，他没有再听过家乡的民谣，就连第悉亲自教授的梵文音律也渐行渐远，歌声远了，心于是寂寞……
“却巴~”往事历历在目，每过一遍就如同再经历一回，哪怕远如前世，也仍然无从忘却。
“在。”
“你说，僧俗两途，但凭自愿？”宕桑旺波的语调稍稍扬起，面目却冷了起来。
“这~”却巴怔怔的有些迟疑，刚一抬眼，却发觉宕桑旺波嘴角那丝极不易察觉的微笑，慢慢抿成一道线，带着冷漠的讽刺。
“尊者~”
“阿哥~”
却巴与远处的小满几乎是同时开口，二人望过去，小满摘了几支格桑花，正朝这边跑来，她一手拎着厚重的藏袍，一手握着那几朵小小的花儿，迎风向前，发朝后，跑近前，两腮还红红的，气息未稳。
“阿哥，你又跪着干嘛？”小满撇了撇嘴，伸手欲扶时，只听见宕桑旺波冷冷道：“却巴已是新进的拉然巴格西，不日便要回宫辅佐第悉完成《医学概论.仙人喜筵》。”（注：第悉桑结嘉措，不但是当时有名的政治家，也是杰出的藏医，分别于1689年、1703年完成医学著作《四部医学释论.蓝琉璃》和《医学概论.仙人喜筵》，并组织完成藏医唐卡挂图79幅）
小满呆站在原地，不知这背后意味着什么，半晌方问，“拉然巴格西是什么？藏医？”一面说，一面低头看却巴，他紫膛色的面容渐渐憋红了，圆瞪双目，不置可否，“拉然巴格西乃显宗最高成就，未经辩经，如何便能擅自封赏？况且小僧对藏医知之甚少，又如何辅作第悉完成医典？”
擅自？宕桑旺波皱紧眉心，挥袍往拉萨城方向大步走去。
接近中午的阳光，影子只是各人脚下的一团。却巴还跪在地上，眼底充血，小满几乎能听见他紧捏的拳头，骨骼叭叭的响。
“阿哥～”想劝，慢慢蹲下身，那几朵花还握在她手心，离了根，却兀自开得灿烂，是有花粉被风吹落吗？小满只觉得鼻尖痒痒的，连眼睛也有些酸涩。
显宗？就算小满再傻，也知道佛教有显宗、密宗之分。最高成就？显宗一派的宗师，就这样产生了？一句话而已，从此，那个曾经说永远都会接住她的阿哥，便成了众僧敬仰的学者？她不懂，究竟是佛渡了众生，还是众生成就了佛？
“阿哥，我～”
“小满，还不走？”宕桑旺波顿了顿，他站在旷野中，高大的背影倔犟得不肯回头，可小满分明看见他脸上的绝决，是自己不曾熟悉的冷漠与坚持。
“阿哥，先回去再说好吗？”她知道却巴的心意，张张嘴，一切都很无奈，就仿佛从前自己的人生，由不得，冥冥中自有出人意料的安排。
却巴紧盯着小满手中的格桑花儿，偶尔掉落几瓣花瓣，碎在小满衣襟上，自己心底的那一丝丝希望也随之破碎了。
“少爷！”他突然唤了声，宕桑旺波并未搭言，只是旷野中，他的身影站得更直了。
“既便是拉然巴格西，也有还俗的自由。”一字一句说着，却巴抬头看向前方的宕桑旺波——他曾经想要伺奉终身的六世尊者。
不知为何，尊者的样子，突然在他眼中明晰了——是那样年轻的一张面孔，是那样落漠得如同看透世事的眼神，还有那样高高在上的孤寂……这是他头一次这样目不转睛的打量心中的活佛，原来，也一样有着凡人的表情与长相。原来，也一样存着一颗人心，只是这人心，却比世间百姓更加冷淡残酷。
“不能还俗的，是注定的活佛，是转世的尊者，是……”
“住口！”宕桑旺波一声低喝，猛回头直视跪在地上的却巴。出乎意料的，却巴没有一如既往的垂下眼睑，他直视着宕桑旺波，坚定的目光里竟隐隐有些怒意。冷静的话一旦出口，就无从收回。
宕桑旺波的眸子里浮出一丝雾汽，轻笑半声，点头道：“果真如此，就请却巴与活佛同修，终生为佛祖添油点灯、念诵经文吧。”
短短的一句话，说完，就好象隔着两生。却巴再抬眼时，宕桑旺波已转身走了，正午的阳光下，他的影子紧紧跟着他的脚步，没有一丝迟疑。倒是身旁的小满，两道不算浓的眉毛紧紧皱在了一起，头却无力的垂着，她抬眼，目中有莹莹的泪光。
“阿哥~”小满低念了一声，却巴反而轻轻笑了，迟疑的伸出手，想要抚上那张他魂牵梦绕的面庞，然而最后，有一滴泪落了下来，滴在两人挨在一起的掌中。
小满一怔，下意识擦了擦眼角，却发觉，酸涩的只是内心，而落下的泪，竟是却巴的。
“我去跟他们说……”小满无力的喊，声音却轻颤着，连却巴都听不真切。
真的，能说什么呢？就算这是三百年后，自己能曾改变过什么？更何况，这是阶级之分泾渭分明的封建王朝呢？！小满只觉得讽刺，原来佛说的平等并不存在，数千年无数人修行修行再修行，普渡众生的速度，却远远比不上轮回转世的速度。
不知为何，小满听见自己长长的叹了口气，她又坐了下来，坐在却巴身边，目送着宕桑旺波远去的身影——这次他没停留啊，就像他们一直以来的约会一样，从来只有她等他，从来只有他神出鬼没，而她，永远是一种既定的姿势，仿佛流转的时光，也只为等候一场而已。
只是小满哪里知道，她等来的，竟是他长久盼望的。待回头再看时，原来，生世轮回里，注
定了羁绊与纠结，是他们无从挣脱的命运，而在这命运里，他，早已在原地等待了许多光阴。
“小满，你不去？”却巴似乎有些意外，侧身看向小满，他的眼眸还红，看着小满却仍然温柔。
“管他呢~”小满扬了扬眉，刻意的，重重笑了起来。
宕桑旺波走得远了，身后却似乎传来小满的笑声，不那么欢快，却还是一样的清脆。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就定格在三个人相离的画面上……只是。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此刻雾上一层薄云。阳光弱了些，小满听见风呼呼吹响的声音，一阵又一阵，卷着沙尘，自远方来，又吹向更远的另一方。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念青唐古拉（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