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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天眼 ...

  •   拉萨的夜晚从没这样可爱过,就连凛洌的风也变得温暖起来。春天到了,冬寒犹在,然而那风里有了不一样的味道,就仿佛从草原、旷野吹过来的风,带着清新的泥土气息,大地慢慢苏醒,深埋在地底的花草蠢蠢欲动,准备着新一轮的生命。

      “春天快到了。”有一天晚上,龙王潭的古树旁,宕桑旺波突然这样说。小满笑了笑,向后跳起坐在那苍颈的一根树杆上,看着满天的繁星,接道:“春天已经到了。”

      已经到了吗?宕桑旺波眼中的天地还是一片寂静,龙王潭如镜的水面绿幽幽的一块水晶,两人墨色的倒映映在水中,偶尔有微风吹拂,小满缩了缩肩膀,一件藏袍已披在她身上。

      他在不经意间突然变得柔软了,连自己也不曾发觉。小满拢了拢那件带着奶香的皮袄,叹道:“宕桑旺波,你是第悉的侄子,布达拉宫的贵人,一定见过六世尊者。”

      宕桑旺波一怔,嗯了一声便没了言语。幸而夜暗,小满不曾看见他复杂的神情,透彻的眼,此刻却变得有些浑浊,低垂下眼睑,听小满继续问道:“他究竟什么样儿?”

      宕桑旺波轻笑出声,反问道:“你以为他是什么样儿?”

      小满摇了摇头,无法想像那个高高在上的活佛是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更无法想像生而为佛的玄机与高深。

      “你不是见过□□大师吗?他又是什么样儿?”宕桑旺波似不经意随口一问,却见小满原本还带着笑意的脸庞一时间被困惑与悲伤笼罩了,湖水反衬着月光,月亮下,她的眉心微微蹩在一起。
      “怎么,和你想像中不同?”

      “不,所谓奇人异相。”小满接道,看了一眼宕桑旺波,他的嘴角笑时如挂着两颗小星,而紧抿时,又严肃得如同深遂的天空。

      “大师……”小满不知如何形容心中的感受,她悬在半空的双脚来回晃荡,内心也跟着空荡不定。“宕桑旺波,你说,佛真能看透过去未来吗?”

      “过去未来?”

      “嗯,如果有一条通道,可以让你选择留在这里或者离开这个时代,你会去哪儿?”小满侧头问道,末了,又加一句,“大师就好象长着第三只眼睛,能看穿很多东西。”

      第三只眼。宕桑旺波笑了,他也一纵身跳坐在小满身旁,那老树的新枝微微摇晃几下,又归于平静。宕桑旺波的浅褐色的眼眸含笑,不似初遇时那般清冷。

      “小满,每个人都有第三只眼,就在这儿。”说着,他伸出手指,在小满眉毛之间轻轻一压又放开了,“可惜凡人总会被世情所迷,又或者久为尘埃所罩,时候长了,就真看不见了。”

      “你说这里?”小满点了点自己的额头,忍笑道:“那不是成了二郎神?还有一只宠物神犬。”

      宕桑旺波一窒,继而哈哈大笑。笑声在这寂静的深夜回荡,连龙王潭的湖水也跟着起了轻轻的涟漪,一圈一圈漾出去,两人的倒映如同波浪,层层叠叠,似一幅铺陈开来的写意。

      他从没听见过这样的言语,似乎不敬佛,其实又不然。小满单纯的眼睛里没有轻慢,只是天生的亲近,仿佛满天神佛离得那样近,近到与人间同行。也许这才是佛吧,高高在上又如何体悟人间疾苦呢?佛说众生平等,原来众生,只在人心最初时平等。

      ……

      龙王潭外,另一个人候在那儿,时候已经不短了。同样年轻的脸,平静得有些异乎寻常。当潭内的笑声传来,一个低沉含蓄,一个清脆放肆。他抬脚欲进,最终,还是忍住了。漫长的夜,还带着春寒,潭内的两人,有说有笑,浑然不觉。倒苦了却巴,满心煎熬,既为小满担心,更为他的主人——雪域真正的王、藏民心中的佛六世尊者仓央嘉措而心神难安。

      他十岁落发为僧,十二岁便被第悉指为尊者的侍僧。数年来,二人同学佛经,同辩佛理,更一同看着布达拉宫微妙的变化——丹增D L汗去世,和硕特蒙古部在西藏的势力有衰微之相,奈何因第悉隐匿上世尊者圆寂达十五年之久,以至大皇帝心生不满,而六世尊者威望未树,不得不迎拉藏汗入藏成为新汗王。

      布达拉宫风起云涌,年轻的尊者虽然还是藏民崇拜的对象,但他内心的焦躁日益突现,与第悉更是心不和面也不和,每日趁第悉忙于公务偷遛出宫寻欢作乐。

      想起来,初见小满,正是雪顿节那天的游荡,等他赶到时,尊者正与小满攀谈。他晚了一步,只是当时并不觉得,有时候回头看,人生充满了玩笑与巧合,只是那一步罢了,如今相隔却已千里。

      却巴还记得小满躲在衣柜里与他玩笑的场景,泪还没干,笑又浮出,。他把她环在自己的怀里,内心第一次温暖如春末的旭日……那一刻,仿佛已成永恒。就算坠入阿鼻地狱,也愿意换取生世相随;哪怕世事无常,情爱虚幻,又如何?却巴要的是此生的幸福相依,再不指望长生的遥远与虚妄。

      ……

      龙王潭内,笑声停了,宕桑旺波看向小满,渐渐敛了笑意,微余嘴角边那丝清淡。良久,他再次伸出手指,拂在小满额头,缓缓道:“这里真有一只眼,你若看不见,便分不清真伪。”

      小满一怔,接口道:“你能看见吗?你能分清我是真还是假吗?”

      宕桑旺波的眼眸冷了些,英挺的鼻梁深深呼吸了几下,闭上了双目,手指还拂在小满额头,似在召唤他沉醒的第三只眼,半晌,未见动静。

      头一次,小满这样认真的端祥他,他闭着眼,任由她细细打量。月光下,宕桑旺波的脸似镶着一道柔柔的光芒,微凹的眼窝、方方的下巴,鼻端处微微隆起,就好象,好象小说里写的那样——鼻若悬胆。

      夜风里,小满似着魔般抬起手臂,他阖拢的双目如同两个颗贝壳,不算长的睫毛偶尔闪动,就好象看见她轻轻抚上他的眉眼。

      “小满~”宕桑旺波好象被电触一般向后跃起,再睁眼,他的眸中分明写着挣扎与困惑,而面前的少女手还停在半空中,面上却飞起一团红晕。“你,你脸上有,有……”吱唔着,小满简直不知如何解释,干脆背过身去,慌乱道:“我得回去了。”

      宕桑旺波应了一声,追上几步又停住,只是低低唤了声,“小满~”

      这是他为她取的名字啊,他说过,韶华太盛则败也。如今她的“韶华”呢?似水流年,在别人是匆匆向前流过,在她,却是一夜间向后数百年。乍一想起这个,小满就忍不住伤心,她不敢想现代的父母如何了?现代是否真的有过一个名叫“韶华”的自己,现代是否还留有她的故事,而她现代的亲友,是不是着急寻找失踪的她,已经到了疯狂的边缘。

      月亮在他们身后缓缓移动,半晌,宕桑旺波轻笑道:“夜黑,我送你回去。”

      回哪里去呢?现代的家回不去了,□□大师说,那些只不过是幻像,当小满选择了厌弃与绝望,就注定与古格银眼在再次重逢,注定此生与眼前的西藏纠葛不清。

      能回哪儿去呢?旺姆大婶家又能待到什么时候?所有的问题摊在面前,小满觉得从未有过束手无策,她加快了脚步,小佛像紧贴在胸前,硌得有些心慌。

      “小满~”宕桑旺波似有话说,才一跟上,小满一转身跳过一处石坎,竟抄小路往院外去了,宕桑旺波叹息轻笑,跟着越过低矮的花丛,仍跟在小满身后,转眼便到了龙王潭朱红色的大门前,厚重的木门被小满拉开一条缝,宕桑旺波刚要说什么,错眼一瞧,却瞧见却巴站在巷中风过处,见小满出来,几步迈上前,目光,却也跟着看向门后的宕桑旺波。

      夜还是一样不露声色,而对视的两个人却神情复杂。却巴从未这般无礼,他习惯性微躬着身,但却不曾跪下。小满有些诧异,喊了声“阿哥~”之后又开始为难——连日来趁夜遛到龙王潭,到底被人发现了。就好象做了错事,慌忙间也不知如何解释,只得虚虚笑道:“阿哥怎么来了?”

      “却巴,既然你来了,就顺道送小满回去吧。”宕桑旺波侧身朝另一边走去,小巷里,他走出几步,却巴突然咚一声跪在地上,也不说话,不停的磕头,那几下磕得极重,咚咚咚的,小满脚底都有些震动。

      “阿哥,你这是干嘛?快起来。”小满又惊又惑,俯身拉住却巴的臂膀,然而却巴跪得实,任凭小满使尽混身力量也不动半分。

      宕桑旺波停住脚步,也不问,也不回头,只等却巴才一开口,“尊~”

      “却巴,你可是宫里的喇嘛。”宕桑旺波冷冷接了一句,那样疏离的态度拉远了他的距离,倔犟的背影带着些许孤寂,还有一贯如常的高高在上。

      却巴混身一窒,终究咬牙道:“少爷~”

      宕桑旺波鼻中轻哧,摇头道:“虽然犯了错,我已与第悉明言,这几日就派人接你回宫。”

      “少爷,小僧不想……”

      “对了,春天到了,你准备一下,后日去拉萨郊外踏春。”宕桑旺波打断却巴,回头冲小满展颜,“带上小满。”

      却巴憋红了脸,却不敢违背,就这么跪在地上,听见宕桑旺波对小满道:“春天,格桑花会开的,就像你的古格佛像带你看见的那样。”

      “嗯?”小满似被窥破了秘密,下意识抓紧胸前的衣襟,呐呐道:“你怎么知道?”

      “命运的线是看不见的,断了,也就接不上。”他留下这句话,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谜一样的话,说了,也难领悟。小满摇摇头,想要扶起却巴,一低眼,他已从地上站起,目光仍看向小巷尽头,那里,似乎还留有一股淡淡的余香。

      不是藏民身上的奶香,不是牧民身上的汗味儿,更不是却巴混合着药膏与毛毡皮的奇怪味道。那味道带着清远的木香,幽远而又神秘。如同大昭寺佛祖十二岁等身像前点燃的檀香,袅袅上升,浓了,又淡了,风一吹,似乎又浓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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