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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暗涌 ...

  •   雄踞红山之顶的布达拉宫,自松赞干布为迎娶大唐文成公主而建,已有千年历史。每日天亮之前,宫中松赞干布的修行洞内,已是香雾弥漫、油灯点点。这里供奉着松赞干布与尺尊公主、文成公主的塑像,千年来,他们已成为藏域的神明,不仅仅只是历史漩窝中的一粒尘埃。

      第悉.桑结嘉措每日都会在此坐禅冥思,他是五世尊者的学生、侍者、近臣,更是五世尊者遗愿的执行者,而今西藏的摄政王。

      光阴如梭,转瞬而逝。便如这修行洞点燃的油灯,仿佛只是一闭眼、一苦思间,已耗尽了一生的能量,再睁眼时,只剩下微弱的余光尚在闪烁,一阵风、一席话、一点动静,眼看便要消失。

      遥想当年入宫跟随五世尊者,不过六、七岁模样,数十年来,眼见尊者一步步实现心中的梦想,他又何尝不喜?!然而就连活佛也不能逃躲生死轮回的宿命,当雄伟的布达拉宫被认定为尊者行宫,修缮刚始;当蒙古部落在雪域的势力将将得到扼制,五世尊者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桑结嘉措还记得,他跪在尊者病榻之前,想要拒绝第悉一职也不能够了,尊者睁开混浊的眼,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背,一一叮嘱道:“如今大事未定,藏、蒙、准葛尔部之间关系微妙,你要记住,转世灵童的寻找与培养关系到藏域未来。我们藏民,是罗刹女与神猴的子孙,世代受佛祖庇佑,佛光绝不能断。”

      “嗯。”桑结嘉措哽咽着说不出话,尊者对于自己,不仅仅是老师、活佛,更如父亲般慈爱,这许多年来,他已经习惯站在尊者旁边,看藏民仰慕的眼神,习惯跟在尊者身后,听他传授学问,费心竭力抚育自己成长。一切仿佛刚刚开始,谁知尊者竟已走到生命尽头。

      “桑结嘉措,你还年轻,定不能服众。我去后,切记秘密寻访转世灵童,不可声张,待灵童有所成就,再行藏域事务,如此,方能万全。”

      “是。师傅。”桑结嘉措抑制着自己的悲伤之情,还要问时,只听见尊者长长叹了口气,转身低语道:“来世定多阻碍,浓雾难见未来。”

      “师傅~”许多事要问,也来不及了,五世尊者缓缓闭上双眼,身躯渐冷,然神态自若,如深睡般,圆寂……

      从此,西藏有了新的摄政王。五世尊者甚至留下遗训——桑结嘉措与尊者无异。以此,十余年来,第悉苦心经营的西藏,慢慢朝着既定的方向发展。除了,除了一样……

      思及此,桑结嘉措的眉心紧蹩在一起,昨夜临睡前铁棒喇嘛的禀报尚且还在耳边,不顺心的消息天天有,真正困扰自己的,却只有一件:

      “尊者睡了吗?”

      “不,不曾。”铁棒喇嘛稍一吱唔,第悉目光一凛,问道:“还在念经?”

      咚一声,铁棒喇嘛跪在地上,颤声回道:“亶第悉,尊者近来无心学业,常常流恋于拉萨街头,每日夜间极晚才睡,次日起身已近午时。”

      “哦?”第悉放下手头的书案,五世尊者的音容似又在眼前呈现。良久,方缓缓道:“下去吧,好生教导尊者,有何异样既来亶报。”

      “是。”铁棒喇嘛虽不明第悉心意,但不敢多言,躬身往外退时,又听第悉问道:“尊者身边有个侍僧叫却巴?”

      “对,不过他犯了过,受罚在家。”

      “哦。”第悉轻应一声,铁棒喇嘛只当有何吩咐,恭敬站在屋中只等领命,半晌,却听见桑结嘉措道:“你还站在这儿干嘛?去吧。”

      “第悉~”

      “好生伺候尊者,不可纵其任性,若有难管教处,即刻回予我知晓。”桑结嘉措摆了摆手,继续注视着案前闪烁的油灯,半明半暗间,铁棒喇嘛猜不透他的心事,轻手蹑足退出了第悉的寝宫。

      ……

      西日光殿,六世尊者仓央嘉措的寝宫。黎明前,夜黑似墨。仓央嘉措端坐正中,一夜未眠,却没有疲倦之意,只是眸中有些清冷,殿内的酥油灯闪了一下,点燃他的眼底,只是一瞬,又归于沉寂。

      天明前的布达拉宫,早起的下人已开始准备贵人们的饮食起居。仓央嘉措的早课也将在曙光初露时开始,而另一边,第悉的议政大厅,官员们齐聚一堂商议藏域政务,除了礼节与佛事必须,仓央嘉措很少参加。

      就如□□大师所言,挣扎与矛盾存在于任何事件当中,就连转世活佛的内心也同样存在疑惑与不解。仓央嘉措反复剖析,有时希望早日完成上世尊者的遗愿,借助准葛尔牵扯制和硕蒙古部,将其势力逐渐赶出藏域,让雪域高原真正成为佛域;可有时候,他不断自问,世事纷杂若此,藏、蒙、准葛尔连年争权,而大皇帝坐观龙虎之斗,藏民无业可操、无田可种、无衣可暖、无食可饱……出家人,心怀苍生,又怎能做到杀伐争斗、抢权夺利?

      出世与入世之间,时刻困扰着六世尊者,眼看第悉与拉藏汗矛盾日显,新一轮的争斗再次拉开帏幕,他竟觉得可笑可悲——世人所争乃方寸之利,可惜数千年轮回并不能清除人世私欲,而自己,又如何能与世俗一并沉沦?

      学习又有何用处?难道费尽平生所学,只为了圈入这样一场翻来覆去不断重演的争权之路?仓央嘉措盘腿坐于椅中,鼻中轻轻一哧,手指不自觉向自己的眉心点去,那里似乎还有感应,感应到小满略带些悲伤的笑容,总是不彻底,总是有所保留,在仓央嘉措心底,她便如龙王潭的湖水——深与清碧,那双眸中似藏着一个秘密,待他想要窥见时,画影模糊了,只有小满被夜风拂起的发丝,似也吹拂在他面上,痒酥酥的,难抓难挠。

      他在她的内心深处,只看见一丛丛不断盛开的格桑花,娇艳如人,率真如她……想起这些,仓央嘉措不由露出一丝微笑,连自己都不曾查觉。

      “来人。”

      “尊者有何吩咐。”赤足躬腰进殿的侍僧并不是平日常在他身边的却巴,仓央嘉措嘴角一抿,淡淡道:“今日的早课是什么内容?”

      那侍僧并不敢抬眼,低头恭敬道:“回尊者,今日曲杰活佛讲授莲花生大师禅宗教义。”

      “莲花生大师?”仓央嘉措微一沉吟,问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多巴,自莲花生大师将佛理传入藏域,自成宁玛教派千余年来,我藏域佛界有些什么僧职?”

      “僧职?”躬身站在地上的多巴有些不解,但还是一一回道:“除大皇帝亲赐尊者、□□、章嘉等活佛外,尚有拉然巴格西、措然巴格西、林赛格西等高僧之职。”

      “哦?那你说说,若要取得拉然巴格西僧职,需哪些考验?”

      “小僧师傅曾言,拉然巴格西乃佛教显宗最高学衔,若要取得此衔,需在拉萨大昭寺举行的祈愿大法会期间,通过甘丹寺、哲蚌寺和色拉寺高僧提出的佛学疑难问题答辩,如此,才能取得这一学衔。”

      仓央嘉措轻笑颌首,自言自语道:“答辩?还是等修行中再悟吧。”

      “尊者~”多巴不明所以,刚想问清,只见仓央嘉措撩起袈裟一角,从佛团上站起,神色冷淡,直走向窗边,那儿,一轮红日刚刚露出一角,徐徐从远山后升起,耀眼的光芒照进窗户,光柱下,仓央嘉措的背影坚定而又孤绝,一抬手,掌心握住红日,殿内的光线刹时暗了下来,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笼罩在仓央嘉措身上,那一轮巨大温暖的金乌,跃出地面,照进他心底深处,融化了一个个将要打死的心结。

      ……

      同样的夜晚,小满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却巴把这事儿告诉旺姆大婶,踌蹰着想说什么,又怕越说越错,反而引却巴生气。一路紧皱着眉,思来想去,怎么做都不太妥当,只得亦步亦趋跟在却巴身后,片刻功夫,已到家门口,却巴轻轻推开房门,也不点灯,就借着那点微弱的天光,冲小满撇了撇头,无声无息领着小满回到楼上的斗室。

      “阿~”

      “吁。”却巴把手指放在唇边,朝旺姆大婶的房间瞧了瞧,放低声音道:“晚了,先睡吧。”

      小满的眼角一阵热,见却巴弯着腰欲出门,还是忍不住道:“阿哥,我,我……你不怪我?”

      却巴站定在门口,似努力平复着情绪,半晌,方牵强笑道:“早些睡,这都几更了,赶明儿阿妈又要说你哈欠连天的没精神。”

      却巴的声音在寂静中带着轻颤,似强忍着什么,却又不便说出。

      小满不假思索,跑上前几步,话到嘴边变成一句,“谢谢你。”

      极轻极快,快到却巴几乎不曾听清,然而他的神情一窒,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终于一转身,挡开门上的布帘,大步迈出了小满的屋子。

      注定是无眠的夜,辗转反侧,脑子里乱轰轰的也不知在想什么,只听见床板吱哑吱哑的响,看见窗外的月亮渐渐升高、西移、下沉……天兴渐渐发白,天边镶着一道暗红色的光,只要一跃,那轮红日就会跳出地面。

      天将亮未亮,小满反而睡着了,闭上眼的最后那一刻,她还记得初升的太阳有一线光芒照在她脸上,暖暖的,仿佛是另一个人的环抱,轻轻将小满环绕……梦境都消失在昨日,她沉在自己的睡中,不是小满,也不是韶华,所有的困扰,都因为那缕阳光的照拂而暂时远离。此刻的小满轻蹩的眉心渐渐展开,安然的,被深眠包围。

      第二天醒来,睁眼看外头,阳光明媚、天蓝云白,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只听见楼下旺姆大婶高声招呼着客人,“你呐,要不在我家随便吃点油果子当午饭吧。”

      “算了,这还要赶路呢。”打酒的客人一面走远,一面还在问着,“今儿怎么是老板娘亲自卖酒啊?屋里那姑娘呢?天儿冷,让她替你张罗张罗。”

      中午了?这觉醒得迟。小满猛地从床上坐起,也顾不得头晕眼花,胡乱理了理头发就往楼下跑,却听见却巴在劝旺姆大婶,“阿妈,让阿妹再多睡会儿,你瞧她连夜来心事重重,眼睛都熬红了。”

      “你啊,比我还惯着她。这都几点了?就算不干活,饭总要吃吧?”旺姆大婶嗔了一句,又摇头道:“小满这孩子,心事越来越重,也不知上师有什么话对这么一个外乡人说,闹得乡邻天天来我这儿打探消息。你听见什么没?”

      小满往楼梯缝隙往下去,却巴低着头,往掀开的酒坛里闻了闻,笑道:“阿妈,这青稞酒越发香了,难怪咱家的酒铺生意这般好。”

      旺姆大婶冲却巴直摇头,啧啧叹道:“这还没怎么呢,处处向着她,若是今后真进了……”

      “阿妈~”却巴打断旺姆大婶,不知为何,脸色阴沉起来,刚才还玩笑着的旺姆都僵住了,眉头一紧,问道:“怎么了?”

      “没,没事儿。”却巴应了一声,将几个酒坛盖紧,又往屋角拿起扫帚轻轻挡开角落结起的蛛网。

      那纤细的蛛丝绕在小满心头,越理越乱。她几乎能肯定却巴的心事,但又不懂得如何面对。爱情,只是小说里的桥段,会因别人的爱情落泪,却从不认为真正的爱情会降临在自己身上。更何况,她心底总浮现着的那个幻影,不是却巴啊。

      “阿妈,明日,我带小满出城逛逛。”沉默半晌,却巴突然开腔,旺姆大婶有些意外,末了,笑道:“蜂蜜熟了有蜂采,阿妈知道你的心意,只是你这喇嘛身份,总该还俗了才是正经事,也省得让人说三道四。”

      却巴低着头,手上的动作却停了。

      小满心底一震,缓缓坐在楼梯上,看着楼下若有所思的却巴,自己倒怔住了。仿佛再多看一眼也是愧疚,极快的,小满如逃兵一般冲回自己屋中,也不管楼下二人怔愣,关上门,就如同能关上却巴挡不住的心意。就当是逃避吧,能迟些面对总是好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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