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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缘 ...

  •   大昭寺在佛教徒心目中,地位非凡,不单因为它是拉萨城内最大的寺院,更因为这里供奉着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这尊佛像自文成公主入藏以来,就留在了雪域高原,直到今天,无数信徒长途跋涉,只为向这尊佛像顶礼膜拜,佛像前的石板千百年来,被信徒的身躯磨擦得像镜面一样光滑,小满跪在佛像之前,万千思绪慢慢沉淀了,唯有佛祖的真颜渐渐浮现,越来越清晰——头戴佛冠,面容慈爱,金身璀灿,身着宝衣,高坐于上。微垂的眼俯视众生,也安抚了小满五味杂陈的心境。

      小小的佛像依然挂在胸前,□□大师说,那是指引小满梦断一方的引路人。还说,不是古格银眼有奇异的力量,也不是他有非凡的能力,所有的一切,只不过顺应小满内心的招唤……

      内心的招唤?小满冥思苦想、反复自问,在佛祖面前,怎么也问不出答案。究竟是什么牵连着她与数百年前的时空?究竟是什么让她回来,断却了自己生长的那方土地?

      忘了,全忘了,记忆是一片空白,就连曾经真切经历过的那些都如梦境般恍惚。谁能揭示谜底?还是说,连谜题都还未曾发生,来了,才是开始,不来,永远只是混沌。

      没人能提示一、二,连那尊从印度辗转到长安,再从长安被和亲的公主带来藏域,受万千人膜拜的佛像,也不曾因为小满的穿越动容半分。他只是一如既往的俯瞰众生,一如既往的平和慈悲,一如既往的心如止水……当真的,以不变,以世间万变。只是不知佛祖参透了人生,看惯了起伏,可还会有悲喜?没有悲喜的佛祖,又如何感受众生的喜怒哀乐,在生生世世的循环里,兀自挣扎,无人能帮。

      小满现在觉得佛祖之所以过得轻松,不是因为看透,只是因为置身事外罢了。

      她也想置身事外,奈何由不得她,也如另一世最小的选择——文理分班一样,从来都由不得她。

      一滴泪,落在亮如镜面的地板上,如一颗露珠,凝聚在那儿,反射出小满的心冷。这时候再去回想刚才与□□大师的会面,似乎也显得多余,但当她发现□□竟是路遇的那个喇嘛,一瞬间,竟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古格银眼被扔在大师面前,小满几乎难以控制自己急怒的情绪,半晌方道:“果真是你……”

      □□大师笑而不语,手中捻起一支佛香,点燃了,香烟袅袅上升,不大的禅房便弥漫出一股浓郁的藏香。

      “大师,我要回去。”小满想骂,末了却是请求,在经历这么多之后,她不由不相信一些从未想过的东西,一些科学难以解释的东西,有了敬畏之心,态度难免软弱,一开口,已是哭音。

      □□摇了摇头,指着一旁的古格银眼道:“此物只是引路人,老僧也不过顺乎自然,姑娘所谓回去意指何方?”

      “我,我……”小满为之语结,嘀咕道:“大师慧根法眼,岂有不知道的?”

      “非为我选,非为佛选,乃人心自选。姑娘既有佛缘,此处便是归结。”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小满自然参不透,还想问时,五世□□掀开门帐,一低头,往屋外去了。

      青灰色的天空下,他的身影高大,肩背处微微佝偻,一眨眼,没入阴霾的天色。留下小满,在这空旷的房间里,藏香徐徐上升,佛龛香雾笼罩,丝绸织的坐垫上绣着繁复的花纹,一朵朵彩色的云升腾又落下,五色的风马被卷放在一旁柜子的顶上,那红漆的木质家俱,描金的图案……

      一样样都不是小满的,几番踌躇,小满无声苦笑,弯身拾起地上的古格银眼,他任瞪着三目,似嗔似怒;一手高举法器,欲落未落——唯有这样东西,是自己的,分明才得到不久,但好象伴随了几生几世,想要抛开他,竟抛不开了。也如命里纠缠的因果轮回,看不透,又哪里容你选择逃避?

      ……

      大昭寺僧舍一角,寺院堪布尾随□□大师身后,许多疑惑不解,又不便开口询问,低着头,眼梢只看向大师袈裟一角,一翻一卷,走得很急,又似没有目标,至一处碉楼前,猛然站住了。

      “上师~”堪布差点撞上去,急忙收住脚,只听见一句喃喃低语,“本是有福之相,如何当中有股气息,似佛缘又似情缘,当真参悟不透。”

      “嗯?”

      “只愿菩萨庇佑,让万物各行其道罢了……”说时,□□大师长长叹息,目光落向远处,那里有布达拉宫飞檐顿起的一角,风一吹,屋顶的五色幡如浪翻滚,甚至能听见哗啦的“浪”声。天空的一角,微微透着太阳的薄光,照在红山之顶,却未带来温暖,一切,只是天地初开时的混沌,哪怕拨开层层乌云,未必得见朗朗晴空。

      特地为新汗王拉藏鲁白举行的法会,不了了之。民间传闻种种,有说尊者不至,上师不肯擅自主张的;有说天时不利,天相显现汗王并非善心的;更有一说,世间有异相环生,所选并非吉时。

      种种风闻,一时在拉萨城中传播四散。旺姆大婶的酒肆本来就是茶余饭后乡邻聚集之地,自那天法会后,越发热闹了,就连远从北藏、南藏长途跋涉而至的牧民都到这儿打两壶酒,顺便打探些消息。不为别的,就为那日在众目睽睽下,大昭寺喇嘛将小满请入寺内。

      旺姆大婶不胜其烦,干脆关门歇业,挡住了生意,也挡住了不相干的陌路人,却挡不住四邻八舍的好奇心。那天,一入夜,次仁大叔便带着几个街坊来了,围坐在厅内的火塘边,几杯青稞酒落肚,自然少不了盘问。

      “我说旺姆,那天上师请小满入寺到底说了什么?”次仁大叔与旺姆大婶交情最深,说话也不带客套,直奔主题。

      烧得旺旺的火堆,掩映着旺姆大婶复杂的神情,乍听这话,手上动作一滞,这才淡淡道:“我还想知道呢,那丫头那嘴,封得跟酒坛子一样紧。”

      “阿婶,酒坛子再紧,也有酒香溢出不是?你好歹说几句,也让我们听听。”梅朵坐在后首,忍不住插话,说完又道:“小满呢?”

      “估计在房里发呆,自从那天回来,整个人蔫答答的没精神,谁也不爱搭理,多问两句就把房门关了,也不知道哪儿学来的脾气。”旺姆一席话,引得众人唏嘘。梅朵的阿爸啧啧道:“定是上师说了什么,兴许这丫头有些来历也不一定。”

      旺姆大婶呆坐在火塘边,目光直直看着跳跃的火苗,有些呆滞。

      “对了,那却巴呢?不是要还俗吗?没和上师说?”

      “说什么啊,他又没见着上师。”旺姆有些疲累,连日来发生的种种都透着不寻常,提起却巴,更不能让人省心,不由想起那日小满被上师召唤,却巴在寺外焦急等候——那么冷的天,连手都是僵的,他身上披着的毡袍落在地上,竟混然不觉,鼻尖都凝成清鼻水了,尚伸长了脖颈往里头望……那样的神情,旺姆大婶从没见过。

      “宫里也没说啥时候能回去?”

      “没说,再者却巴的伤也才好了些,这时候回去,我也不放心。”

      “那,他和小满的事儿究竟怎么样?”次仁大叔微一沉吟,抬起酒碗,饮到半途,这才发觉酒空了,唤梅朵道:“快来斟酒。”

      “算了,我让小满来。”旺姆大婶用围裙擦了擦手,才站起身,正瞧见小满站在屋门口,似乎已站了半天,脸上有些不自然,又有些隔阖,半晌,只当她会进来,哪知道一转身,小满往屋外去了。

      夜色融融,街上行人稀少,从各家厅堂里露出一点点闪烁的灯火,散在小巷内,被夜色吞没,只留一点点微光。

      借着这微光,小满漫无目的在八廓角四处游走,就好象从前,和王莉吵架后,她也这般流浪街头。只是那时候和现在多么不同——繁华的大街,喧闹的人群,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还有满大街琳琅满目的商品。

      刚一离开,竟是刻骨的思念,就连懦弱不忠的父亲、歇斯底里的母亲,还有烦不胜烦的高考都变得可亲起来。再冷的夜,有灯光照着,一切就变得明媚。

      “韶华,韶华,你等等……”身后似乎有人在唤,小满回头,泪眼朦胧间,似乎看见于洁肩上挎着书包,斜刺里冲出来,好象要拉住她,但只是一个透明的影子,往她身边跑过,消失在拉萨冰冷的长夜中。

      小满嘴角一动,“于洁”两个字喊在喉咙里,哽得自己难受。现在可以说往事历历在目,那些曾经发生的真实,全都变成历历在目的往事。从今而后呢?她再不用埋怨因为夜夜梦魂穿梭而导致睡眠不足;也不用着急各类考试,考不完的考,挤在一根独木桥上,指不定哪天就摔死;更不用担心回家就面对王莉阴沉的脸、焦枯的头发、过时的穿着,锅铲往锅里一扔,骂骂咧咧似乎从没有好心情……

      一切都不用担心了,她只用担心明年是不是会被嫁给不认识的人?后年是不是缺衣少食?大后年要不要当妈了?

      想到这些,又可笑又可气又无奈,分不清哪种困惑比较大、哪种困难比较难以克服,小满只是觉得,离幼时纯粹的幸福越来越远,而前程依然未知,就像这黑夜,漫漫无边。

      猛的甩头,暗夜里直直朝前冲,也不知要去哪儿,只是想逃离,明知不可能,似乎总有一个目的地牵扯引着她,跑得急,发辫散了,长长的直发就这么披在脑后,也不知道停,七拐八绕,喘息越来越急,待抬头时,眼前赫然是龙王潭门口,那扇朱红的大门微微开着一道缝,小满想都没想,一猫腰就遛进去了。

      墨一样黑的夜,她听见水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借着那点点淡淡的天光,还看见一个人影,靠在树杆上,就在她平时靠着的地方,他的声音,穿过中间如镜般的水面,像乘着夜风,来到她耳边。

      “我就知道你会来。”

      声音才起,小满的泪已直直落下,跨过最窄处的水流,她站在他身边,两个人影,一棵树影,月亮似乎要露头了,她仰面看着他,清透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嘴角像花瓣一样慢慢打开,于是,年轻的脸,便绽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果然汉字形象。”

      “嗯?”

      “你哭起来的时候,眼泪落在眼角,就是多出来那一点。”说着,他用手指捻去小满眼角的泪滴。

      静静的夜,低沉的声音,低到只有两个人能够听见。她哭着,又笑了。

      “笑时,眼睛就会眯起来。”他继续,如今他的汉语已经很好了,不能说是她教的,但在宕桑旺波心里,一直到认识小满,他才开始看懂那些一个个独立的字,有时会变成他心目中的她,一看见,就想起。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小满问他,寒冷的夜,穿得少,跑得急,也不见得冷,但她没来由很想依偎在他身旁,哪怕只是一瞬。

      宕桑旺波笑了,握住她的手,心中不由一软,白日的纷杂与烦恼渐渐远离,他突然念出一句话,连自己也觉得突然。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乞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

      藏语念出来,在小满心上辗转的翻译成汉话,她有些迷离了,怔忡着不懂这是一句话还是一首诗。

      月亮真的从云层里探出头来,照在两人身上,点燃了小满眼眸中的灵透。

      他的手指迟疑的,放在她的脸颊上,极轻的划过,像一阵流星,带走了那方夜的黑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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