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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法会 ...

  •   不知不觉,迎来了藏历第十二饶迥铁蛇年。每年新年之即,大昭寺总会举行盛大的祈福法会。小满还记得,每年这个时候,旺姆大婶早早的就开始准备敬献佛礼的哈达、酥油、糌粑,又亲手缝制袈裟,贡奉给寺里的喇嘛。

      小满反正也不信这些,在旁边看看热闹,顶多帮旺姆大婶打打下手。没那个心念支持,做几下就觉得枯燥无味,听见酒肆里有客人打酒,忙不迭放下手里的活就冲出去了,巴不得能出去透透气儿,倒比平常还积极。

      今年不同,因为新汗王入藏,新年祈福法会与汗王正式就任合而为一,因此格外隆重,除了西藏各派高僧,各院堪布,连驻锡日喀则的□□大师也远道而来,特地为新汗王祝福祈愿,也为众僧人讲经说法。为此,四面八方的藏民聚集到大昭寺门前,磕长头、转经筒、念六字真言,满脸虔诚认真,只为得见五世□□真颜。

      连小满也满腹心事,无从开解,连日来希望睡过去就能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但越想越紧张,越紧张越睡不着,眼睛刚一阖拢,就仿佛看见铺天盖地的格桑花,猛然间绽满整个脑海,竟吓得突地睁眼,再不敢入眠。

      就这么煎熬数夜,那天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白晃晃的月亮,心头突然一凉,仿佛某种生命从自己身体深处丝丝抽离。那清幽高远的月光透过窗框照进来,毫无遮拦就穿透了小满的身心,巨大的悲伤无缘无故袭来,如同冰冷的井水,一点一滴,刺透灵魂。只是一瞬间,眼泪就漫了上来,小满捂紧了胸口,用尽全身力气也抵挡不住那月华的侵蚀。

      父母的面容似乎就在眼前,但拼了命,总是喊不出来。他们似乎在争吵,激烈的,摔碎了家里的暖水瓶。然而这些都是无声的,小满竖直了耳朵,也听不见王莉与艾志高在吵些什么。她的指尖无意间碰到一个硬物,冰凉的,有棱有角,心中一颤,无奈苦笑了——那神秘消失的古王国,古王国中精美的器皿,更有传说里非金非银,通体无缝的古格银眼,居然跟着她一道穿梭时光,来往于300年间,实实在在的不离不弃。

      “妈~”小满带着哭声的呼唤终于从噪子眼里冒出来,也分不清是怕还是悲伤,她紧紧抱住粗糙的被褥,恨不得生出翅膀飞回数百年后,奈何这实沉沉的肉身,还是一样笨重实在,没有一点飞升的可能。

      窗外的月光还是那样冷静,凄晃晃不带一丝怜悯。小满抱紧自己,在这样无法渲泻的时刻,唯有自己才能安慰。原来人生为寂寞,虽然此刻,心中时时有一个人影,黑白分明的眸子含笑看着她,又似乎是透过她,看得很深、很远。

      “宕桑旺波~”这个名字在小满心头辗转,带着几分依赖、几分埋怨,还有几分解释不清的情怀。在这寂寞的深夜,唯有他的笑容能带来些许暖意。

      天未亮,小满就躺不住了,披衣起身,手持一盏油灯,扶墙下楼。浓郁的酒香阵阵飘上来,带着青稞的清淡,好象每年过节时王莉总会买一瓶葡萄酒,不一样的香味,酝酿成一样使人沉醉的液体,才一闻见,往事如潮汹涌,心里又是一酸。

      “小满,这么早你起来干嘛?”正自伤心,身后有人唤她,话音未落,已披上一件皮裘,那裘袄还带着他的体温,及一股浓烈的奶腥味儿。

      “阿哥~”小满不愿回头,半垂眼睑,生怕被却巴瞧见她红肿的眼睛。

      “有事儿?”却巴低声问她,黑暗中,他的目光透着关怀,厚厚的嘴唇一咧,笑容里带着许多担忧。

      小满摇了摇头,一切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下意识捏紧了掌心的古格银眼,那小佛像硌得她生疼,手手脚脚的好象数都数不清。

      “那还不赶紧回去捂着,你又怕冷,当心着凉。”却巴说着手一挽,将小满往屋里带。却明显感到臂膀里的人儿混身绷紧,似不情愿般仍站在原地,半晌方道:“阿哥,你可有办法见到宕桑旺波。”

      这话才出,却巴的脸色一沉,借着油灯微弱的光,只觉他眸中冷了下来,既有失望,更有为难。
      小满只顾满腹心事想找人说,哪里注意到这些,自嘲追了一句,“我糊涂了,宫里这些天都没人来,你怎么能随便见他。”

      “对,他……”却巴刚开口,又生生咽了回去,强拉着小满往回走。在暗夜中,他的光头如同一个问号,而脖颈上的青筋微微暴起,也不知是怒是怨。

      “阿哥~”小满拽住了却巴的衣袖,他将自己的皮袄脱给小满,身上只着一件单衣,这样冷的天,鼻尖却有细汗冒出。似忍气般,却巴并不抬眼,只嗯了一声,两人同时停住脚步,站在过道里,小满瞟了一眼房门,没来由害怕独自面对回屋后那些挣扎与孤独,急急道:“我是有话想说,不,是梅朵有话要我转告。”

      却巴勉强一笑,接过小满手上的灯盏,劝道:“不管是谁找他,这个时辰,谁也进不了布达拉宫。”

      也是,三更半夜,就算是活佛也未必能自由出宫吧?!小满有些沮丧,耸拉着脑袋,既不愿回屋,又没了去处,固执站在原地,想起就怕,又怕又茫然,简直找不到出路。

      “小满~”却巴低低唤了一声,似有话说,又没了下文。小满借着将熄未熄的灯光看过去,却巴的脸也随着那油灯忽明忽暗,好象藏着一个秘密,说不出口,只因为这如墨一般的夜,涂在心上,摊开一片,混沌了,不知该不该重新收拾。

      夜静静遛走,过道尽头一扇狭窄的窗户已淡淡泛着天光,小满的心滴滴沉下来,终于叹道:“阿哥回去休息吧,我也回屋了。”说时转身,却巴拉住她的手臂却突然一紧,话冲口而出,“离他远点儿……”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小满在转瞬间有些明白,苦笑道:“因为他是第悉的侄子?布达拉宫的贵人?”

      却巴的眉头紧皱,表情甚是复杂,点头又摇头,追了一句道:“因为他是藏民的……”

      “藏民的什么?”小满追问,只当是自己与宕桑旺波身份悬殊太大,嘴角一撇,不以为然道:“佛还说众生平等,结果哪里都不能平等。”

      “阿妹~”却巴急着想阻止,小满无奈摇头道:“我懂,我不属于这儿,他也不属于民间。”话音未落,已转身走向屋门,人已跨入那道门坎,只听见却巴在身后如自语道:“他属于西藏,属于所有藏民,所以不能属于某一个人。”

      不容小满细想,却巴的声音渐渐平静了。余光扫过时,他的身影融进黎明时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如一个雕塑,坚毅的,以一种守护的姿态,就像翱翔的雄鹰,张开怀抱,就能将蓝天一并拥入。
      新年的祈福法会,历来盛大庄严,今年更是不同,历时七日的法会前夕,大昭寺僧侣彻夜念诵经文,直至天明,寺外已聚集满各地远道的藏民与信徒,庄严的法螺一吹响,开坛仪式正式开启,众喇嘛簇拥着各处活佛、贵族缓缓步入大殿,而殿上,□□大师已端坐佛坛,身披袈裟,头顶鲜黄色鸡冠帽,宝相庄严,双手合什,静候吉时。

      旺姆大婶一家也在寺外跪拜,连重伤初愈的却巴也随众人磕长头于大昭寺外,虽是光头,却换了一身俗世衣裳,坚定的眼神,说不透是为了朝拜,还是为了心中那个深藏的秘密,看一眼身旁的小满,越发坚定了他还俗的决心,只待寻机得见大师一面,便了却自己的僧缘。

      小满也是难得这般虔诚,她握着那尊小小的佛像,直到把他都捂热在掌心,一心一念,只想问个清楚,为何自己偏离了既定的轨道,入梦、清醒、再入梦、再清醒,都不能回到原来的时空。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愿望吧,让这样的朝拜显得不那么纯粹,但如果能够摆脱所有欲望,是否这些跪在寺外的人都应该了悟,应该成佛?佛与人,原来也如生与死,只是一线之隔,只是活着,总不敢死去;而做人,就难得放弃人世纠结的小小幸福。

      旺姆大婶也是心事重重,手持一串佛珠,闭目念诵经文。

      跪得满满的人,静的是声音,不静的是心念。随着那声声法螺响起,安静的人群越发安静了,冥冥中,仿佛有一道光芒射透心扉,小满展眼望去,拉萨原本阴霾的天空,透出道道阳光,穿过厚云,一柱柱散向大地。

      明的暗的,世间万物都在这样变化的光线里,也如小满现在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远离了父母无尽的争吵,远离了文理的选择、高考的烦恼,会有偶然一瞬间,仿佛长吁了口气,但转眼,又害怕再也见不到曾经的亲朋,哪怕苦恼些,到底是自己十多年来的人生,若真这么不明不白穿越了时空,就好象将从前一笔勾销,那样的真实,到头来只能算作一梦,想想,未免可笑可怕。

      寺内,众僧的吟诵又开始了,乍一听,是密密麻麻分不清音节的唱诵,听得久了,那藏音嗡嗡似有回音,众人神色肃穆,只待十方诸佛菩萨降临道场,消灾祈福这才正式开始。

      第悉与拉藏汗也跪坐于大师之下,聆听佛法教诲,更有新进格西上前接受超度,整个大殿,香雾弥漫,油灯盏盏,殿中诸佛或慈悲凝目,或嗔怒瞪眼;殿上壁画色彩明艳,画中诸神,衣袂飘飘,仙态在香雾笼罩中若隐若现,与那平缓和旭的佛音相对应,恍若此处便是净土,此时已是吉时。

      良久,当长久的佛经已吟诵数遍,众人只等大师为拉藏汗灌顶祈福,却迟迟不见大师有所动作,一旁的侍僧有意上前提示,却见第悉眯开双眼,声色未动,但目光严厉,一瞪眼,吓得那侍僧退回原处,也不敢妄加言语。

      拉藏汗似有所觉,斜睨了一眼第悉,含笑道:“从前就曾听为父讲起藏域法事,极其庄严殊胜,今日亲见,果不其然,难怪大皇帝也派亲差使臣前往,估摸着也是为了同沾福祉,以告大皇帝大清之盛。”

      话未落,端坐上首的□□大师微睁开眼,手掌一拂,问道:“尊者何往?为何今日不来?”

      第悉稍有一怔,眼角瞟见拉藏汗似笑非笑,不由掩饰道:“因尊者尚未受比丘戒,学务繁重,自在宫中精研佛法,以期早成。”

      大师淡淡一笑,颌首道:“以后,但凡这般重大法会,尊者必往,如此方显尊贵郑重,已令大皇帝心安,藏民心服。”

      平缓低沉的言语,似不经意,但噪音浑厚,掷地有声。拉藏汗貌有不满,碍于身份,不便发作,只得双手合什,虔诚道:“还请大师灌顶,为藏域祈福消灾。”

      □□大师垂首阖目,刚伸出一只手臂,眉心陡然一皱,那只手停在半空,良久,只听他缓缓低语道:“终于还是来了,侍僧,移步禅房。”

      “大师,次番恐不合轨仪,轻辱法会诸佛。”拉藏汗起身急拦,面上微愠。连第悉也忍不住劝,“大师,法会尚未结束,此时便走,如何了局?”

      却见五世□□嘴角一扬,笑道:“佛法乃心中之法,一切轨仪乃心中之轨,若尔等心中有法,自然了局;若尔等心中无法,又何需白做样子。”

      “大师需三思后行,这若让大皇帝知晓,恐降罪难当。”拉藏汗语气已带些不耐烦,终究碍于大师地位,不敢轻举妄动。众人还欲劝时,只听□□大师道:“尊者未来,法会本就缺失一角,但诸位无需慌乱,待解得此结,便是藏域之福。”

      说时,也不待众人反应,径自往后头禅房去了,留下第悉与拉藏汗此时倒是面面相觑,都透着不明白。半晌,拉藏汗抢先笑道:“想来是有些玄机,难怪第悉悟不透,也和我一般还是俗世之人,否则,也做了转世活佛了。”话落,兀自哈哈大笑,第悉明知这话里有话,也跟着开怀,笑声虽响,笑意却并不爽朗,就如西藏此刻的天空——那几缕阳光又退回到乌云背后,难觅踪迹,厚沉的钻色的天空,透着刺骨的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法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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