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厌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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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时，艾志高约韶华过节。韶华想了又想，勉勉强强答应下来，态度却是大不相同。艾志高也没多想，电话里加了一句，“到时候，来家里过吧，你阿姨和小妹都在。”
韶华一阵厌烦，正打算推托，那边已经匆匆说了句，“那晚饭时候，你自己来，爸要准备饭菜，没空接你。”说着，已挂断了电话。“嘟嘟”声响起，韶华烦闷得将话筒掷回座机，一头倒在床上，埋首被褥枕头中间，那里面的空气暖暖的，映着外头的光，湖蓝色的被套泛着天幕的淡蓝，将韶华裹在里头，似乎也将那些困扰与烦恼隔绝在外。
然而看似厚重的被褥，连外界的声音也不能隔开。韶华刚刚放松紧绷的脑细胞，外间的王莉已隔屋高喊道：“出来吃饭了。”末了还有“咚咚咚”的剁肉声，极不耐烦的，三下并做两下，口内骂骂咧咧道：“吃饭也要左请右请，就算请个菩萨回来供着都没那么累。”
韶华有些木木的，盯着透过被褥的蓝光，还有那些不太清晰的花纹，一朵朵娇艳的牡丹，开在湖蓝色的水面上，透着稀薄的天光，是异于俗世的妖娆。
“要请几次才肯挪一挪？你妈可不是你的丫头。”王莉的声音追到韶华屋门口，越发尖利急躁起来。
现实隔得那么近，近到根本不容你忽视。韶华在被窝里撇了撇嘴，哗一下掀开捂在头顶的枕头被褥，屋子里冷空气迎面而来，激得韶华一连串喷濞，人反而清醒了。
还是一样的肉汤烧茄子，还是一样不到火侯就早早上盘，还是一样嚼在嘴里软也不软、硬也不硬，装在一只大碗里，肉汤没吸进去慢慢溢出来，看上去倒像一碗茄子汤。王莉吃得心不在焉，韶华的筷子放在碗边，一口饭嚼了很长时间都没咽下去。
“难吃？难吃自己做呗。”王莉没头没脑甩下一句，却也并没真生气，只是她习惯了这样的表达方式，仍低着头，夹起一箸熘白菜，一口饭下一口白菜，嚼的特别清脆响亮。
韶华看着面前的母亲，零乱枯黄的头发、老陈随意的家居服，脸上没有光采，黄黄的泛着腊色；手指有些微微弯曲，过早的僵硬老化……而梦里的王莉呢？眉目含笑，额头光洁，也是那样逼人的青春，不知在何时，已如流水东逝。而那些匆匆而过的美好年华里，似乎没留下什么值得怀念的东西，唯有满腹劳骚罢了。
“妈~”韶华低低唤了一声，欲言又止。
“什么？快吃饭！”王莉催促着，自己已吃完两碗，放下碗筷，起身就围裙上擦了擦手，像是要走。
“妈！”韶华忽着又喊了一声，眼里已有泪意，却又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干嘛？”王莉已然不耐烦了，猛回头，一连串埋怨刚要出口，却被韶华打断道：“既然不想要小孩儿，干嘛生我？既然你们结婚了，又为什么心猿意马，各存心思？”
王莉一怔，刚才的愠怒还在脸上，眼神慢慢变得惊诧，垂目一想，双手不自觉捏紧了脏污的围裙，嘴唇一动，低喝了声，“你懂什么？专会钻牛角尖！”
“牛角尖？可这牛角尖里装着我的生命、生活，我的全部！”韶华歇斯底里大吼出来，连日的压抑终于汇成长河，鼻涕眼泪齐流，小脸挣得通红。
王莉心中的往事也被唤醒了，一点一滴，都是些无奈的妥协、背叛的痛苦、生儿育女的艰辛……她爱韶华，也如寻常母亲，但她只要想起怀孕时的辛劳、丈夫的木讷，以及有了韶华以后失去的自由与青春，所有的爱就会变成怨恨，滚滚扑面而来——爱多深，恨同样也有多深。
这真是奇异的矛盾，但后来发现想要改变时，已经无能为力。在王莉生命里，最重要的都过去了或者从未发生过，她爱的男人，不是她“想爱”的那种；她的女儿，不是她“想要”的那个。
韶华眼睁睁看着王莉的神情从波涛汹涌，到渐渐平静，那微微扬向一边的嘴角，甚至带些鄙薄。
她突然间明白，她的存在是事实，但她的存在改变不了任何现状——母亲还是恨她，父亲还是在婚姻中出了轨，而那时候的母亲，正思量着离开这座城市，离开他们父女，离开现有的一切，去追寻自己心中的梦想……这一切，都是韶华无法控制的，她只能接受，并且任由冷酷的真相一一呈现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
王莉轻哧一声，转身走了，连一句话也没留下，过往的事遥远如同上一生上一世，有时细细追索，连自己也觉得从未发生，又如何让她解释从前那些前因后果呢？反正在这场婚姻里，甚至在自己的一生里，回忆起来，都没痛快的满足与幸运过。
“妈~”韶华拖长了声音唤着，一跤摔坐在地上。那带着哭声的呼唤，更像是绝望里仅存的一丝希望，她希望王莉能回头，能有只半片语的安慰，哪怕只是怜悯的谎言，只要王莉肯说：傻闺女，你是我闺女，这总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那么真相也无所谓了，就算明知母亲始终认为自己的累赘，也无所谓了……
哭得累了，筋疲力尽，等情绪渐渐平复后，天已尽黑，韶华趴在床头，脑子里空荡荡的，悲伤与绝望全都变成软绵绵的睡意，她阖上眼皮，只觉眼皮滚滚发烫；睁开眼睛，又只能看见黑暗里比黑更暗的影子，是她不大的房间，桌子、柜子、书架……看着看着，它们在脑海中就变了模样，仿佛只只涂了鲜亮的红色，描金的莲花在暗夜里兀自绽放，墙上绘着红白蓝绿的波纹，风一动，窗边上的五色幡便涌起波涛。
又高又远如碧海般的蓝天，不断变幻着姿态与色彩、永远悠游而过的云彩，还有远处的山峦，青灰色的山形，起伏着画下道道曲线，偶尔高耸，直入云宵，在那难以抵达的山顶，是终年积雪的皑皑。藏人说，雪山之顶住着神人，终年乃至终生的膜拜顶礼，可换得罪孽赎清、来世的福祉。
韶华总是信而不信，今夜，却突然羡慕有所寄托的藏民，虽然清贫、困苦，却始终心有所翼，眸子里纯真得没有任何怀疑。让人不得不相信，有时候，思虑真的是烦恼的来源。所以于洁语重心长的说，“古时候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看来不无道理啊~”
想起于洁摇头晃脑、故作深沉的样子，半梦半醒的韶华也不由微笑。一笑才发觉，自己的眼皮肿胀着，随笑容眯成一道缝，透过那条细微的缝隙，她仿佛看见父亲一家正在忙碌着，似乎是在准备晚饭，外头是黄昏时虚浮的光线，她十来岁的妹妹在厨房里晃来晃去，偷偷抓了一块红烧肉跑了，那背影又瘦又小，马尾上的蝴蝶结红得有些耀眼……
心中极痛时，往往会故意忽略。此刻，韶华也是这样的反应，就如同受到外界攻击的刺猬，猛然缩紧身体、张开长刺，希冀能够抵挡片刻。
也许有用吧，至少，她把那些画面逼退了，脑中又浮现出前些天和于洁一道放学回家的情景……
“韶华，要不我跟我爸说，你来我家过吧。”那天于洁挽着韶华的手臂，听她说完家里的事儿，边走边思量，她也没好办法，年轻固然好，有时候又轻飘到完全不由自己掌控。
“那算什么？你家童养女啊？”韶华瞟了于洁一眼，重重呼气道：“我就不明白我爸那么木讷老实，居然也会有外心。有外心也就罢了，现在过得好好的，也算各归其位，他怎么还想着回来和我妈复婚呀？那那边怎么办？这算是背叛了又背叛，两边都背叛，那他这辈子还有什么干脆利落的地方？他能承受，别人还不能承受呢。”
“男人呀~”于洁拖长了声音，分析道：“男人可不就吃碗里看锅里的臭脾气吗？”
哪怕说得沉重，韶华也忍不住开怀，手指头戳向于洁道：“说得多老道似的，你有多少经验？认识几个男人？”
“以一见十，以十见百。道理本来就是这样，平安夜那天，李宵不也和你叽叽歪歪的吗？还是他女朋友在场，要不在，我估计得当场表白。”
“说什么呢？他就送了一张贺卡给我。”
“贺卡？里头写啥了？”于洁追着问，斜睨着眼，啧啧道：“我就不信他死心了，就平安夜头一天，还缠着我问你到底来不来……”
于洁哇啦哇啦自顾自说，然而此刻，李宵连半分影子都没在韶华心上，她只是一面走，一面低着头想，总觉得自己什么都不顺利，可真要说过得辛苦，那又不至于，吃的、穿的、上学的……从来不输给班上的平均水平；该有的、该玩的、该长见识的……也从来没落后过。那现在这样负重的心境，难道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我觉得你爸呀，就是受不了你妈的神经质和高压政策，这才寻寻觅觅，迷失了方向。可心底，还是爱你妈。而你妈呢？心高气傲，属于那种非常优秀强势的男人才能驾驭，偏你爸处事又太优柔。这么一来，总觉得被婚姻束缚住了。”说着说着，于洁又说到韶华家里，总结完了，自己也觉得这就是真理，得意之余还加上一句，“你忘了那句名言？爱有多销魂，就有多伤人。他们这缘份，注定是纠结不顺的，谁让你赶上了呢。”
“我就那么背？”韶华反诘，脸上却冷了下来，好象听于洁这么说，越发没了尽头，连盼都盼不到改变的那天。她想像中的家，温暖如同一碗酥油茶，却不是现在这样，争吵、冷淡、猜疑、复杂……
“算了算了，好歹你又不跟他们过一辈子，等以后，咱俩一块儿过！”于洁嘻嘻笑着打哈哈，见韶华阴晴不定的脸，又道：“万一谁恋爱了，咱们就三人行。”
韶华狠狠瞪了于洁一眼，要说什么，终于，还是噗哧笑了出来，“这时候说得好，别提真恋爱了，你这丫的，刚一动心就把我搁在后头，哪里还有半分情谊？”
话是这么说，两人依旧手挽着挽手，夕阳投在远处的前方，她们身后的背影，又斜又长，跨过了许多人和物，跨过了一旁的栏杆，仿佛也跨过了时间的界限，在渐渐昏暗的光线里，连接着未知的将来与模糊的过去。
……
那天夜里，韶华和衣而眠，家里静悄悄的，一直到完全熟睡，王莉似乎都没回来。也许，她也在懊恼这样的一生；也许，她和艾志高还在不断的纠结；也许，她需要发泄，而家，对王莉来说，只是一个牢笼。
韶华不愿想，更不愿面对。她闭上眼，希望能很快进入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身份，另一群不是亲人的亲人……还有另一个人，嘴角若有若无的淡笑，眼睛深远的慈悲，以及他宽大、温和有力的手掌，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心底有一点点什么东西便融化了，融在一起，像雪山下透碧的湖水，微一漾，也可以荡出无穷尽的涟漪。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厌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