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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游戏 ...

  •   “阿妈,小满这两日……怎么了?”却巴坐在床头,小心翼翼开口问正在为自己准备酥油茶的旺姆,后者身形一窒,摇头叹道:“花儿开了等人摘,姑娘大了心思重。你问我,我问谁去?”

      乍听这话,却巴神色似是一黯,满腹心事,也无人可说,只愣愣道:“我瞧阿妹不比前些日子快活,有时眼皮泡重,问她,也不肯明说,倒像是有伤心事儿,不若阿妈猜的那样。”

      “你又知道?那何必问我。”旺姆大婶横了却巴一眼,递上一碗喷香的酥油茶,那奶黄色的茶面还漂着细小的油珠子。却巴想起小满喜欢顺着木碗边一吸溜,先把那些奶珠子咽下去,这才肯好好喝茶,不由笑了,碗端在手里,人却有些怔忡。

      “却巴~”旺姆大婶倒想也有话说,半晌,方道:“小满这丫头,当初是瞧她可怜,你不在家,我也缺个帮手。所以也没细想,可这一来二去,她也大了,倒成了我的一桩心事,说替她谋划吧,到底不是亲生父母,又问不出她的底细;说不替她打算吧,谁家女儿经得起一年两年的拖?再拖几年,就算是中原地方只怕也难寻人家。”

      一面说,旺姆大婶一面偷瞧却巴的神情,果然,他虽没打断这席话,却是越听越不自在,到后头,干脆把茶碗掷还到自己手中,嘴皮一扯,似要说什么,终于靠回床上,闷声道:“阿妈,我累了,改日再说。”

      良久,屋里静悄悄的,却巴以为旺姆走了,稍一转身,却瞧见她仍坐在床头,窗户的光线射进来,落在旺姆的脸上,她看向自己儿子的目光,深遂又若有所思……

      却巴没来由一阵心慌,仿佛自己的心事已被窥破,而那些隐密的心思,连自己都不敢承认、不敢直面。

      只当阿妈会说什么,却听见一阵衣裳悉索响动,旺姆站起身,收拾木碗,提着一旁盛满酥油茶的木桶,往门边走去。一面走,一面道:“树老了怕风,人老了怕事。还好有个儿子可靠,否则我这身老骨头,到死了都没人送去恰多(藏语:喂鹰。即天葬)。”

      “阿妈~”却巴抢着唤了一声,旺姆已走到门口,头也不回,但仍顿住,颌首道:“你若真想还俗,阿妈绝不拦你。既便有罪,便让佛祖降罪到我头上吧。”

      乍听这话,却巴愣住,继而竟有一瞬的欣喜——千头万绪一旦理清,原来也这般简单。

      以前从未想过还俗,一是因为佛法高深,不敢有半点亵渎;二是伺候尊者,何等尊贵,也不敢有违背之心;还有一层,阿妈一直寄希望于自己于佛法上有所成就,这一还俗,等于有违家人心愿,也不敢奢及……

      如今既有了阿妈这句话,等于同意他脱去袈裟,重做寻常百姓。

      凡心一起,那些戒律便如同枷锁,行动受其阻碍。可如今心底缓缓萌芽的那颗种子,一旦逢春,其势坚决,又怎管外界是沃壤抑或坚铁,同样要破土而出。

      却巴想都不想,翻身下床,也不觉得伤处疼痛了,极快的披上一件冬袄,趿了鞋,便往小满屋里跑。直至屋外,眼光一扫,瞧见旺姆沿站在楼梯一角,脚步随之一窒,却并未停下,只憨憨笑道:“阿妈,我有句话跟阿妹说,去去就回。”

      不待旺姆大婶答言,却巴已朝楼道尽头跑去,少年心事,连一点遮盖也无,坦露在脸上的,全是喜悦与憧憬,仿佛有一个秘密,急待与心上人分享。旺姆大婶轻轻叹息,她哪里会不懂?谁又不曾经历过爱情的灼热与迫切,就像火炉里噼叭炸响的木屑,花火四射,光彩夺目。若不遇上也罢,遇上了,谁不是飞蛾?一心一念,只愿飞身向火,换一瞬灿烂,变一树火光,也无怨悔。
      只是也说不清究竟,内心忧虑重重,总觉前程未必如想像中那样美好,而儿子的心愿,哪怕能够完成,又会预示着怎样的未来呢?

      少年心性,当然不会考虑很多,更不会懂得旺姆大婶的焦虑从何而来。却巴急着寻小满,破旧的帘子随手掀开,下午的阳光从西边的窗户射入,一道光线外头,是有些昏暗的房间。几样简单的家具,一张简陋的床铺,与拉萨任何一家藏式房屋一样,但又透着不一样的清新气息——矮几上的陶罐里插着几枝火绒草;被褥叠放在床角,又松又软,仿佛还残余着她的体温;红底描金的柜子上,放着一面镜子,旁边的牛角梳还缠着几丝乌发,偶尔飘动,如水底的绿苔,轻柔柔撩拨心绪……

      却巴心绪似是一牵,再瞧,小满却不在屋里。有些怅怅也不知是留是走,正犹豫时,却听见有人唤自己,“阿哥~”

      一声后,又没了音讯,寻声望去,还是一样空落落的房间,每一样摆设是静的,又似乎有她的气息,因而活了。

      诧异才一转身,又听到小满唤,“阿哥~”末了,还带着几声轻笑。却巴只当是自己的幻觉,但屋子一角那个高大的柜子,柜门一动,露出一双靴子,娇小玲珑,不是小满是谁?

      却巴忍笑,蹑手蹑脚往那柜子去,嘴里却说:“明明听见阿妹的声音……真是奇怪,莫非中邪了?真该请个巫师来做法驱魔。”

      柜里的笑声更欢了,却又使劲儿憋着,小满从缝隙间望出去,自然也能瞧见却巴的大脚,一步步靠近,只当她不知道呢?这点小把戏,她童年时早玩腻了,不动声色往里缩了缩,静静的窝成一团,只等那双脚走到离自个儿一步之近,想着却巴正想拉开柜门,小满猛的一下“当”的推开柜门,从柜里冲了出来,未料到柜角比想像中高出一截,这下力量不匀,重心一倒,本来“哇”一声欲吓唬却巴,临到噪子眼儿,硬生生变成了“啊~” ,也收不住脚步,人就向前扑去。

      却巴也吓了一跳,本能稳住双腿、张开双臂。幸而他素来劳动惯了,一把抱住向前跌的小满,顺势退后两步化去大多数冲力,怀里的人稳当当的,惊魂不定。自己心下也噗嗵乱跳,但觉血气涌上来,脸上烧作一片,仿佛病中的高热,却又不同——他分明不愿放手,不愿离开那温软的身体,甚至留恋她身上一股青草的芳香。

      怔怔的不愿放开,却又怕人看见,手上刚一用力想扶起小满,却听见她细细的抽泣,埋头在他怀中,整个身体抽搐着,怎么也不愿抬头,不过片刻功夫,胸前一片温温的湿意,几乎灼伤却巴的心底。

      “阿妹,究竟怎么了?说出来别憋坏了。”却巴一面劝,一面扶着小满往桌前走,沿墙角一溜长凳,铺着氆氇缝制的椅垫。她始终不愿抬头,他的手臂环着她,心都被那压抑的哭声揉碎了。

      “阿妹~”再三问不出所以然,却巴急得手足无措,连声唤着,又不知能说什么。怀里的少女低着头,露出一方白腻的脖颈,哭得累了,腮边一圈红润,良久,只听她长长抽了口气,渐渐平静下来,只是还不敢面对却巴,仍靠在他怀中,轻轻叹道:“小时候,我常躲在柜子里捉迷藏,最后总是爸把我寻出来。”

      “嗯?”却巴有些困惑,小满的过去没人知道,问得再多,似乎她自己也说不清,今日倒突然提起往事,像是说给他听,又像只是说给自己听。

      “妈反正是粗心大意的,从来不屑陪我玩儿,只有爸,不厌其烦。我还记得更小的时候,我站在床边,他站得稍远一些,让我跳……”小满的声音细碎,娓娓道来,似乎是快乐的童年啊?然而为什么,在回忆里却变得有些伤感。

      “每次都怕他接不住,每次他都接得稳稳当当的。我趴在他肩头只知道哈哈大笑,他用胡子扎我,也只知道笑,一直要等妈进来吼我们,说吵得人心烦,这才能止住。”说着,小满的眼角又湿了,自从平安夜那天,她无意间听见艾志高与王莉的对话,好象整个过去都像一场梦一般——原来真相与自己认知的不一样。

      “阿妹~”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小满打断了却巴,她反复告诉,眼下也只不过是一场幻境,就放任一次吧,在另一个时空放任自己痛哭,醒来后,又是无法摆脱的家庭与现实,她能做什么呢?就连从前急切盼望着上大学后离开那个家、那座城市……但眼下,这愿望也遥远得仿佛永远都不会实现。连日来的压抑一旦找到渲泄口,就再也忍不住了,反正却巴也听不懂,反正这些过往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反正这里是几百年前的雪域,反正……反正她需要一个不是知己、不算朋友,又比亲人更亲的怀抱。

      却巴似乎突然有些懂得,虽然她说的,他并不了解,但她的泪滴在他胸前,他仿佛感受到她一直以来的落寞与悲伤,被藏在笑脸后面,无人可诉,无人能帮,于是,连那些笑,也会在转瞬间化成悲哀。他轻轻笑了一声,环住她的肩膀,有些欣慰——幸好今天,他在她身边。

      “我的阿爸,在我七、八岁上就往生了,那时小,都不懂得难过,只知道怎么摇都摇不醒他。”却巴也将那些深埋在过去的往事一点点挖出,他几乎以为自己忘了,而一句句说出来,在小满面前,好象格外轻松。

      小满不出声,只是抬眼看了看却巴,他唇边带着一丝恍惚的苦笑,眼眸里并没有多余的哀愁。

      “阿妈辛苦拉扯我,过得几年,不知怎么就被活佛看中了,说我有佛缘,便入了寺门。阿妈因此一直没再嫁,我还记得阿爸走时她还年轻,眼睛里全是泪水,但又大又亮,像星辰一样。”

      像星辰一样明亮的眼睛,像大树一样挺拔的身姿,还有咧嘴笑时,满口整齐又雪白的牙齿……小满能想像到,旺姆大婶年轻时健美的模样,但她不能想像,命运一次次让阿婶面临生离死别,生生将人摧残,却依然可以笑对人生的豁然与勇气。

      却巴见小满满脸泪痕未干,双眼红肿不堪,心下一紧,却仍自顾自道:“没有男人的家好比没有房梁的房子,难怪我家阿妹哭得这么伤心了。”

      乍听这话,小满不由脸红,适才这一番发泄,自己倒痛快了,痛快过后,再看眼前这番情状,未免害臊——她依在他怀里,手还扶在他尚带湿气的衣襟上……就算自己和男生打闹惯了,又何曾这般亲密,不由大窘,微微坐直了身体,低头只管看着脚尖,吱唔道:“没,也不是……只是~”

      结结巴巴半天,也不知要说什么,却巴“哧”的轻笑出声,拍了拍小满的肩膀,以为他要取笑呢,半晌,却听见却巴认真道:“就怕你有事不肯说,天大的事儿,能说出来,就算不得严重。”

      小满怔怔的,思量再三这才开口,“我也并不觉得经历了什么严重的事儿,只是……只是回想起来,怎么就……那么累呢?”

      “阿妹,佛说……”

      “佛说得多了,我也记不得。”小满说时忍不住叹了口气,想起幼时与父亲相处的时光,心底眼里,还是酸胀不已,半垂眼睑,脚在地上划来划去,总是画不出一个圆满的圆。她怎么能接受,一直敬重的父亲,原来是婚姻的背叛者,她继母的女儿,其实是父亲的亲生女呢?当真相横在眼前,一直以来的信念瞬间垮塌,活了十多年,仿佛自己从来都只是一个笑话,一个多余的笑话。

      却巴不明白小满如风雨般不可测的情绪,一时笑、一时哭,一时感伤、一时又像是绝望……他不知怎样才能安慰,仿佛她身上有太多秘密、太多往事,压得她如重负的马儿,虽然继续前行着,究竟是累了。

      正愁接近不了她内心深处,小满自嘲笑道:“怎么就那么准呢?”

      “嗯?”

      “我是说,我爸怎么就能接得那么准,每次我从床边跳出去,他总能接个实在,从没落空过。”
      小满缓缓说着,眼底有丝寂寞。却巴有一瞬的怔忡,继而展颜道:“阿妹要不要试试,我也能接得准。”

      “阿哥~”

      “就像刚才,阿妹踩空了,我也能接得稳。”却巴说着比划了一下,一字一句承诺道:“放心,既便阿妹跳了,阿哥总会接住的。”

      本来只是安慰,小满听在耳里,莫名感动,泪又蕴上来了,这次,却是带笑,“那我们一言为定,以后阿哥一定要接着小满,也一样的,次次都不能落空!”

      小满伸出小手指,拉起却巴的那方大巴掌,两个手指勾在一起,心头一阵暖意薰上来,让人想哭又想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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