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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大师 ...

  •   每日一到下午,小满就会有些心神不宁。有时她会偷偷溜出去,连着几日在龙王潭等候,面对着那一池碧水,也不知为什么,焦躁的内心渐渐平静,哪怕有时候,这潭水的主人不曾出现,小满也能得到莫名的安慰与宽怀。仿佛那潭幽深的碧水化作另一个人的眼眸——满满的,似要溢出来,但总能包容小满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悲伤。

      他来了,或者他不来,龙王潭都成为小满求得心静的一方净土。风从远处吹来,带着冬日的凛冽,拂过枝头,吹乱池水,撩动小满的发梢,如欢愉的乐曲,在这静谥的院中无声的回荡,回荡在小满的心底。

      那日出门,打家门口的巷子匆匆而过,也不曾留意街坊邻居,走得急,恍惚间听见有人唤她,同样是急切的语音,却又带着些许迟疑。

      “小满~”那人一面喊,一面追上几步,却是梅朵,站在自家门口,粗黑的头发辫成无数小辫,末了扎在身后,用一颗银圆固定住,明晃晃的,垂在藏青色的袍子上。

      “嗯?”小满手里还提着一支篮子,里头装着酒肆最好的佳酿,是旺姆大婶让小满送去给前几日来家中作法的巫师的。

      梅朵站在小满跟前儿,足足高出半个头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刻却流露出一丝羞怯,犹豫再三,也不见她开口。

      “这么扭捏,倒不像八廓街第一美人儿的行事。”小满笑着打趣儿,却见梅朵越发踌躇了,半晌,方咬牙道:“这几日,你见、见过……他吗?”

      “嗯?”小满瞪大了眼,有些不明所以,这么吞吞吐吐,含糊其词,听着一头雾水。“你说谁?他是谁?”

      梅朵的脸微微有些发红,抬起眼直视小满,眼里却再无退缩之态,展颜笑道:“还会有谁?宕桑旺波呀,你和他不是常见面吗?”

      说这话时,梅朵神色自若坦然,倒是小满有一瞬的怔忡,仙女节那天宕桑旺波与梅波相依的背影在脑中一晃,随即就是一片空白,思维停滞了,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其中的关联。

      梅朵淡淡一笑,大方道:“我也是刚从却巴那儿打听到他的名字,仙女节那天匆匆相识,有句话忘了说,想托你带给他。”

      “什么?”小满乍乍接口,话才出来就后悔了——这不明摆着承认她常见宕桑旺波吗。

      梅朵不由垂首而笑,拉着小满,在她耳边低语道:“你告诉他,雪山上的雪莲花儿开了,开过这季就要败了。”

      “就这个?”小满有些糊涂,问出来脑子才开始转,脑子转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嘴角一牵,勉强道:“那,那我跟却巴说,让他见了他就转告。”

      “谁让你跟却巴说~”梅朵急了,跺脚道:“这话只能让宕桑旺波一个人知道。”

      小满的嘴张成一个“哦”形,既然只能让他一个人知道,那告诉自己干嘛?敢情她还算不上“人”?
      “记住了,千万替我转达。”梅朵可不管小满惊异,一面留下话,一面匆匆回身往家里赶,而那边已传来梅朵阿爸的声音,“我家姑娘呢?快来倒茶。”

      “来了~”梅朵响亮的噪门儿,高声应着,话音未落,人已冲进家门。

      “加察热、加霞热、加梭热(藏语:茶是血,茶是肉,茶是命)。这可是茶马古道上顶级的好茶,远来的朋友啊,千万不可错过。”梅朵家的大门敞开着,隐约能见厅中聚了许多客人,梅朵阿爸满面笑容,起身带头唱起了敬茶歌。

      小满站在门口,直到一阵寒风,带着干燥的冷空气穿巷而过,这才回神,猛摇头自言自语道:“记住,千万转告他……我,不等人。”说着一笑,按捺下内心复杂,眼见天色不好,也急忙送酒去了。

      街上的人明显比往日多,都穿着皮毡、裹着毛毯抵御严寒的气候,双手交叉握在又宽又长的袖筒里,皮毡的毛边卷起成饼,风一吹,与形质相类的头发一样零乱,而粗糙的脸上却依然带着善意的微笑。

      小满一路走,一路偷偷打量来往的人群,怎么看也看不够,每个人相似的表情后面,都隐藏着不同的喜怒哀乐,但纯朴的藏民透澈明亮的眼神里,总流露出虔诚的渴望与执着的信念,让人不得不羡慕他们纯粹的内心,似乎没有更多的矛盾与挣扎。

      就连路边的乞丐,也只是一手持转经筒,一手微微伸出,口中念念有词,坐在街角,安静等待旁人的施舍,绝不会缠住你不放,更不会绘声绘色哭诉自己悲惨的身世。

      全盘接受生命,无论富贵贫贱,都是轮回中理应承受的欢乐与痛苦。这也许是藏民们千百年来形成的独特人生观。想要完全客观的去评论好坏,究竟不能切中要害,唯有融入他们的生活,感悟他们的认知,才能体会到一点点信仰的力量。而做为旁观者的小满,学不像也改变不了,就如同这藏域许多外地人一般——大家共同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除了相互尊重与接受,生命,原来并没有必要一定按某种习惯或者轨迹运行。

      风冷,小满也学着别人的样子,双手交叉藏在袖袍里,抱着篮子,低着头,顶风往拉萨城另一边赶。路人迎面而来,或并肩而行,偶尔,会有几句对话顺风传到小满耳朵里,起先并不在意,哪知走了几条巷,大家关注的问题几乎是同一个,也不自觉侧耳听去,却是几个藏民聚在一起津津乐道:“大昭寺好久没举行这样盛大的法会了,赶上新汗王入藏,后日的法会,我家远在藏北的亲戚都要来。”

      “可不是,听说□□大师也会从行宫前来,但不知布达拉宫里那位尊者可会同来。”

      “按理该来,虽没受比丘戒,怎么说也是咱们佛域的转世尊者呐,就好比藏民心中的太阳,没有太阳,要那些王做什么。”

      “就是就是……”众人纷纷咐合,其中一个却摇头道:“我家外侄在宫里当差,听说,新汗王与第悉不和,这法事拖了这么久才办就是旁证,依我看,尊者尚未理事,总以学习佛法为要,并且数次法会尊者都未亲临现场,这次意义不同,行止更加要紧,却未必会前往大昭寺祈福。”

      “可□□大师都来,他可是尊者的老师。”

      “那又如何?我还听说,尊者行事乖张,不同一般呢~”

      ……

      不知为何,听了这句,小满突然想起宕桑旺波的话——有菩萨低眉,也有金刚怒目。佛,本来就不是一种定势。只是生在俗世的凡人,总不敢想像原来佛陀也有如世俗一般多变的面容。

      小满也不敢或者说无心去想像那些虚妄的前世今生,但一想到宕桑旺波,她的眉头不禁微微蹩起。快步走过了那人群,快步走向越来越近的龙王潭,近了,反而又慢了,在那朱红色的大门口脚步稍微一滞,想起梅朵的话,却反而咬牙离开,头也不回。

      年少时的心境,总是决绝。也许是因为青春,或者是因为识浅,所以有这样的勇气任性的拒绝一切,包括拒绝自己心底那点不经意间的悸动与牵绊。小满埋着头朝前跑,倒像鼓着一股气儿一般,不肯回头,不肯停留。直到一转弯,将龙王潭抛在身后,似乎没了回旋的余地和理由,心里反而有丝悔意,迟疑间目光欲随转身寻去,却听见有人唤道:“玛吉阿米,玛吉阿米……”

      这本是对未嫁少女的称谓,小满并不在意,然而那气若游丝的声音倒像牵在她身上似的,断断续续追过来。寻声望去,却见一旁角落里坐着一名老妇,头发花白了,身上的衣裳破旧难挡风寒,伸出的手又皱又瘪,长长的指甲藏着深黑色的泥,眼角干涩得甚至没有半点湿意。

      小满讷讷低呼了声,“阿婶~”身体却不由自主往后退,生怕被那只脏手碰到,而那瘦得只剩下骨节的手掌,长长的伸过来,见小满理她,嘻嘻笑道:“玛吉阿米,讨口酒喝,暖暖身子。”

      “我,我没酒。”小满说时本能将篮子往身后藏,却见那老妇抽动鼻翼,摇头道:“林子里的野兔逃不脱山鹰的眼睛,世上的美酒瞒不了酒徒的鼻子。玛吉阿米只当是做善事,篮里的酒,舍予我吧。”

      小满不答,头皮直发麻,她从未见过这样脏的乞丐,在这样寒冷的冬天,只穿着一件薄衫,但脖子处围着一块烂着绪的破布,衬着她老得分不出性别的脸,那笑容,显得有些诡异。

      “姑娘啊~”小满不答,却又不走。那老妇人干脆换了称谓,像唱戏一般的音调,说着极为生涩的汉语,双膝跪着向前道:“可怜可怜我无儿无女孤苦伶丁吧。”

      天冷,连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实的小满也冷得直跺脚,那老妇人鼻尖上挂着一串鼻濞,越拖越长,晶亮的间或一闪,她也不觉,也不擦,随那道鼻濞几乎要掉到嘴边了,仍伸长了手,直直向小满逼近。

      “你,你别过来。”小满微弯着腰向后退,也不知是怕她还是可怜她,适才还说没酒,这会儿已不假思索将那酒壳掷在地上,连声道:“酒给你,别过来。”

      妇人得了酒,哪里还理她,一把抢过落在地上的酒壳,砰一声打开木塞,对着嘴就是一气儿乱饮。嘴大张着,牙已掉落了,喝得虽猛,却一滴不拉全倒进肚中,这才满满的打了个酒咯,心满意足道:“拿仙来换,也换不来这酒中滋味儿。”

      小满皱紧眉头,转身急跑,都跑出这条街了,那妇人身上油污的味道、贪婪的眼神,还有长长的指甲,似追着她一般,总在脑海里闪,当下也顾不得,又怕又嫌又有些懊恼自己狠心冷漠,越想越恼,越想越恨,越想越悔……再一低头,看见手中空空的篮子,哎了一声,也不往前了,干脆回头,朝那老妇跑去,一面跑一面脱下自己的袄子,还离着有一段距离,扔到那老妇身边,嘴里嚷道:“阿婶,天儿冷,你披上吧。”

      不知那老妇人听见没,她仍对着那只空酒壳嘻嘻傻笑,眼眸有些发红了,却也并没多少醉意,只是独自沉迷在酒香酒味中,不愿自拔。没来由的,小满有些后怕。也分不清是怕什么,也许是怕那种完全失控的生活,和自己离得太远,偏偏都在一个时空,人相类,命不同,现实总是比想像中残酷。

      想走,目光偏定在老妇身上,这时才看清,她赤裸着双脚,那脚被冻得青肿,已没了血色,小满的袍子就在她脚边,半晌,却不见她拾起。正犹豫着是否上前,那老妇身边走来一个人,弯腰拣起地上的长袍,蹲下身,替她捂了个结实。

      很高大的身影,披着袈裟,最触目的是他头上那顶鲜黄色的鸡冠帽,庄严华丽。这样冷的天儿,依然如酷夏一般袒露右肩,那裸露的手臂上,皮肤干瘪起皱,血管鲜明,看上去年纪不轻,但肌肉条条入理,结实紧凑。

      那老僧将手掌抚向妇人头顶,口中念念有词。小满偏头看过去,只瞧见他高挺的鼻梁,在中部微微隆起,似鹰一般,犀利敏锐,脑门又宽又大,五官过于集中在下半部,面相说不出的奇异别扭。

      似查觉到小满的目光,那老僧稍一回眸,眉目间竟是说不出的慈爱,看向小满,眼眸带笑。

      “上~”小满心中一凛,欲唤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这僧人没来由的熟悉,倒像是认识一般,细想,又没任何线索,话出一字便收住了,也不知自己到底要说什么。

      “姑娘心善,与我佛有缘。”那老人缓缓起身,一步步走近,目光逼近了,慈爱之中也透着些许凛厉,但唇角始终含笑,似将小满笼罩。

      小满微微一笑,余光瞟见坐在地上的老妇,她的长袍,她已捂紧,双脚缩回去,脸上也因酒的关系现出红润……不自觉长舒了口气,向那僧人笑了笑,嘴角才是一弯,那老僧已颌首,“姑娘起了欢喜心,是与这佛域有缘。却不知可还记得格桑花开的旷野?”

      格桑花?格桑花一开,幸福就不远了。乍听这话,小满似像蒙住一般,心底既隔开一层油纸,再抬眼时,眼前不再是八廓街上的小巷,也没有来往的人群,更没有醉酒的乞丐,却是一处山峦,远眺出去,是满山遍野的格桑花,迎风微微拂动,分明无香,看得久了,也似有淡淡清香传来。

      “上……上~师~”小满愣愣想唤出声,那老僧的脸便出现在她眼前,深陷的双眸微一眯起,笑容似一朵花,刹时便绽满小满整个心灵,心花一朵朵跟着盛放,欢愉竟似光芒四射的太阳,满得几乎要溢出,满得几乎要叫喊出来。

      “再见此物,姑娘便能命归正途。”那老僧的声音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心里那层油纸,隔着不断盛开的格桑花儿,又沉又缓,字字句句传来,震得小满晕眩。

      下意识伸手接过他递来之物,凉的,微沉,不及瞧,只听见他继续道:“既来则安,满不可过。姑娘切记诸事随缘,万物之法,原是无常,既无长久,何必执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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